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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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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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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里的青海

花事里的青海

马有福

乡思千年果花结

谷雨时节,青海大多数地区还都一派荒凉,一片苍茫,甚至白雪皑皑。七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从东到西,很少很难看得见哪怕是一丝新绿。由此,人心也是一片苍白,一派灰黑,一颗颗如同迎风摇摆的老杏树树干上寥落的残叶,怎一个孤独和寂寞了得?

可是,奇怪的是,就在这个季节,青海民和下川口却有点意外地迎来了春风初度,果花先开。还不等树叶初绽,庄稼出苗,各种各样的果花竞先自挂在如同干桩的树枝上,不仅招蜂引蝶,也还吸引着四乡八堡焦渴了一个冬天的无数目光,不远百里,前来赶会,这使下川口成为全省最早的花会,最有名的第一个赏花现场。

说起具体的花,如果放在内地,或者是青海的其它季节,实在说不上规模,也说不上值得一提的名堂。无非田间地头、庄廓内外的梨花、桃花、杏花等惯见家常的果花。它们更不是齐刷刷一夜爆开的,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次第错峰盛开的。但既就是这样,这一段时间的下川口却成为整个河湟的风景线。每日看花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致那些平时还嫌宽敞的村巷因为摊点连着摊点而处处出现了人流、车流的肠梗阻。这,急得性急的司机们把喇叭打成了一串,但还是没有人理。在当地人看来,这本身就是个人看人的热闹,谁还能埋怨谁?可是,不看上这么的一番热闹,不这样在人群中挤出一身热汗,我们咋排除一整个冬天沉淀在心中的寂寞与孤独,那些说也说不清的阴影?谁让青海的冬天那么漫长,春天的脚步总是那么缓慢?

春风跨过了享堂桥,据说,下川口的这果花会还延续了不止千年。这不单单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和海拔在青海是独一无二的,还因为这里曾经是唐蕃古道的驿站,汉藏文明的重要交汇点,是内地花红柳绿的果树落脚青海的第一站。据传,下川口的先民是吐蕃俘获在这里的中原人,唐蕃交战让他们落难川口。后来,唐蕃和好,历史就让他们阴差阳错地戍守川口从而久居川口。在那一波时代巨浪面前,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获准可以回家探亲。作为游子,他们时时忘不了故乡风物,所以每每从中原回到川口时,就都喜欢随手带几样家乡的花草栽在这里。久而久之,这一隅荒原上从此有了不同品种的水果树。看着这些树,他们就像看到了曾经的故乡,也不再想家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彻底地在川口扎根,成为这里永久的居民,川口成为花果茂盛之地。为了纪念这一页历史,每每看到果花,他们就会相约在一起叙旧迎新,祈求平安,以致成为新的乡俗和附近村庄共同的集市,一点点加入了各种文化活动。

庙会自然是少不了的。唱几天秦腔更是与故土最亲密的连接方式。庙和戏台,一体两面,习俗就这样沉淀在民众的心中,并像村庄脚下的湟水一样流淌在年年岁岁,记录下了青海东部农业区这曾经的历史一页。

很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古老的庙会上,我们看到的仪式不止烧纸、磕头,还有唱道歌、点灯、敲钟、献祭,甚至唱花儿等各种杂糅的内容。已经是说民和话的农民对秦腔传统曲目和陕西话却一直不离不弃,甚至怀着很深的感情。对此,我看不明白,就请教一位同行的汉族专家,他说:其中儒释道全有,这就是这个庙会的特别之处,包容之处。

听着他这一番解释,我一下子恍然贯通:一滴水里有大海,原来这些仪式浓缩了一时文化个性,一地文化个性,这里处处是青海移民史的缩影。要想读懂青海,进入青海历史文化的纵深,这是一个最为直观的切口,或者说,这是最为直观的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是的,大树!花开青海东大门,在多地春寒料峭之际率先开门迎客的大树!这大树一样的节日被评为全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更是当之无愧!

2、万亩桃花横空来

宁吃仙桃一颗,也不吃烂李子半背篼。可见,桃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从古到今,它总是和仙连在一起来表述的。那一年旅行新疆,看到昌吉街头的蟠桃,参加笔会的一帮文友竟不约而同地说,莫非昨日看过的天池还真是王母娘娘的洗脚盆?要不,这街头的蟠桃缘自何处?说着说着,他们问我:青海有没有桃子?无语凝噎,我还真答不上来。就这样,我关心起青海与桃子的关系。一两年间见人就问,得到的回答是:河湟谷地低海拔地区的民和、循化、贵德等县有零星种植,果味一般,但果花却很好看、雅致。

那么,何时能够走近看看呢?就存了这么一丝念想,却并没有怎么上心,多么渴望。反正,青海果树的版图上,桃子无非点缀,我们知道其存在足矣!

想不到,这过去才没有几年,听说湟水沿岸的民和县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竟培植出了万亩桃林,并配合旅游在阳春三月推出了一个桃花节。从媒体宣传到口口相传,一时之间,耳目一新。于是,经不起诸多诱惑,我们一脚油门,不止一次驱车来到了川口。第一次赶早,还不到花期,只在整齐划一的、矮矮的桃林间走走,拍几张光秃秃的树枝,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第二次来是为了赶赴一茬饭局,过了花期,桃子刚结,却在桃树浓阴下享受了一桌饭香四溢的美餐。直至后来几次,这才赶上了花期,并记住了姹紫嫣红的这半个月时间,即四月中旬到月底的美妙时刻。这时,正是河湟谷地的播种刚刚结束,冬小麦还苫不过地面的季节。在半绿不绿的田野之中,桃花却使湟水南岸的万亩台地一下子变成了艳红的花海。诺大的一片海子!不,在褐色的山坳间,这简直是一枚玲珑剔透的桃花玉!它端对端镶嵌在青海人游春的心坎上。谁让青海人那么爱浪山、浪河滩呢!而这正是一个山中的奇葩,河边的仙境,能不争着看看吗?

就这样,苦等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呼朋引伴,扶老携幼,来到了桃园,人流就像小溪一股股注入桃林。树刚隐人,花香扑鼻,枝叶婆娑,餐桌就在树荫下,能不坐下来泡上一天?

又是一年春来到,再穷人家也是不吝于时间和几个小钱的,于是,桃林几乎天天都有来客。先是青海各地看花人,再是路过的外地旅人。而更多则是那些不离不弃的当地人,见事请客,找事相聚,无事闲坐,直至桃树下果,桃叶扶疏,三五好友依旧在桃林中散步说话。

最有意思的是,为了延伸餐饮产业链,有人居然在桃林中盖起了温室餐厅,就是到了冬天,在一派萧瑟的桃林中依旧留住了几抹绿色。这使冬天的桃林又如同古桩上的花蕾别具一番风情。热闹散尽,温馨依旧。就在这个季节,我与几位朋友吟咏着《诗经》里的桃花诗说起青海人心目中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曲出嫁歌,殷殷祝福意。这意境简直湟水北岸华热藏族嫁女的婚宴曲。可是,万亩桃林的阵势无论如何总与这样温馨的祝福有点不般配。

那么,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的诗句与此有关联乎?

我不断地“百度”,不断地发问,海阔天空,总觉得历代文人的桃花诗没一首可涵盖我身边的万亩桃花林。

且不管这一切,我自喝热物熬茶,品草膘羊肉,说东西南北。我觉得,在桃花由中国走向波斯,由波斯走向欧洲的道路上,青海民和这一脚是否亦当其印迹之一?难说!但我们敢拍着胸腔说的是,民和的桃花万亩林,在青海植物栽培史上却是一件创举。

话既拉开,难以收束。回来的路上,有人给我发了张举的一首《桃花三月天》:莫道蜂蝶往来忙,果然娇艳世无双。暖雨香风频相顾,花开正是好春光。瞬时,我把这一首转给了民和朋友,并建议:何不把历代桃花诗刻石立于桃林旁,增加一点旅游的情趣和厚度呢?

难忘群科杏花时

在青海岁月的枝头上,不能没有群科这一枝鲜花烂漫的花树。这,正像群科杏树的枝头上不能没有肉厚多汁的杏子一样,早就是我们心中的惯常和谐一景了。虽然群科的果树不止杏树一种,但在人们的印象中群科好像只有挂满了金黄果子的杏树,便把其它掩映在绿叶中的果子压下去了。一美遮百丑,一香压众芳。群科与杏子,就这样沉淀在青海人的味蕾深处,成为青海荒原枝头上最为鲜亮的果实,让远近知情的人们不得不时时仰起脖子在看着群科,向往着群科,一直在等着这里杏子的消息。

犹记得小时候,卖杏的货郎出现在我们村庄的情景。他一口一个群科,尽管售卖的并不是群科的杏子,但经他这么一吆喝,人们就纷纷凑近跟前围了上去。先尝后买,大伙儿一口吞了卖杏的人递过来的杏子,或点头,或质疑,就从果肉的厚薄与果汁的味道上寻找和判断群科,致许多并没有踏上过群科土地的人们对群科也是充满了向往,言不由衷就是一番夸赞。

群科太值得向往!当同样是化隆地界的县城巴彦镇还是光秃秃一片,不见丝毫绿色之际,群科早已花红柳绿,一派春色,宛然江南。当化隆和平安的交接地带青沙山上白雪皑皑、滴水成冰之际,群科却在黄河的波光中依旧可以看得到掩映在树丛中那些冬小麦的一片鲜绿。

据说,有一年,一位来自林业部的官员自群科来到了巴彦。他看着县城巴彦光秃秃的树枝,就有点愤怒地给当时青海省林业厅领导打电话:化隆县城树都死光了,到了清明,尚未发芽,这是咋回事?省厅领导慌了,急赶过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官员说:群科到处花红柳绿,而县城树都不发芽,难道你都不闻不问?哈哈哈!原是一场误会。小小化隆,冰火两重天,甘都、群科的气候哪能跟一些山区可比,包括县城都是一隅锤背上的土地。这里,与群科比,春天之来,至少要迟二十来天;冬天之来,至少要早上二十来天。这就是化隆的一体两面,青海的一体两面。要是不行走,我们哪能想象不到二三十公里的地区之间的气候如此天壤地别?

所以,青海人就喜欢到处去走走。这种走,几乎不怀任何功利目的,由此也常常称之为“浪”。浪山浪水浪河滩,只要嗅到了一点春天的气息,或者听说了一处不一样的景致,不远百里,就会结伴出门去浪。所以,大山皱褶深处黄河隐身的群科则如同他们的心结,有约心头,是必浪之地。尤其是在交通发达的今天,杏花盛开那几日,人们更是鱼贯而入,就像鳇鱼产卵竞奔布哈河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这里到处是看花的人影。

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但这个时节,这个环境里,我们感觉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氛围,收获的是不一样的心情。大概是一个冬天的封闭让我们积累了太多的压抑,这几天一到群科,人就有一种全面打开了自己的感觉。在群科,不能不在黄河边走走。这几天的黄河则如同婴儿刚刚睁开的眼睛,水面似乎也比往日鲜嫩、可爱了一些。尤其是在早晚,它冒着的热气如同轻纱,与刚刚耕种过的土地冒出的热气或浓或淡地交织在一起,常常轻轻地飘逸在杏花丛中、行人身边,让人有一种身在仙境的感觉。一时之间,大自然的气息,人的气息,在无意间贯通,人有一种与山川和季节融为一体的感觉,所以,一下子感觉到很舒服。

黄河东流去,杏花如约开。身在青海,年年岁岁,虽然只是看上了那么几眼,但我还是忘不了群科杏花,忘不了杏花树下波光潋滟、水天一色的黄河,忘不了这里庄村外杏树皮一样粗糙不堪、不见绿色的那些大山,忘不了在农家黄泥小屋的烟柳丛中那些能讲藏语汉语和东乡语等多种语言的各族百姓美食,更忘不了那些非常难得的天象人文荟萃在一起的诸多瞬间情景。在我看来,这一切,不仅是群科杏花不同层次的边框,也是这一隅边地独有的文化魅力。但愿人为的开发更能摸准群科的脉搏,使群科不仅成为一处名胜的风景,也成为青海东部农业区一隅难得的人文高地。

梨花处处贵德香

大凡能沉淀下一种闻名遐迩果子的地方,一定是有很深的文化根基的。青海花儿歌词为证:贵德的梨儿长把子,好不过碾伯的果子。在青海果树大家庭中,贵德和碾伯就因为当地盛产的两种普通水果而闻名河湟,这之中,其文化根基就像植物所需的氮磷钾一样也是一种营养,在默默地滋润,促使其根深叶茂。因为,就青海各县的平均文化水平而言,乐都和贵德似乎始终在领先。

因此,我常说,文化是一种地力,这就像一个人的气质一样,都是不露痕迹地含在一地物候之中的。多少次路过乐都,看着湟水两岸并不宽展的土地,我想这里农民的日子肯定不会过于富庶。后来,去过几户农家,我甚至感到了他们在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但乐都农民却并不因此失去自信:“我们乐都的沙果子比你们那儿的鸡蛋大”。一句玩笑话,居然能够打退外人的奚落或者看不起。那么,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气质?乐都人文化上的整体海拔决定了他们中一般人的不同凡俗。也因此,他们把一种不怎么上档次的果子挂在了青海文化的高枝。

与此相比,贵德的梨花当仁不让就当挂在青海文化的高空。因为这是盛开在文明交接地带的果花。在青海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交织携手的地方,这里的一树风景打开的是多种文明的视野。

青海贵德籍著名作家王文泸先生曾经将这一片土地称作“文明边缘地带”,因为这里曾经是“诸羌环居,民不读书”的地方,至今依然是游牧文明根基扎得很深的地方。与此同时,这里是一片文明的谷地,也是容得下各种文化扎根的地方。很有意思的是,这里是内地儒家文化的西部边缘,一个以玉皇阁为代表的汉族文化符号几乎全方位延续了中原汉族的全部文化记忆。内地汉族人早已不屑一顾的家常修养等传统思想在这里却是一直像黄河一样流淌在家家户户的为人规范之中。这里的大多数汉族人家仍然常以孩子们爆粗口为耻,也不大瞧得起外人。

但偏偏是这些打上了各种文化烙印的外人就是他们的邻居。不是依旧保留着游牧传统生活习惯的藏族人,就是那些个性似乎有点张扬的回族人,还有在不经意间通过各种渠道落居身边的各民族来人。但越是瞧不起,就越是不离不弃。谁让贵德是一片尚待开发的处女地?渐渐地,贵德就成为一片包容的大地,多种文明汇聚于此的宝地。树犹人也,各种各样的花卉树木,也随着不断加入的新人,受惠于黄河的滋润而在这里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

最是梨花与众不同,其洁白,其芬芳,其直指繁星的枝叶,在各民族心中都得到了一直认同。据说,民间送苗、接枝、相互送果子,早成了贵德人人间交往中的常课。

就这样,梨花变成了流淌在贵德人心目中的另一条黄河。天下黄河贵德清成为一株远近闻名的参天梨树。为此,每年的四月中下旬,无论有约与否,青海各地的人们就会翻越拉脊山,赶赴梨花节,在贵德黄河边,在梨树的花丛中,迎送几天平常的日月。细想想,这确实还真算得上一次早春的壮游。

从西宁到尕让,包括翻越拉脊山,这是在穿越青藏高原,。高原风物尽在眼中,还不到半小时时间,我们就一下子跨越了城市、牧区、农业区三种文明形态。

从阿什贡到县城,一步一景,一路丹霞,我们简直是在远古深海里遨游。公路一边,我们看到的则是寸草不生、难得一见的焦土雕刻的万般风景。而我们才一转身,另一边看到的则是平静如初的黄河和河岸湿地。湿地上,鱼塘毗连,芦苇丛生,一派江南。转头之间,两个世界,这简直是在梦中。

西宁何花最相宜

西宁是一个大踏步向前迈进的城市。从著名的养马牧场青唐到今日青藏高原区域性重镇,它几经变身,以自己的形式写下了青藏高原的开拓和开发史一页,沉淀下了丰富多彩的文明形态。

就说这里的花卉栽种史吧,从野花移植到百花繁盛,也是在不断试验,不断推新,几乎从没有停止过各种尝试,以致今日西宁已经成为各种各样花卉的汇聚地。据专家介绍,就花卉品种而言,包括温室培植在内,西宁早就全球化了,每年几乎都有落地生根的外来花卉品种。它们有的栖身于市民窗台,有的妖艳于街头花园,有的隐身于小区的房前屋后,而更多的则盛开于各个公园、植物园,不断刷新着游客的期待,也使西宁的城市品位不断攀升,因为有了它们,青海的气候生态超出了人们的预期。多少次,带着外地的朋友逡巡西宁植物园时,他们常常睁大了眼睛:这么多奇花异草是怎么样漂洋过海来到西宁的呢?

原来,西宁人的心头总还有着一片花田在空着,只要见到了新鲜的花卉,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移植到自己的眼前。就我所知,三四十年前,三角梅和蟹爪莲这些大众化的南方花卉在西宁还难觅踪影。而如今,只要喜欢,谁家的窗台上没有这些花?

花事革命从来是暗流涌动:循化街头的大片的蔷薇,化隆街头成排成行的泡桐,西宁人民公园里耀人眼目的郁金香等等,在我们不经意间,就妖艳在我们的眼前,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悄然改变着我们对这些地方的原有记忆。

最让我们难忘的是,郁金香铺天盖地进驻西宁那几年的盛景。每每到了五一,在政府倡导的郁金香节前后,郁金香几乎开满了西宁街头。追着花香,各地旅客也是一脸灿烂,喜气洋洋,致整个夏都旅游达到了节会策划者的预期。据说,郁金香节是青海旅游的夏季幕布,一旦拉开,旅客泉涌,一床难求,来青游客远远超出当地人口总数。

就从那时开始,郁金香扎根青海。胆大的市民将其移植到自家的花园或者花盆。公园里也从此有了郁金香的花畦,温室里也藏着郁金香的花球。赤橙黄绿青蓝紫,在郁金香的装点下,西宁一改灰头土脸的城市面貌而一下子美艳多了。甚至有人大胆坦言:西宁一下子拉近了与世界的距离。为此,有人建议,能否把郁金香定为西宁市的市花?

这事不知什么原因而被搁置不说。可是,渐渐地,西宁人发现,郁金香艳则艳矣,而其花期有点太短,简直是昙花一现。再加上其娇,侍弄有点得不偿失,于是众人将目光再次盯向了丁香。

丁香是西宁市的市花,花期也不长,而为什么依旧受到众人爱戴?

没有做过细究。我想,这是因为丁香一定是暗合了西宁人的某种个性。它先于众绿而喷发出来的脉脉香气,它身在荒野而不声不响的低调表现,它坚韧顽强不留行迹泯然大地的姿态,等等,是否就是西宁人心中暗赏的精神气质?在与朋友讨论时,他以并不肯定的语气说,有可能,因为在一个注重表演的时代,西宁人的观念里,“戏儿”始终是一个贬义词。在这样的一种观念下,他们觉得丁香就是最地道的植物,最贴心的花卉。

这是真的吗?

我始终没有做过学理的探讨,但我从此认定:花与人的距离不仅是空间的,也是心理的、精神的;西宁人的花事与花心与别处是有些不同的,难道海拔沉淀下来的花卉里也含着一地的思想和审美水准?

深山杜鹃开端午

花开端午。

这是又一场季节的约会。

在青海赏花人的心目中,每年的花事中最不能忘记的还有端午杜鹃。每每到了端午节,人们一方面忙着包粽子、插柳叶,把自己的心思照例寄放南国,使其与中国文脉一端的屈原和涅罗江保持那一份藕断丝连的千古联系;另一方面,总迫不及待地念想着身边深山里的串串杜鹃,恨不能把杜鹃开放地苔藓周遭的山野味一股脑呼吸到自己的鼻腔里,使其成为我们在那一段时间里特有的一缕鼻息。

文化和自然就这样沉淀在青海人的记忆里,成为青海花事一景。这一段时间,正是河湟谷地的各类作物出土覆盖了地面的季节,人的感觉毫无缘由地非常新鲜,一缕微风都可以在心中掀起一番波澜,更何况,在节日氛围中的原始记忆一一都复活在大脑深处,脚步信马由缰常常把我们引出家门,引向祁连山、娘娘山皱褶里那些似曾相识的山坳一角。从互助、大通到门源、天祝,这一路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要是阴山,只要是一方静境,只要有一番披荆斩棘的功夫,人人都可接近那一身清芬、洁白如雪的杜鹃花。杜鹃花是野花,大都盛开在深山里,其周围不是层层叠叠的麻柳、西番柳,就是黑刺、悬崖,没有一番走山的腿脚功夫,就断然无法走近它的身边。但越是这样,我们对它的追逐就越一发而不可收。多少次,我被脚下的麻柳、金露梅丛绊倒在山坡上,使我由此彻底躺倒在岁月厚集的苔藓上,享受到了一种我说不清的、原始的舒适。有时,身体斜仰在灌木丛中,人有一种接通了天地的感觉。有时,脚挂在灌木丛的枝丫上,手扶着苔藓,人有一种凌空飞翔的感觉。为了一丛或一大片杜鹃,人虽折腾了个半死不活,但就是从来感觉不到劳累。最为神奇的是,经过了这样的一番折腾,便秘的人从此不再便秘;抑郁的病人在那段时间就会感到心情的豁然开朗;其他有病的人,也会焕发出各自短暂的生机。

就此,我一位中医朋友的解释是:端午之时,正是大山焕发生机之际,各种药草都在释放着它们的药性。这时,原始灌木丛就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氧吧,药吧,氧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味,总有一种对症的药气会巧逢需要治愈的病人,所谓回春的妙手就是这样藏在原始的那些灌木丛里的。

哦,原来如此!花香疗法,草香疗法。人虽不言,道理早知。谁说人不是自然之子?其实,我们在追逐杜鹃花之时相遇了各种各样的自然。那一段赏看杜鹃花的道路风景远胜于杜鹃花本身。出门即风景。端午前后,蒲公英早就放开了步子,沿着海拔的阶梯,从川道河边一直开上了浅山塄坎,并直逼高山悬崖,撒一路金黄与温暖,挺向岁月深处,给我们留下了一路金黄的梯层,任我们随意攀援。与蒲公英一样,沿着山路海拔攀援的植物还有马莲花。它们蓝莹莹的,宛然天空的一角,标示着一地的农事时间,伴着拔草的农妇,艳丽在田野路边。与它们截然不同的是,悬挂在深山里的那一丛一丛绵延不断的穗状白花,青海农民把它们叫胡儿条。当它们开遍原野、装点野性的深山之际,杜鹃花就会次第现身。一团一团的。一嘟噜一嘟噜的。一片一片的。花团锦簇,白了山坡,宛然曾经的积雪,挂在那脆柔的枝干上了。

杜鹃花真可谓花中仙子。其花瓣洁白如玉,其花蕊红白相间,宛然淡淡的口红,整体看上去,就一身粉团,满瓣优雅,毫无招摇之态,对周围的一切始终怀着一份不理不睬的冷淡和不屑,简直有点冷艳。尽管如此,可是,一旦靠近,我们总免不了要采摘那么几束,想带回家插在花瓶里。而让我们伤心的是,没一会儿,那花瓣就像雪片般会消失在我们手中或者身旁。就是侥幸没有当场陨落,等我们带回家时,那些失了生机的花瓣也早没了原始的繁盛与娇嫩。

既然如此桀骜不驯,我们也就只好随它进山,赏它山中,在端午前后进山追它一程。就是这样,它也不等我们细赏慢品。在我的印象里,花开没几日,山脚的杜鹃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地攀升到了山腰、山巅,直至走向另一处海拔更高的深山,简直如一缕闪电,说谢就谢了,说隐就隐了,如一场梦。

不过没关系,它一溜烟消失的山野里还有花期很长的银露梅、金露梅以及开着紫色、黄色喇叭花的锦棘儿等其它深山野花,它们秉承杜鹃掀起的山野清气,在开满了自己的花期之后,还会把盛开的接力棒交给其它野花,直至霜满山野,雪落高原,实在挺不下去时就把自己全身心交给冬天完事。

谁说青海花事不悲壮?

季节巅峰里的花海

在青海,季节与地理总是牢固的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喜花、看花的人们最敏感,也最清楚。在什么季节、什么地方、开什么花,他们心仪而不言,忙着追逐攀升。到了门源千里花海这一站,站在大坂山上,人就有一种站在季节巅峰的感觉。

这种巅峰感首先来自于门源特有的自然地理特点。门源是祁连山里最为辽阔的一隅山谷,是浩浩汤汤的大通河冲击、开凿、浇灌出的一个大平川。然而,川地南北却依旧是祁连山连绵不断的高峰,北横直插云天的岗什卡雪峰,南竖几道贯通了丝绸之路的几条大坂。这使门源就像一个祁连山怀抱托举着的金盆。金盆,熟悉淘金生活的人们都知道,是一个宛然抽屉的敞口簸箕,是金客门握着其后跟任其飘摇水上的淘金工具。当然,风水远不止这么一点。门源还是祁连山金牧场的一角,曾经孕育出了能够追踏飞燕的浩门马,有人称其为天驹。再加上河西走廊就在北缘,丝绸之路青海道的一端从来无法绕过门源,这使门源天然地就有一种在天上的感觉。也难怪门源人把自己称作天上人 。天上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三十多年前,从西宁到门源,几次赶马车过大坂,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透过阵阵袭来的云雾,我们一眼看到的就是云雾下边的村庄。有时,视野所及,一目了然 。有时,村庄周围,炊烟缭绕。这时,无一例外,我们就有一种人在巅峰的感觉。如今,驱车旅游门源,宁张公路一经穿越了大坂隧道,车窗左右皆风景。大坂观景台上更是车流不息,一番繁盛。山中烟火,让我们忘了一时身处何地。看山下金黄的大海在阳光下变幻闪烁,我们的感觉不止一个简单的巅峰概念可以囊括了。

其次,我还想说的是,门源千里花海争艳的时刻就是青海最美好的季节快到了尽头的时间。青海的夏天太短了。夏至一过,暑期紧连。暑意未浓,秋气渐致。紧追慢赶,花期将过。在门源,看花的最佳时间无非七月中下旬,到了八月初,虽能能看得到残花败叶,但却看不出海的那种雄壮了,所以,门源看花有时就有一种在季节巅峰里回望的感觉。花越艳,天越热。天越热,冷越近。一种超乎季节冷暖、近于物极必反的悲壮感这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我们心中汹涌,这是否也是一种看海的感觉?

这肯定是我的一厢情愿的一种感觉。有容乃大,门源千里花海,这金黄色的昙花一现背后,就我所知,还潜藏着耳边蜜蜂喧嚣之外的多条河流,没有这些河流的涌入,一切的海无非淖尔,无论有多大,最终也会干涸,不会久存。所以,多少次沉浸在门源花海之中,嗅着香了周围空气的北方小油菜的芬芳,我就给朋友们就胡诌起我感觉到的那些注入这个大海的河口。

其一,这是一条直连天庭的雪河。门源雪,家门口。国庆节前后,它就会悄无声息地从直连天宇的岗什卡周围的大山上一步步走来,就像那只深夜窜到了村庄的雪豹,亲临这一片黑色的土地,让其进入白色的棉被,在童话一样的氛围里,迎送平常日月。直至第二年的五月开犁,这里还是断不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让门源人觉得一年四季的大多数时间是在雪河里漂游。正是这雪河灌注着花海,衬托着花海,使其显得更加鲜艳夺目,与众不同。

其二,这是一条直往油锅流淌的油河。门源油,满街流。门源因为土地宽广,北方小油菜种植面积大,这使门源农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富庶。门源与我的老家大通而言,是大通人走投无路之际的逃荒首选地。这与门源小油菜基地的特殊地理有关。因为小油菜不仅是口粮,也是很好的经济作物。牦牛的骨头煮牦牛的肉,门源人走亲访友或者发展外贸,小油菜自然就是大品牌,他们不仅一瓶瓶分送到亲朋好友家里,也一车车运输到了大坂山外。这使我们觉得门源油是流淌在青海人血液中的一条河流,我们炒菜、拌面偏偏还少不得它。

其三,这里还有一条直通着青海农业机械化的先河。解放初,在青海,农业机械化还只是个梦和口号,远在天边,如今门源花海所在地还只一片肥美的草原,并没有被开垦。而到了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门源的各个农场才次第实现了农业机械化,这使几十亩、几百亩、几千亩的黑土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垦殖黄金时期,那时就实现了耕种、除草、收割的全面机械化。我常想,假如还是古老的农耕时代,这千亩油菜地上马牛拉犁只一个来回,就是一天时光,光一个春耕,还哪里是尽头?没有了机械化程度的春耕,我们哪能还指望这一望无际的花海?所以,畅游门源花海,我总能感觉到农业机械化在门源流淌着的阵阵波涛。

还有没有?

既为海,有众流。

我曾在《随笔》读到过一位曾经的右派在这里垦荒的文字,也曾为一位当年指挥右派等劳教人员这里垦荒的主人公写过几段文字。由此,我想,这里肯定有一条文字长河与蜜蜂的嗡嗡声一起也在花海里汹涌澎湃。正在这么想时,耳边响起嘹亮的花儿:

上去个大坂往下看,

门源的回汉人伙坐。

谁如果把我的花儿哈看,

我叫他心里的火着(读zhuo)。

莫非这也是花海边另一条我们可感的河流?车流滚滚,人潮如流。且不说这一切。金色的大海其魅力不容我们细读分解。还是让我们扶老携老别忘了看一眼这金色的梦幻,这本身就是青海人夏日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页。

花落谁家为谁开

这是我在青海各地采访时想到的一个题目。我说不清花卉与一地风气有着怎样的相连,但我知道花落谁家的背后一定有着一种就像最大公约数一样的文化背景的支撑。

在循化,无论走进撒拉族还是汉藏族人的家里,院子再小,都设花畦、花园和花坛。在鲜花的映衬下,无论黄泥小屋,还是松木大房,都由此多了几份祥和,几份灵气,几份清爽,我把这一切归结为一个家庭的元气、底气、脸面和另一幅精神面貌。就是这么一点小院风物和心底的风景,就会像江河的涟漪一样不断扩大,以致可以延展成为一地风气。

大名鼎鼎的波斯诗人萨迪曾将自己的诗集起名《蔷薇园》,这与中亚西亚的人们普遍喜欢名贵花种有一定的关系。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以《金蔷薇》为自己的著作命名,这更是他和他的周围的民众追寻一种高贵不俗的精神的体现。可见,英国作家丁尼生“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的论断是有根基的。

与此相比,从卡力岗山上搬迁到化隆群科地区的回族和藏族人家就有些反差了。他们虽然搬离了原有的酷烈环境,也知道群科是黄河北岸最适于种植花卉的土地,但许多人家就是不屑于在自家院落和房前屋后种植花卉。再加上,有些人家竞连蔬菜都不种,这使我们感觉到某种习俗有着很强的惯性生命力,也使我明白心灵上的风景一定是会先于现实出现在眼前的。

还有佐证。我在大通当老师的那段时间,附庸风雅,我试着几次养花,几次均遭失败,虽然是是一样滴浇水施肥,但养着养着,在我宿舍的窗台上还是只见花盆不见花。由此,我开始留心起其他人家的窗台。原来,花艳谁家,不一而论;窗台也是一方天地,自有乾坤在其中。无论草本、木本,几乎都是观察主人性情的一面镜子。至于那些人为地添置上去的发财树、常青藤们无一例外,如是不深深地契合主人的性情,也总不长久。梅兰竹菊背后的每一张脸也不一定都是君子。养性怡情,各随其变,人的养花似乎都没有特别的功利。可是,一个好端端的家里哪能缺少鲜花的装点?尤其是在青海这样一个需要度过漫长冬天的地方,好多人家的养花则其实是在延续着一丝绿意罢了。特别是三九寒天,我们眼中哪能没有一丝养眼透心的绿色呢?这时,养花实则养心,养希望,养自己,接续自然,与花卉本身似乎还有点远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并不是说,青海人养花从没有任何功利色彩。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青海,怀着功利的花室早就从南到北,扎根西宁郊区。当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全面保障之后,无论农村还是城市,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在探望病人、恭喜乔迁之际,就会握一束鲜花出现在不同场合,表达人情。这几年,走走早市,我们就会发现,许多人频频买花插在家中,一大把一大把地不再计较那几个小钱了。花,已经成为商品流通在街头巷尾,是人们公认的情感货币了。

在不知不觉中,花的文化边界似乎亦得到了很大的拓展。青海东部农业区多个地区,利用当地土地和山形优势,成片成片开始种植不同颜色、不同季节里盛开的花卉,名之以花海,想以花为媒,大兴旅游,带动一方经济发展。就我所知,花海还真引来的是人流和人气。人流人气的背后是吃喝玩乐各链条上的消费和推介。当然,花海本身的门票收入自在其中。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做法有点新鲜。但从资本运营的成本理论进行核算,这是不是很划算?因为,青海的夏天太短暂了。更为重要的是,花好全靠绿叶扶。这种花海的周围有多少值得一靠的绿叶是真长在人心里的?

犹记得大通药草的花海只轰轰烈烈地玩了一季,从此便销声匿迹了。据说,花海掀起千层浪,在价值观念和利益分配等各个层面因此引发了意想不到的矛盾,为了一方稳定,政府倡导的项目在政府的反思中彻底偃旗息鼓了。

招蜂引蝶花无辜,谁使此山枝叶枯?

据说,花海中的是非也延及草原。原本天人合一的牧民们为了一地野花的圈占和售卖,也都一个个剑拔弩张了。由此,鲜花前少了许多笑颜。

青海看花何时了?深层的原因还是花太少。要是开花的季节再长些,花开四季,那么,青海人看花、赏花、追花的历史就得重新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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