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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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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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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歌里的青海

儿歌里的青海

马有福

 

1、河湟山魂图

鸦儿鸦儿一溜儿,

阳坡根里炒豆儿。

你一碗,

我一碗,

涨烂肚儿我不管。

 

这是流传在河湟乡村的一首朴素儿歌,歌声一般都伴随着小孩们拉手而行的简单舞姿。所以,每每听到这样的儿歌,我的头脑里就会浮现出青海孙家寨彩陶盆上那一组舞蹈。踏歌而舞,念念有词,我不知道这是古老的宗教习俗,还是日常生活传统,反正我们小时候总是不约而同拉起手唱着这一首儿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

我常说,童年就因为这一首儿歌的滋润而显得充满了无穷的诗意,也使我们那个没有丝毫读书传统的山里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一种诗歌启蒙!

那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们那儿的乡村生活简化成了吃饭睡觉、干活休息。家家户户获取外部消息的唯一通道,就是屋檐下那个有点张扬的有线广播。只要是连接着地面的地线保持潮湿,它就会定时发声,播放隔着我们生活很远的一些消息。但问题是,我们小孩子一句也听不懂它在说什么。这,害得我们不像大人那么了解外面的世界。不过,我们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了丝毫的孤独。相反,在单一、封闭、贫穷的环境里,我们却表现出了那么十足的活力。与之相比,如今同龄孩子们的活力与我们相比则减了不止一半。那时,每天天不亮,陪大人吃完早饭之后,还不等他们出工,孩子们竞先自出门,在村巷里呼朋引伴,自娱自乐。直至晚上太阳落山,大人们收工回家,燃起炊烟,我们尽管一身尘土,腹中空空,而却还在村巷里叽叽喳喳。这时,我们多像山坡上也在聒噪不已的鸦群。

其实,这时山坡上的各类鸦群已经休息,村庄的热闹就靠着我们这一帮身破衣烂、饿着肚子的孩子了。但奇怪的是,我们越是吵嚷,村庄就越显静寂、孤独。这是为什么?至今想来,没了山坡上鸦群的鼓噪、翻飞,则山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就少了许多味道,这就像一首天籁的音乐少了几个重要的声部,整体上显得不和谐。

鸦群简直我们村庄的灵魂。因为,一年四季,它们都生活在村庄外的田野里、山坡上,就像我们村庄的地平线,我们村庄的影子,我们眼中的风景,我们耳中的天籁。我们很少见它们三三两两觅食的情景,但总见它们结群在山坡或山坳里上下翻飞吵吵嚷嚷的情景。这一点跟我们小孩子总结伙在一起吵吵嚷嚷的情景有点相似。不过,它们所拥有的阵势和统一是我们永远只能望其项背的。不,还不止此。儿歌一下子点醒了我们的感觉,触通了我们生活,让我们在荒野里获得了难得的诗意。

因为我们看到的鸦群就像万能的万花筒,不断地在荒野里变换队形,呈现出了无穷的比笔墨还要丰富的线条。这些线条无论点横竖撇捺,还是圆弧抛物线,一直在流淌,这使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在看一溜溜随风飘动的布条,或一个个衔接起来的胳膊的舞动。对于这么丰富的意象,只通过对主体“鸦儿”的重复和民间口语“一溜儿”概括之,没有大手笔做不到,没有对于这种情景的体验就无法感觉得出。所以,当年,我的习作《鸦儿鸦儿一溜儿》出版之后,不断有人纠错,说应该是“雁儿雁儿一溜儿”,因为只有雁阵才是一排排比较规范的,也只有这样才比较切合语境,可我一直不争不辨,只一笑了之。我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我对这首儿歌的诗意理解里贯通了我对这种生活的经验和理解。儿歌之中最为传神的一句“阳坡根里炒豆儿”。这简直神来之笔。那些上上下下整体舞动的鸦群太像一锅不断翻炒的黑色豆子了,它们不断被簸起和落下的情景,简直就是一位农妇在黑锅前炒豆的现场。可是,这是一个我们看不到具象的大锅,看着这个情景我们常常都目瞪口呆了。不过,儿歌很俏皮地把我们从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唤回到童年生活的实际现场,“你一碗,我一碗,涨烂肚儿我不管”。饥饿中的孩子们,一时之间忘了想象和现实的边界,表达出了他们对于饱足的渴望,所以,我曾经玩笑:这是我所接触到的最早的魔幻现实主义儿歌。

为了强调它所指的准确性,弥补在表达逻辑上的不严密,去年我在微信群里还做了这样的声明:我之所谓“鸦儿”只指河湟空荡荡的山野里成群活动着的那种白脖子寒鸦,其中不包括不时游飞村庄的红嘴鸦、乌鸦等其它鸦群。对此,大多数人不太在意、上心,也并没有做出积极的回应。但让我欣喜的是,好几位身居山区的朋友们一下子心知肚明,他们说,这种鸦的叫声里含着天年,辽远空阔预示着风调雨顺,急切暴躁预示着某种不祥和干旱。哦,原来,还有此说?不知科学家们有甚说法。但无论谁说,我总不能忘记的还是儿歌所表达的意境以及儿歌声里丰富多彩的乡村生活。

 

2、高悬在心中的太阳

日头日头出来来,

我你哈烙给个油馍馍。

你吃着,我晒着。

阳洼旮旯里种菜着。

啥菜,韭菜,冰冷伴郎地滚开。

 

   过日子,过日子。过生活哪能没有日的陪伴和映照呢?一地阳光的纯度决定着一地生活的质量。所以,如今置办房地产,非常重要的参考指标之一就是阳光。因为阳光,东西朝向和南北朝向价值不等。南山脚下的房子和北山脚下的房子也有实际价值的等差。不同的楼层有不同的房价。人们越来越感到阳光的重要了。

说起这一切,一位老人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旧社会,西宁,一个四合院里,住着四户人家。每一家有各自不同的命运。最为凄惨的是南厢一家,他们无论娶来多么健壮的媳妇,过上三五年无一例外都患腰腿病,他们甚至都以为这是门里的病。为此,也曾请过不少江湖医生,听了不少神秘传言,可情况依旧没有向好趋势。直至解放后一家兄弟各奔东西,离开了那个环境后从此再没有腰腿病了。几十年过去,到了今天,他们的后人才全然明白:原来,南厢房一直不见阳光,其厕所一点不通风,整个环境潮湿不堪,这使一直在家的女人们首当其冲深受其害。男人们之所以幸免是因为白天都出门奔波,一时摆脱了这个环境。

这道理以上儿歌既已总结,就看谁能吸取营养。

这首儿歌打上了浓浓的青海地方文化烙印,洋溢着典型的青海地理山川个性。众所周知,青海是三江源,青海湿地星罗棋布,再加上青海气流运转飞速如磨,青海天气一日多变毫不奇怪。这种现象,在青海湖周边和祁连山里表现的尤其突出。对此,我们早就不觉奇怪。但外人却简直不可思议。有一年,我带着一个澳大利亚籍的华人游走青海湖,早上从西宁出发时,万里无云万里天,一路风景看得他如痴如醉,说一切太难忘了。可就在我们吃个中午饭的功夫,刚察海滨即乌云滚滚,不见天日。回程不到哈尔盖就是暴雨倾盆,车处浓云,不见前路。这,可把他吓坏了。我们让司机停车在路边休息片刻。在车上,我们还没怎么说几句话,蓝天就像帘子从后边随风卷来,阳光如瀑布已经洒在车身上了,车窗外的前边已见彩虹如练直映草原。对于这一切变化,他来信感叹:能够见识唐诗里的青海长云,真是三生有幸;在一天之内,能够感受水洗的草原和万里无云的高原,这简直是梦幻。

是的,这就是青海。阳光,长云,这是青海最为标志性的地理文化个性。受赐于大自然的这一恩泽,青海人自觉不自觉地那么喜欢阳光,做人也显得很阳光,并不遮遮掩掩。最有意思的是,晒阳洼是青海人早已习惯的休闲方式。过去,在农村或城市街道一角,老人们没事时就去靠墙站成一溜,面对太阳,随性聊天,承受阳光沐浴。就因为有此习惯,他们身体健康,想法简单,对于他人和自然从来怀着一份天然的敬重。所以,一旦没了太阳,心理节奏就会出现瞬间紊乱。于是,这首儿歌就把太阳也当成了自己的玩伴。正因为是玩伴,就乐于拿出油馍馍献上。油馍馍,在生活困难的时期,那是孩子们心中另一枚高悬的太阳,不到节日,哪能易得?可是,为了晒着,我愿献出,可见我们多么渴望阳光。阳光,种菜、休闲,一个都能少,这就是我们的享受。我们的欢乐像韭菜,一茬茬从孩子们奶声奶气的童音中流淌到我们眼前。

 

古今万物相关图

 

古今儿,

古今儿当当,

猫儿跳到缸上。

缸扒倒,水倒掉。

猫儿的尻子上两梢条。

 

猫儿跳到锅巷里烙馍馍。

烙下了三十三半个。

 

半个来?

狼抬了。

狼来?

上山了。

山来?

雪盖了。

雪来?

化水了。

水来?

和泥了。

泥来?

漫墙了。

墙来?

猪毁了。

猪来?

朱家爷爷打死了。

 

这是青海家喻户晓的一首儿歌。原以为现在的孩子们都不会感兴趣了。谁能想得到,那年一经在青海电视台春节晚会传唱,就在那一段时间里,所有的青海人,包括大人小孩一时都沉浸在儿歌的旋律声中兴奋得简直有点不已不罢了。甚至还勾起了远在海外和内地一些青海人的乡愁。哦!原来这是母乳般的儿时记忆,它曾像阳光一样撒向了每一个儿童的心,成为青海乡愁的重要一极。

儿歌从最常见的生活情景切入,把孩子们的视野从家里带出,一直带到了山里。山里的情景也都是孩子们非常熟悉的意象,或者说是耳熟能详的山川动植物。就在追着它们玩的过程中,儿歌非常巧妙、含蓄地为我们道出了一个哲理:山里的一切最终都会回到家里,回到人身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再复杂,最终都是一体的。这样解读着,我蓦然发现:一首哄孩子入睡、逗孩子们玩的儿歌已经达到了哲学的高度,勾勒出了一条生态链,描画出了一幅河湟生活的和谐图谱。

先从一般家居生活谈起。河湟人家,一旦家有存粮,就会养猫捉鼠,养狗护院,猫猫狗狗,牛牛羊羊,朝夕相处,不离不弃。这使所有的家养动物自觉不自觉地地总要犯淘气。牛顶房门,羊吃鸡食,猫上油缸,不一而烦。因此,主人家就会抬手收拾,手中不离从树梢上折下的枝条。但这一收拾不要紧,一旦出手,就会破坏原有的和谐。这猫不就把水油缸扒倒了吗?好了,主人定会发怒。这猫也像孩子们一样懂得立功赎罪,就跳到锅巷干起女主人的事来。人物一体,物我两忘,感情就是如此不露痕迹。

但这样的生活情景是由什么更具体的内容构成的呢?儿歌就把狼引来了,猫儿惹下的祸端再大,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以原谅。而狼是侵入者,是敌人,我们可不允许它叼走哪怕是半个馍馍。于是,就追出去了,说不定手里还拿着一支猎枪或者一根铁棍,是可忍孰不可忍,情绪应当是很激烈的。但是,狼会像一座雕塑一样就等在那里让我们下手吗?不可能,进山了。山,有大有小。但再小的山,也不可能完全暴露在孩子们的视野,更何况山面临着随时被雪封的情况。就这样,有一个一只兔子般奔跑的问题引着孩子们认识了山与雪、雪与水、水与土、土与泥、泥与墙、墙与猪之间的连锁关系。而这关系,不就是古今万物相关的图谱?

这是一幅大千世界的因果图,也是《易经》等东方哲学在高原儿歌苑里播下的一粒种子。

因着它的引导,我们曾度过了快乐的童年,致下雪的暗夜里那一盏昏黄的油灯不止一次焕发出阵阵暖意,孤独无缘的乡村少年在饥肠辘辘中由此咀嚼出了思考和奔跑的快乐。

最为有意思的是,如今,我把这首儿歌教给了几个孙子,让她们从中感受儿歌的节奏,也让它们明白事物的相关性。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发现:儿歌就叙述的节奏和视野的转换而言,还是很好的写作教材,其收放自如的步伐值得慢慢揣摩。

 

 

叶笛声声马莲滩

 

马莲马莲响膛膛,

阿訇奶奶擀汤汤。

啥汤?

白面肉汤。

晾到后晌,

比她的肉香。

 

唔喂唔,

五味五,

无味无。

 

这是一首能够钓起味觉记忆、唤醒季节感受的儿歌。每每想起它,我就想起故乡田野里那些蓬蓬勃勃的马莲滩。马莲是一种常见植物,它生长在道路、荒野以及一般的山坡上,是一种耐踏、易活且早开花的植物。于我而言,它是春天在我们村庄里最早的信使之一。故乡的春天总是那么姗姗来迟,直至清明时节才能看得到脚底下的石缝或者阳面墙根里的一丝草芽。这时,如果偶尔在草丛里看到一朵两朵金黄的蒲公英,在河湟谷地,那绝对是眼前一亮的景致。就这样,一丝丝增绿,一朵朵添花,直至马莲花在田野里芬芳烂漫,把蓝汪汪天空的颜色一片片展现的我们眼前时,河湟的春天才算正式拉开序幕。柳叶初绽,麦苗新绿,就连人的心境也是一片清新。这时候,最为享受的劳动就是拿着锄头走向田野里,弯腰划开潮滢滢的土地。湿土含香,青苗含香,整个田野都是香喷喷的了。

何其美哉!就在这样的田野里,我曾牵着牛在塄坎上不止一次地看到了伙伴们聚在马莲的周围吹起叶笛的情景。如今想来,这样的娱乐还伴随着一种儿童独有的仪式感。在一丛丛次第蓬勃的马莲花前,孩子们,尤其是女孩们总喜欢一脸专注地选择与自己气息相投的一根马莲,然后对折重叠,双手伸缩一边使其柔韧,一边就会唱起这首儿歌,声嘶力竭,或者柔情无限。性格不同,音量不一。儿歌止处,叶笛声声。因了叶笛的催发,窝了一个冬天的女人们就会有感而发,低声漫起少年。

花儿里美不过青少年,穷光阴转眼间就让一个英俊的少年变成了老汉。

岁月已逝,童年不再。可是,儿歌里荡漾着的通感却一直在传唱。让马莲也有胸膛,而且有响声,以此回应孩子们的关切,配合孩子们的吹奏,这是孩子们的想象,也是他们心情的自然流露。而让这样的一种叶笛声却像阿訇奶奶擀下的汤,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通感。孔子听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河湟儿童一曲马莲叶笛简直一餐令人向往的美食。

这是一餐怎样的美食呢?

汤!

其实,还不是汤。

在河湟一带的大通等地语境里,汤是对于一切面食烩饭的总称。他们把手擀的寸寸面叫汤,把面片叫汤,把机器面叫长汤,就连饺子也被叫做汤。在我的惯性的话语体系中,自知“捏汤”的特殊含义,意即包饺子。而在这个体系边缘的人们听来,这简直是笑话,无任何常识常理在此。

有一年,在贵南住队,吃饭时房东让我多吃一碗饭,并随口说,在有些地方把饭叫做汤。我忙说,就是我们那儿。此事弄得人家很不好意思。我马上补充,这没什么事,习惯使然,听不顺也是习惯使然。为了淡化当时的尴尬,我还说,《红楼梦》中将吃早饭叫吃早茶,这是贵族人家的习惯,谁能想得到,我们青海很多地方将粗茶淡饭也称之为早茶。语言,无论大小,甚至方言也有自己的一方领地,都是有边界的。

还不止此。这样一种吃法、叫法的背后,似乎还有一种养生的至理在焉。在我的经验中,但凡说“汤”的面食都是下在汤里的,包括饺子,其实是面菜的另一种杂烩。其中,“汤”之中少不了萝卜、洋芋、白菜等基础性蔬菜以及不同档次食材之“养”以及陪伴,不单单是饭。所以,这首儿歌觉得,它一经“晾”在后晌,就会有比“肉香”这样一种味道。简单之中含着丰富的营养,丰富的营养均被一锅烩上,一碗端上,这是过去青海人的待客之道。如今,青海人会宴大餐之后,依旧念念不忘我们称之为“汤”的一碗面。这一碗面的餐桌上,从来也少不了一壶陈醋、一碗油泡辣子、一撮盐。酸辣咸淡,各随各性。面里乾坤,延及音乐。孩子们一代代以此比喻她们手中的叶笛。听,田间犹闻叶笛声。唔喂唔,五味五,无味无。多有味道!

 

5、永远的育女警钟

喜鹊喜鹊喳喳喳(读jia),

你的家里来亲家。

亲家亲家你坐下(读ha),

吃上个烟了再说话。

 

你的丫头扫地不扫地,

夹着条竹一溜屁。

你的丫头担水不担水,

站到巷(读hang)道里了流瓜嘴。

你的丫头揉面不揉面,

坐在案板上揉尻(读gou)蛋。

你的丫头洗锅不洗锅,

坐在锅头上洗净脚(读juo)。

 

   青海儿歌,就我所知,鸽子、麻雀、鸹老鸦、猫老鹰都是言说取譬的对象,而且寥寥几句,就会无痕攀升,宛然长着翅膀,很快就会把我们的注意力瞬间带到云端。 

而这一首儿歌的不同之处却在于一反常态,三言两语即把我们的视野从树梢带到了家常,在喜庆的背后给我们泼了一头雾水,让我们喜悦的心情从此蒙上了一层浅灰,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平常生活中防不胜防的一缕淡淡的哀愁。

可以说,这是生活的常课。我们的生活时时有喜庆,两家结亲更是喜上加喜。让这样的喜庆一直绵延不绝,具有恒常性,这就免不了亲戚之间的随时走动。有亲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让亲家坐下来吃个烟、喝个水,并用高茶贵饭招待之,这是河湟地区少不了的礼节。可是,在这尊荣的背后,也时时潜藏着危机与耻辱。这不?亲家遭到了女儿婆家一顿连珠炮似的羞辱。这是蓄谋已久的一课,抑或一场防不胜防的风波?

喜庆就这样出现了拐点。对方拿女儿扫地、担水、揉面、洗锅等四个方面的不规范奚落亲家,让亲家无地自容。这在今天看来,皆属无足轻重的小事,完全可以原谅或者忽略。但在封建社会里这是最没有教养的表现,是完全可以端上桌面而小题大做的话题。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是哪个亲家遭此奚落而因此下不了台的呢?

几乎没有这样的人。但却不少这种心理的人!

这是生活的必然,也是肯定不可或缺的常见现象。因为,青海被称作文明的洼地,儒家文明和传统礼教中的许多礼节在青海人的心目中依旧盘根错节,甚至根深叶茂,这使许多人的观念里,把洒扫庭除、担水做饭看成了女人的天职、本分和生活的主场,也借此肯定和衡量一个女人的价值。

为此,儿歌这是在打防御针,也借此实现了对所有女孩的教育:出嫁后,做家务一定要专注,不能三心二意、坏了规矩。

正话反说。

大人的话借孩子的口吻说出。

将严肃的话题以戏谑的方式说。

青海人自有青海人的说话方式和习惯逻辑。不知君见否?青海人在孩子结婚的几天里,不断地以各种最不严肃的搞笑方式,化妆、捉弄公公婆婆以及其他长辈,冠之以“结婚三天没大小”,实现各种关于辈分以及规矩的警告。在别人看来的一系列甚至有点野蛮的作为背后,青海在延续着有点反讽意味的地方话语方式。

这是青海特色。最落后的言说中是否包含着最前沿的修辞手法?

在随口品尝着这首儿歌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发问,并觉得儿歌道出了生活的某种辩证法。

 

6、河湟九九歌

 

一九二九,闭门洗手。

三九三,雀儿肥成油蛋蛋。

四九四,冻了个没狼藉。

瞎(读ha)五九,冻死狗。

六九七九,净肚娃娃拍手。

八九的猫老鹰满天旋。

九九再一九,拉铧牛儿满地走。

 

  九九歌,北方各地都在传唱,内容大同小异。但细细揣测,从中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地理细节,甚至精神脉动。

   作为电视人,最难忘1999年央视等推出的大型电视文艺纪录片《新中国》的开头。这是一首蕴含着河北西北坡地理信息和时代信息的儿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又来。九九加一九,牛儿满地走。伴随着这首儿歌的画面是滹沱河及其周边风物。而这一切都是1949年历史巨变的序幕拉开之前的自然气象,本身就没有太多象征意义。可是,这样的风物一经这一首儿歌的渲染,其历史意象就非同小可。我认为,在我的电视从业生涯中,这是一块防不胜防的砖头,一下子敲醒了一己的懵懂:让死板的叙述如何找到富于生机的细节,并以此四两拨千斤,这的确是一个典范。与此同时,我从这首儿歌里了解到了西北坡一带的自然天象,并开始了与河湟天象与人文的比较。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原来,一首河湟九九歌不仅包含着这里的地理,也包含着非常深刻的人文气息。在我看来,河湟九九歌首先透露出的是青海人价值观的冰山一角。只一个描述五九严厉的“瞎(青海人读HA”就可以看出青海人情感深处的厚道与温情。我发现,在河湟各地,越是年龄大的人,评价一个人时越是很少用“坏”字,而用“瞎”字。河湟有一个俗语叫做“瞎人洒水,滑倒好人”。这里的人说一个人的脾气不好时,常常也是一个“瞎”字,从不说“坏”。那么,“坏”和“瞎”有什么不同?就此我曾跟多人探讨过。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坏”字斩钉截铁,不留退路,在价值判断上有一棍子打死的决绝;而“瞎”却给“坏”留了一条进步、改正的阶梯,其中暗含着宽容,意即一个人表现出来的错误是因为他价值观的不明朗而造成的,非本性的,有点“性本善”的希望。由此,我常开玩笑,青海只有“瞎人”,没有“坏人”。一字之差,人各有别,青海人看人的价值坐标是不同于别处的。这是多厉害的智慧,多宽广的胸怀!还不止此,就连评判一个严厉的季节时,也不忍使用不带温度的词,就索性人文化了:瞎!说明五九的严厉也非本性。

另外,这首儿歌还蕴含着河湟各地用词的习惯。青海话有很多特点,在此不赘。但让我钦佩的是,青海话在用词上有非常明显的两个特点,一是对于古汉语词汇的沿用和吸收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比如“抵岸”(表示时间快了),“了乱”(从没有眉目之中整理出眉目,意指很快做成的事)。二是惯于很传神地描述生活中的各种事物,比如“净肚”、“净脚”、“净板炕”等,一个“净”字说明了一丝不挂。还通过加“儿”表示亲切或者“小”的意思。这些词在不同的语境里有不同的意思。就说,这首儿歌里的用词,“闭门”“狼藉”等是从古汉语里头化用的。“雀儿”、“牛儿”“净肚”等是其他人都能听得懂的青海话。

关于“雀儿肥成油蛋蛋”,有朋友问我是否有点唐突。我回答:微妙还在词汇外。因为,一进入九九天,随着大自然的封闭,青海人就彻底闲下来了。这时,人心却闲不下来。于是人们总想着各种办法放逐自己,这就盯上了梁头上的麻雀。据说,三九里最是麻雀大补,也最肥,有人就这么惦念着麻雀。这是三九里的闲适,也是三九里的民俗。我小时候就亲见很多人在这么做。

写到这里,我方始明白,曾经在湟源度过童年的美国传教士的儿子柏大卫离开青海后为什么借着几首儿歌保存了青海记忆和青海话。原来,儿歌里还有一种我们一时说不清楚的精神血脉。

 

7、城乡差别里的自我感觉

 

韭菜韭芽儿,

乡里人没钱儿。

韭菜长成了蒿子,

乡里人还没吃个包子。

韭菜老韭菜,

乡里人拿着个破口袋。

 

城里娃,

没见啥。

见了个猪尾巴,

喊阿大。

见了个羊粪蛋,

喊阿妈。

见了个黑老鸹,

跟着叫哇哇。

 

一河两岸,宛如城乡。这两首儿歌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在北川河沿岸玩水的情景。最难忘,我们与南岸孩子们的对骂。骂辞随性粗野,骂声总想盖过涛声。如今想来,无论南岸还是北岸,孩子们觉得只有自己站着的是世界的中心,所有的优越感总在自己身边流淌,宛然身边的江河。

或许,这就是流淌在人性深处的另一条江河,它早就在我们的血液之中咆哮,大人一样地绕不过它的波峰浪谷。

先说说城里人的优越。文革期间,我们村迎来了几家下放过来的城里人。他们虽是流落他乡,百不顺心,生活一下子跌入低谷,但他们却有着城里人先天的优越感与精致,就是旧衣服,也总比乡里人穿得体贴整洁。就因为这,说话做事,总是怀着对乡里人的不屑。这样的不屑一顾,一开始就表现在神情上,紧接着就表现在言行中了。

与此同时,乡里人在骨子里也是一点儿看不起他们的,总觉得他们说话做事一无是处,尤其是,在具体的农事上简直废品。于是,摩擦是免不了的。乡里人总拿最重、最棘手的农活给城里人难堪,而城里人总以“宁做城里的狗,不做乡下的人”等气话气乡里人。此时此刻,大家虽然在一个生产队里干活,过着差别不大的穷日子,但心里却有一座比山还高的壁垒。

于是,大人之间的相互看不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传播到了孩子的世界,宛然瘟疫。我们在田野里玩耍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就与各种相互看不起的孩子们干上了。先是动手动脚,接着是相互谩骂。在当时,以上两首儿歌简直就是我们手中的另一种石块,就像谁递到我们手中一样,顾不得思考,我们就骂了过去。这种骂,很痛快,我们简直找到了黑暗世界里最为耀眼的一颗星,一这下子照亮了我们的世界。等云开雾散,和平来临之际,我们则常常又拿这些儿歌相互取笑。乡里孩子的版本是:城里人拿韭菜说事刺激乡里人的当儿,一个赶着毛驴车进城的乡下老汉买了一抱韭菜当草放到驴嘴下,驴嗅了嗅不吃,乡下老汉就打起驴来,并一箭双雕地骂驴:城里人当成宝贝了,你还吃都不吃!而城里孩子的版本是:乡里人进城买了一大包冰棍,以次炫耀自己有钱,谁想背到家里的却是半提包冰棍把!

一旦决堤,水流难止。走出小小乡村世界,我始发现:人们的相互攻击与取笑,从来不会止息。同样是乡村,不仅川水地区与山区的人们相互看不起,就是同样的山区,阴山和南山之间隔着的远不止一条壑沟。在城市之间,一线城市和三线城市之间的差别不止街道、交通,人的思维和优越感也是各有不同的。就是西宁这样的高原内陆城市,城东和城西的人们在价值取向和个性追求上都有些小小的不同,相互之间的看不起和取笑不仅渗进了骨子,也表现在儿歌之中。比如。吃在东区,住在西区,玩在中区,不乡不城的城南新区。

夫妻俩同床,人心隔肚皮。人性荡起的涟漪不断在扩散。何况城乡之别?在这个世界上,各党派之间的攻击和国家之间言不由衷的宣传,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甚至,它们还遮蔽了我们的视野。每每想到此,我常常一下子释然了:原来,走出自我中心之后的世界另有一番模样,我们一时一隅的不理解永远只是一首一厢情愿的儿歌。

是的,儿歌。我从来认为儿歌也是一种天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叽叽喳喳的童年

 

咕嘟咕,一年抱着十二窝。

死一窝,活一窝。

谁说我的儿女多。

 

鸹老哇呱,下坟摊里下。

 

翻番翻油饼,

麻雀儿抬的是红头绳。

你掸胭脂我擦粉,

天上价跌下个油骨嘟,

我俩啃!

 

 猫老鹰猫老鹰旋旋旋,

灶火里炖着的沙罐罐,

身上披着的破沙毡,

脚上穿着的鞋曲连,

说着的全是没边边。

 

四首儿歌,四种鸟。五首儿歌,五种鸟。在乡村孩子的世界里,每一种鸟儿就会对应着一首或者几首儿歌。正是这些儿歌帮着乡村的孩子们认识了那么多的鸟,并拓展开了自己的视野,早早地就识了身边的动物世界,并形成了一己比较丰满的诗歌意象。与此相比,刚刚断奶就会背“白日依山尽”的孩子们则始终缺着飞翔的一翼。

为什么?因为任何知识都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没有生活根基的知识或游离于生活的知识和来自与生活的知识总是有差距的。一个没有看到过荒野日落景象的孩子他永远难以体会出“白日依山尽”的意境。所以,中国古人将“万卷书”与“万里路”相提并论,指出了一个人在成长之中不可缺少的两翼。

回顾当前,让我们蓦然心惊的是,在中国知识界,无论哪个行当,最为出类拔萃的顶尖级人才几乎都是那些曾经的知青。为什么是他们?就因为他们书本知识贮备和现实实践层面形成了最为理想的知识结构。歪打正着,他们赶上的正是中国文人几千年所向往的一种道路。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我很庆幸小小年纪即通过儿歌熟知和认识了很多鸟,这是今日贵族教育都不能企及的渠道。

那时,麻雀筑巢于椽缝,鸽子抬窝在梁头,我们简直一家人,朝夕都在一处。鸽子的机警,麻雀的顽皮,也像我们中的许多伙伴,我们几乎可以对应到某一些人的身上。我们懵懂地觉得,我们的天性和情感也跟它们息息相通。在我看来,说鸽子的那首儿歌,忧郁的旋律,就是我们那个时代里孩子们共同的命运。那时家家多孩子,但孩子们的去世也总是很多的。好端端的玩伴,忽然间拉个肚子,得个感冒,说没有就没有了,好像活得很脆弱,这使许多农家沉浸在阴郁的氛围之中,有点忧伤。为此,我们听起这首关于鸽子的儿歌就有一种听取一位丧子母亲心声的感觉。麻雀那首歌简直就是乡村孩子们心中的歌,那时我们的顽皮一点不逊于麻雀,上房揭瓦,穿梭于庄稼蓬蒿之间,总怀着天上有路也想上的俏皮。于是,我们一旦拉起手玩起游戏,心中就是一片阳光,一缕微风,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净享天上掉下的“油骨嘟”。那种无忧无虑,是孩子们的,也是麻雀的。在这首儿歌中,我们还可以体验到庄子梦蝶的意境。游戏着,想象着,借着麻雀的翅膀把自己送上云端,这是多么幸福的童年,多有滋味的儿歌!

童言无忌。面对生死,我们就把它与老鸦联系在一起。这是中国文化纵深处的一道肌理,它同样也出现在河湟乡村孩子的嫩舌上。有意思的是,它很短,大人们也不让我们纵情吟咏。

与之相比,我们见猫老鹰唱起的儿歌简直就是自嘲,或者说是一时农家生活的寒碜。沙罐罐,最为低级的煮茶炊具。破沙毡,最为原始的劣质毡衣。鞋曲连,失去了支撑和样子的鞋部件。在贫寒的极境中,这样的人说起话来也是没有边边,即毫不靠谱。而面对这样的一个人,猫老鹰你在天空中旋来旋去,这不是很荒诞的事吗?猫老鹰,在青海的语境里有贪婪之意。我们躲着脚,看着那个黑色的影子,常常一乐就是好半天。那时,宛然是在骂,但今天想来,我觉得这首儿歌自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成分。

谁说儿歌缺乏艺术性?

 

 

 

伴着念想的亲情与调侃

 

磨儿磨儿别晕倒,

阿舅打给的花切刀。

花切刀老了,

阿舅吓着跑了

 

石板石板开门来,

阿娘坐着花鞋来。

花鞋烂了,

阿娘哈气着笑了。

 

 蛋儿蛋儿光光,

里面坐的娘娘。

娘娘放屁了

蛋儿着气了

 

打落落,喂面面。

阿舅来了散饭饭。

啥饭?

蕨麻米饭,

阿舅吃了喜欢。

啥菜?

韭菜,

阿舅吃了成口袋(,TAI)

 

儿歌有时是话语的边界。儿歌里最能见出一地大人精神世界的寰宇。要是没有大人的默认或者引领,所有的儿歌都会是沙漠里的河,无法流远。所以,我始终认为,儿歌是大人和小孩共同的领地,没有断然的边界。因为任何大人都是由小孩一天天变大、变老的。人老之后,既是忘记了所有的过去,但还是忘不了他小时候得以启蒙的儿歌。正因如此,一地儿歌就像血脉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以致成为一地标志性的民间文化和最具沟通性的共同语言。

记忆尤深的是,小时候,我拽着奶奶的衣角上地、走亲戚时的无聊。常见的情况是,她说的话,我不感兴趣。我问的问题,她觉得烦。这时,最让我们都不觉得累的就是儿歌。她随性地吟咏,我则觉得这是升起在我们前方的太阳,一下地照亮了我的胸膛。

无独有偶,我母亲在哄我的几个孩子时,不论陪他们游戏,还是哄睡,更是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儿歌。不过,那时我并没有留意其中的内容,总认为,一代代就这么以生活语言喂养孩子,使其在怀抱中不经意间就学会了母语。到了自己哄孙子的年龄,我方觉悟:原来儿歌在陪伴孩子玩耍、教会孩子说话的同时,还给了孩子一个无形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观。

就说以上我罗列的这几首儿歌,它打上了典型的河湟农耕文化色彩,从中可见儒家传统文化在文明边地的人际亲情中的渗透和影响。因为在河湟地区人们非常注重人伦,亲戚之间平时的走动比较频繁。在所有的亲戚中,阿舅和姑姑更是时时惦记着的近亲。河湟有谚:阿舅来了,家里的金柱都得抖三抖。姑姑们更是亲戚的路儿,是一个家庭人际关系的活镜子,哪能蒙尘?所以,在婚丧嫁娶等重要场合,阿舅和姑姑们是坐上席的客人。如逢新郎、新娘问话等礼仪,阿舅和姑姑肯定是首要人选,必得推到前台和人面子上。就是在平时的走动中,好多人家有好吃好喝总留着给阿舅和姑姑来吃。阿舅来了宰公鸡,姑姑来了捏包子。有一份热情和传统就这样代代相传,让孩子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尊重血亲的道理,也时时念叨着与阿舅和姑姑们的见面。歌以载道,编创者沿袭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走向。

但让我们眼前一亮的是,这几首儿歌却在严肃古板的教育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它把调侃的手法引进儿歌,致儿歌风格俏皮、轻盈,让孩子们在轻松的玩耍之中,卸下了礼教的沉重与传统的古板。

到了我们这一代,童年正是文革,大人们在集体劳动中顾不上孩子。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我们健康成长。相反,无意中获得的放逐和散养,让我们的童年更加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自由。在这所有的自由之中,如果说有什么启蒙和教育,那就是流行在村庄里的系列儿歌。玩土有玩土的儿歌,用石板打造玩具有破石的儿歌,在麦场上旋转有旋转的儿歌,捉迷藏有捉迷藏的儿歌。从来没有人教过儿歌,但玩着玩着,孩子们谁都随口地呼着儿歌。这是否也属于另一种母乳与亲情?反正在我的记忆里,每一首这样的儿歌都是含着丰满的意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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