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提起老屋,我首先想起来的不是生活了十几年远在南疆的二层小白楼,也不是小白楼之前那个被推倒的红墙黛瓦的“回”字小院,而是记载祖辈和家族历史的青砖老宅。说是老屋,其实我自出生起就未在那里生活过,除了祭祀祖先、大节气时合家聚餐或者偶尔的孩童式冒险寻宝活动,我很少走进那扇老旧的大木门,可是我对它始终既敬畏又忍不住想靠近,总觉得那里是一本厚重的书,一段耐人寻味的历史。
老屋是旧时祖上的建筑,祖上已经老去了数辈,只余老屋年迈的留存着。像老屋这样的房子,已经很少见了。它周围许多或青砖黛瓦或黄泥草屋早已被推翻、破碎,然后重建成各式各样的楼房。青灰暗淡的老屋在周围的光鲜亮丽映衬下越发显得沉郁,可是我自小就莫名地喜欢它,哪怕它已经苍老而不合时宜。它沉默和安定,心甘情愿被岁月催老,守着这个家,撑起一片天,阻挡了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庇护了一辈又一辈的人。
自我记事以来,老房子就住着伯公和叔公两个人。伯公家的姑姑都嫁出去后,堂叔因为一些事情长年未归,爷爷和父亲在外工作,何况父亲即便回来也是住自家的房子,所以大大的老宅里,就只有两个沉默的老人。
叔公一直住在大门不远的一进的角房里。房子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狭小而昏暗。叔公又不大讲究卫生,我进过一次后不愿意再进。老宅不小,房间也不算少,但是叔公一直住在那个小房里。叔公并不是伯公和爷爷的亲弟弟,原是建国前从别处流浪过来,做了家里的小长工。后来解放了,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老祖便心善把他留在了家里,当成了亲子侄。我回想了下叔公的年纪,说是长工未必也干得成什么活,不过是老祖给了他一个吃饭生存的地方,也正是老祖一辈子的善心,散了田地后他的儿女没有被时代所排斥,依然能好好地成材。叔公许是年少坎坷吃了太多苦,后来日子好过了,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也常常犯懒不好好栽种打理,田里长了篙子也不除,花生地作物稀稀拉拉,每每都是父亲和奶奶看不过眼,顺便把他地里的庄稼也一块侍弄了。叔公还好酒,年轻时候挣多少喝多少。年纪大了领的五保户的补贴和父亲叔叔们给的钱物也都常拿去换了酒喝。我并不知道他为何喜欢沉醉在酒精里,也许这里面也有一个他并不想让人知道的故事。叔公姓了苏,随了伯公和爷爷“荣”字辈,但是我在族谱上却没见过他的名,他一辈子也未娶亲生子,陪伴了老屋一辈子,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刻在了老屋的角房,后来老了又变成了老祖下一处小小的坟茔。
伯公走了几年后叔公也走了。老屋没人住了,越发空旷沉寂,除了祭祀祖宗的时候再没有人声响起,只剩下苍老的悲叹。时间从来都是不语的,因为没有人气的滋养,这座经历了朝代更迭、战乱、见证过建国春风的老屋,这座庇护了几代先人尝尽苦涩和艰辛也享受丰收和繁茂的老屋迅速老化而至倒塌。老屋没有了,上面盖起了两座楼房,一座堂叔的,一座我们家的,如同渐渐离散的亲人,由大变小,由合到分。看着同辈人一个个先自己而去,加之病痛折磨,爷爷的头如同秋后的稻穗,越来越低,退休后才拉起来的二胡也慢慢不爱拉了,除去必要的交流,爷爷平时越来越不爱说话,当了一辈子老师而习惯严肃的面孔显得刻板而沉闷。对于爷爷来说,与死亡相比,“老”与“病”是一种更体现时间残酷的漫长过程,一辈子压抑自己情绪的人变得喜怒无常。前七十年的苦苦支撑,后几年和小孩一样活得任性,时常闹着要自己住在老屋坍塌后盖起的小楼里。
再浓烈的酒也经不起时间的煮熬,就像老屋,不过倒塌了几年的光景,我就慢慢忘却了。我关于老屋的情感都会褪淡,偶尔想起也仅剩若有所失的伤感。但岁月走过是有痕的,老屋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有它才有根。而同样,在一个家族中,父系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中国人孜孜不倦地追逐着父系血脉,因为那是一种更为便捷记忆的连续性河流。长辈在,年纪再大,对于在外的儿女来说家也还在,若是长辈没了,那片地方就只剩下一个名叫“故乡”的符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