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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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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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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事并不如烟

煤事并不如烟

马有福

1、

该怎么样埋藏深刻于基因深处那些不堪的、或者美好的煤矿记忆?

在生态文明旗号的引领下,各地千遍一律、无师自通地选择了种花种草、种树修池,紧跟潮流,顺名之曰生态公园。

犹记得山西那些曾经臭名昭著的煤窑,如今摇身一变几乎都成为生态修复的典范。那一年,随着全国网络媒体山西行的步伐,我曾走了不少这样的矿区。几年间,它们一个个华丽转身,花红柳绿,遮盖一新,就像资本家洗去了原罪一样,如今的面貌还带着几分亲切与可爱,看着不得不让人赞叹一番。就这样,赶场一样,端着照相机在山西大地上跑了好多天。压在心头的那块黑疙瘩也因此而一点点变淡了,眼前似乎充满了希望和生机。

这是咋回事?

因为,那一年,山西出了一桩让全国人民瞪大了眼睛的血案:山西纪委书记离奇车祸。一时之间,这车祸掀起的串串涟漪凝结在人民心头的疙瘩,比煤硬,比炭黑,以致激起了人们的愤怒:官商勾结猛于虎!就从这时开始,全国煤矿整顿进入快车道,各地矿区环境开始由黑变绿,煤炭浸染太深的人心逐渐由黑变白。

今后,煤矿的命运大概都会如此。回来的路上,我曾这样嘀咕。

可是,煤矿一个个都事关一地民生,它们一旦都以环境治理为由关停,靠山吃山的最基层的矿工们则又何去何从?

在回来的飞机上,我想到了我的家乡大通煤矿的命运。因为,我们有那么多的亲戚在煤矿上吃饭。开矿的、一线挖煤的、驱车运煤的、当二道贩销煤的,甚至偷煤的:正式的,临时的,靠着体制的,在私人矿井边上开饭馆谋生的:从大通、默勒到天峻、新疆的察布查尔,甘肃的窑街,不一而足。这早已不仅是民生,甚至,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心灵寄托、活着的根基。几百年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中,就连思维都不由自主地与煤有点关系了。要是突然间没了煤矿,这何止是生存链的一时腰斩?

但是,资源有尽,生态承受力有限。我很清楚的是,我们的新闻同行唐钰已在《青海日报》等媒体为大煤洞村的生态灾难早就敲响了警钟。大煤洞村一户人家,好端端煨上的煤炕到了半夜一片冰凉,主人起身揭开炕板查看时,差一点吓傻眼睛。原来知根知底的炕洞却变成了一眼望不见底子的黑洞,宛然井口。好在房未塌,人还在。可是,自此之后,这房子还哪能住?

这种事不止发生在一家两家。昔日矿区农家的安逸就这样被画上了句号。靠山吃山的历史难道就这样说结束就结束了?其它,尚没有暴露出问题的矿井则越掘越深了,罄尽有日,何时叫停?一记钟声就这样开始响在大通的耳边。

还没反应过来。才几年,大通煤矿说关停就关停了。这何止一声惊雷?多少无奈就这样闷响在矿山下的老爷山深处说不出来。年轻的矿工们骂着“他先人的”,背着行李远走西部荒漠里的新煤田所在地鱼卡,而老矿工们则拿着一月千余元的保障金回老家盘算着社保年龄,一时说不出牢骚。最难堪,那些寄生虫一样盘旋在矿井周围要饭、捡煤渣卖着过活而无家可归的所谓的弱势群体们了。据说,这样的人无论单身,还是已经建起了家庭的,就有好几百号。用当地人的话说,他们一个个都是河里漂着的娃娃,谁捞就得谁提供衣裳,这使政府一度很头疼,就采取了冷处理的办法。也只能如此,谁的娃娃谁来抱。没人抱的,看着矿山一天天冷落下来,也就悄悄自谋出路,不翼而飞。

一个时代,一种营生,一帮五湖四海、不招自来围着煤窑吃饭的人,一种不由自主悄悄打上了地方文化烙印的现象就这样渐行渐远了。

2、

时过境迁。几年后,我在某村看见了一个来自煤矿的飘零者。他形单影只一人在看守村委办公楼。我问开多少工资?村委回答:这是早年被其母亲带到这个村的孤儿,长大后一直没有结婚就在煤矿周围混,捡点煤渣过日子。现在煤矿没了,他没地方去,就再次走回了村庄。村里没有亲人可投。咋办?就这么安顿了,一人守着村委办公室,享受低保,我们总不能让他饿死吧?

无独有偶。在西宁下南关街的人行道上,一溜残兵败将般的乞丐中,我发现,有个小儿麻痹症的中年女子那么眼熟,似曾相识,这就多看了几眼。与我同行的大通老乡有点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是当年的老相好?这不是那个曾经在闇门滩斜坡上扒煤游击队的老战士之一吗?

哦!恍然大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闇门滩到煤矿那一段煤尘飞扬、颠簸不堪的弯路边不是寄生着一大批这样的人吗?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身煤黑,蜷缩在路边,一旦有煤车经过,尕娃们就会迅速扒上货厢,用胳膊肘子扒煤。一旦车辆消失,女人们就会拿着扫帚和簸箕在各自有主的路段上出来,刷扫沫煤,捡拾煤块,分工明确,如影随形。他们是生存在煤矿最低端的一群人。据说,他们之中一样地有管理者,也有中介。只要有煤,他们就从来不怕煤还销不出去。

他们,不仅占领了闇门滩陡坡一处,在小煤洞、大煤洞等重要路段一样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曾被当地人称之为扒煤游击队。

与他们相似,但比他们高级一链的捡煤娃则是那些围着各个矿井之外的青泥堆生活着的半大娃娃们。他们没日没夜趴在青泥堆上,以此为家,警惕地看着矿车一辆辆从头顶滑过。一旦矿车倾倒,他们就会蜂拥到刚刚出笼的青泥之中,奋不顾身,眼尖手快攥住那一块似曾相识的黑色块状物。他们靠着感觉就能很快判断得出那是一块煤,还是一块石头。就这样,没多有少,怀着希望,坚韧磨练,纵然富裕不了,但还能吃饱肚子。所以,矿区附近总少不了这样的人。看着他们,后来,有些失了劳力的老人,放了假的学生们也参与其中,畜棚运气,当过阶段性的捡煤娃。

捡煤娃中可不少聪明绝顶之人,他们在青泥堆上厮混久了,虽然并没有捡到多少煤,但早就看出了煤场里的流行的规矩和潜藏着的秘密规则。所以,时过不久,他们就会成为那些煤场里有权者的耳目和手脚。一开始,他们小恩小惠着巴结抽煤员,渐渐地就开始做起中介,为那些在煤场外排队排了几天而始终装不上煤的人服务。两全其美,自己也从不吃亏。

就是这些人,后来一个个都成为了卖煤娃。

卖煤娃有两种。一种是,囤煤卖煤,在远离了煤矿、煤场的地方开煤场提供各种煤的。还有一众人人是,把煤直接拉到用户家门口的。他们一开始是驾着马车或者驴车卖煤,后来则是开着手扶拖拉机、汽车直接把煤拉到县城之外的西宁、互助、平安、化隆、循化,上门服务,赚取运费。

只要有吃馍馍的,就有捡拾馍馍渣的。矿区内外,人知本分。小本生意,源远流长。大通的卖煤娃无论多大年纪,就是甩不脱一个“娃”字。如今,电气普及,煤矿关停。有时,在西宁深巷里偶尔还能听到那悠长的叫卖声,循声望去,黑眉糊脸,大声吆喝着的依旧是大通人。问是哪儿的煤,则含糊其辞,嘴里拉着蛋蛋,噙着口水,汲着鼻涕,早没有了原先的底气。

水至清无鱼,哪能一言揭穿?买煤娃自有这一行的智慧和行规。

3、

据说,身在社会底层的卖煤娃们也曾风光过一时。

虽然他们一身煤黑,走在街巷里显得特别另类,是属于自绝于众人的一类人,坐那儿那儿脏,除了牙齿,全身不见白。尤其是那渗入了煤尘的指甲缝,就是洗一百遍也洗不干净。但他们却是那些远离煤矿的有钱人们一直都离不开的人。也唯有他们,总惯于接受买家的种种摆布,在接钱之前就会把煤一背篼一背篼地背到指定的地方,还认真负责地将煤苫起来,不使煤黑玷污主人哪怕一点点。有时,看买主家没有现成的地方,他们就会帮助买主动手腾地,不怕力气。他们爱说一句话,力气不是拿戥子称的。

多么直爽!与此同时,他们在心里更清楚,煤可是拿称称的,一斤一两都不能马虎的。说是不马虎,但他们在算账时,总爱打马虎牌,不经意间,偶尔的扮猪吃虎,常把生意悄悄做上了。据说,有些主顾看他们一身黝黑的可怜身影,在算账时就把加减乘除的繁琐主动权让给了他们。这时,他们无一例外,从不客气,然后,就会讨好一样地变得更傻,下低腰身在一边嘀嘀咕咕。他们的乘法口诀是,五八四十八,三八二十八。看着他们,正当主顾用袖口掩嘴发笑时,他们则用煤手擦一把嘴角的唾沫,接过主顾的现金,便一溜烟赶着马车半跑着出了巷子。直至很远,才舒一口气,甩着响鞭,唱起心中的花儿,或一头杵在车厢里皮袄捂住了头,在马蹄声中打起呼噜。

到了后子河,人就是睡在车厢里,驾车驴马也会把他们拉到经常打尖的饭馆门口。这是驿站,牲口总得歇腿吃料,人也该享受一碗面片,灌几碗不要钱的面汤。吃饱喝足,松松裤袋,喘一口粗气,找光土地让牲口打个滚,然后继续上路,这就像季节一样地天经地义。受了他们牲口时代身体节律惯性的影响,后来,学生娃们周末用自行车驮着麦麸皮贩到朝阳养牛户家之后,在回来的路上,也选择了在后子河吃面喘息。

这是农耕文明洒落在宁张公路边的一个时代界碑。老实说,今天后子河的饮食半边街就是卖煤娃们催生出来的。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假如大通没有煤,没有卖煤娃,这就肯定没有后子河饮食文化的今天。因为,无论旧社会,还是生产队时代,农民大多数人是上不起饭馆的,哪怕一碗面,都是奢侈。但卖煤娃们那时虽然不是有钱人,体面人,但却是手头活泛的人,属于跑着的狗娃,是捡得到了属于自己骨头的,所以,他们是不在乎一碗面钱的。就从那时开始,土地紧缺的后子河农民看出商机,立足家门,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贴近地面,紧跟时代,调适生意,从一碗面片到油腥满面的肚丝汤,再到今天的浪山宰羊,吃柴禾鸡,他们一直是在服务过客,不离丝路。就此,在大通讲课时,我一再强调,后子河地方经济与大通煤矿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们哪能忽视卖煤娃穿针引线活跃起来的这一点星星之火?

据说,那时候的卖煤娃还同时是信息员。他们不止一次把乡下亲戚的话带到城里,也把城里亲人们的问候带到乡下。尤其是那些在城里当兵吃粮的人们,常常请假守在某巷口,从卖煤娃那儿打听家乡的消息,这是他们认定的唯一的信息通道。解放前后,散兵游勇闹土匪,吃大户的消息也是通过他们传到四乡八堡的。当然,更多的还都是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事。比如,平安一带已经开犁种地了,长宁堡一带的大豆结了荚等。最让人们艳羡的是,当大通一带还是冰封雪地之时,他们在车厢一角的皮袄里不是卷了来自西宁的韭菜,就是水萝卜,这可是那个时代里拓展大多数人们想象的关于季节的信息啊,谁拥有,谁就是大王无疑。

身在底层,王者感觉。既然是养人的职业,哪能没有其内在的甘甜?怪不得,矿井一个个关停之后,在西宁的一些偏僻角落和青海东部农业区的一些乡村里依旧不时还能听得到大通口音的卖煤娃那悠长的吆喝声。

4、

就这样,通过一代代卖煤娃的吆喝声,在电气尚未出现、通行的年代里,大通煤曾经温暖了一座城市,一方乡村。

那时,西宁城家道殷实的人家,谁家炕头上没有一个代表着家庭体面的火盆?一年四季,火盆里不断地续得上大通煤的人家,不用问,一定是富人,大户人家。

火盆一般是镶嵌在一个正方形空心炕桌里的浅锅,大多是铁质的,当然也有铜质的,其材质不同,经济条件也就殊异。但这只是硬件水平,更为软件的东西则是那拢在火盆里的燃料。没有燃料的火盆,就是一张嗷嗷待哺的口,吐出的是比屋外更加寒冷的湿气。所以,为了家庭的温馨,大多数人家平时过日子都在积蓄着那续命般的燃料。哪怕半截木棍,一把引火的残草,一脬晒干的马粪,一坨掺杂了沫煤的粪块,砖块般刻意打制的粪块,把儿煤块,煤渣等,简直半壁河山,直接决定着一个家庭的幸福指数和自信。

那时,贫富差距没有太大尺寸。走到一个家里,嗅嗅他们家从火盆和土炕里不经意冒出的烟味,人们就可以判断得出其贫富高低的尺码。只有那些达官贵人,财富旺势到一定程度的人家,其室内才时时漂着淡淡的煤烟,就连整个空气都是香喷喷的,感觉特别温馨。是的,这是一种只有大通人和常烧大通煤的大户人家才能感觉得到的味道。在今天看来,还是一种延续了三四百年的河湟味道。尤其是靠着这种煤焜馍、烤洋芋的时候,周围好几条街巷都是淡淡的香味。这是何其温馨的生活味!

写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就要问了:这不是二氧化碳的味道吗?是有毒的。是的,是二氧化碳,肯定有毒。但大通人家和西宁的街巷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彼此难分的味道,是体味一样早已适应了河湟大地而不觉得怪的一种鼻息了。适应了这种味道,再嗅窑街煤、海北煤,我们鼻子反而排异一样地拒斥着不肯接受那些煤烟了。

前几年,在作家陈元奎先生创作的长篇小说《麒麟河》的研讨会上,有评论者以为,小说缺乏了一丝大通把儿煤的烟火气。如果,旧中国的西宁没有了火盆和由其点燃的大通煤的味道,则其生活就大打折扣了。信然!

因为,那时的火盆不单单是一个取暖的生活用具,还是当地民俗的一个重要窗口。围绕着火盆里那有限的煤火,怎么样把一群大大小小的陶瓷罐炖在周围次第烧开,还不让其沸出罐子激起煤灰,这是修行般的妇道之一。我的妈妈曾经告诉我,只有那些修炼到家的女人,才懂得这火盆内外的常识。不能浪费枣核大的把儿煤,不能在续煤时掀起煤灰,不能守着火盆断了火苗。为此,到了晚上,细心周到的主妇就会小心翼翼地用煤灰埋了火种。第二天黎明,轻轻抖去煤灰,唤醒火苗,不仅要及时烧得开每一个砂罐,还要使站地下不敢上炕的后生们有火烤,这哪是粗拉拉的女人们懂得、习得的本领和常识?

就是靠着这从不断苗的大通把儿煤的烟火味,西宁烤肉的味道里总多着它特有的焦嫩;西宁人熬出的奶茶总是那么糊敦敦的让人怀恋;西宁街上的大通煤火烤馍馍的香味早就溢出了高原;大通煤火里炒出的豌豆粉条菜更是香飘百年,一言难尽。乡愁万般,如今,谁能忘得了来自北川和北川大地腹心里的这一缕烟味?

说着,涎水流成了另一条北川河。这不是夸张。

5、

我这么随性无心地写着,就好像大通煤没有造福和滋润大通人一样地有点绕远。但是,大通煤自从被牧羊人发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大通各民族饭碗底下的米粒,谁都舔到过它的甘甜,区别只在大小。我不烦其烦地说过,矿区附近,在我小时候的生产队时期,多少孩子曾经围着矿井边洒下的福利,比我们多穿了几双球鞋,也从而很有把握地早早凑齐了一个学期里也只五六元的书本费。

我们村离矿较远,少说了也有二十多公里。但那时我们村却有老老少少二十多个煤矿工人。他们白班夜班,骑着带了自摩电灯的自行车,每天出没于矿井村道,不知在自行车后座上捎来了多少煤,但从他们家中冒出的那些烟味曾经香了半个村子。就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我们村光阴好一点的人家几乎都找到了拉煤的渠道,哪怕一架子车,五六百公斤,都是那个时代里农民们的最高理想。顺应这种理想,我们各个生产队每年冬天都要派出十几辆马车拉煤搞社员福利,这使每户人家的墙角几乎都存放着几百斤沫煤、大煤。在晒干的牛粪里加上几锨沫煤煨炕取暖,更是一道抵御严寒的坚强堤坝,我们的冬天因而多着些其它地方的人们少有的温暖。

除此之外,但凡有红白事,那时人们再穷,也总要卖几百斤块煤应急炫富,这早就是民风一缕,根深蒂固了。

我们家则因我舅舅是公社干事,有着用汽车拉煤的方便,就曾卖去几柜小麦,经舅舅先后拉了好几汽车混煤。如今,难忘的是,我们在院子里支一个筛床,筛出沫煤,选出煤渣的过程。当时,我们还专门腾出一间小屋子放煤。在那个时代,这简直是一种奢侈。靠着这一房子沫煤,我们在春天打煤砖,抟煤球,杵蜂窝煤,把碎牛粪和白土都变成了燃料。在冬天,更是将其与晒成了碎末的牲畜粪一起混合煨炕,不仅取了暖,还用以炖茶壶,这使我始终享受地喝着早茶、晚茶,与大多数同学相比,就多了一份贫寒童年里的幸福。

那时,在村里,还有一种热闹,至今难忘。如果村里谁家来了煤车,下煤空了车厢,我们总免不了要从车厢后边一个一个扒上去,在车厢里很享受地要东摸摸西看看一番,这使很多学生不一会儿就一脸煤痕,宛然山羊。甚至,大一点的小孩就专爱做恶作剧,故意把煤抹在孩子们脸上。这使没有见过京剧脸谱的孩子们一个个变成了戏剧角色,让老师们也觉得很有意思,往往要笑着看上半天。

那时,煤矿工人们的家属大都还住在农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身份上依旧是农民。但一起劳动时,她们就比一般社员有一种优越感。一方面,她们的穿着总是新的,很少补丁。另一方面,她们的雨伞、草帽、劳动工具等看上去也是那么搞一个档次。再加上,她们有意无意炫耀一番头一天晚上吃过的韭菜饺子等好吃好喝,这使她们很少受队长欺负。就是社员们也总是捧着、恭着她们。谁让她门是煤矿工人家属呢?

煤矿工人,钱儿墩墩。

那时,谁家姑娘有幸嫁到了煤矿,那是活活地进了天堂。不仅吃得好,穿得好,烧煤还比我们烧草更方便,还有闲钱花,那不是活活地丢进福窝儿里了?

有一年,我父亲结伴出村,驮着洋芋去矿区换了一点大煤回来。直至很久,他还说,那些家属们捡煤就像我们进山捡柴,只要手勤快些,一点零花钱和换几袋子洋芋的煤是手到擒来,并不费多大功夫的。语气里带着羡慕。

大通煤矿不知从何时起,就是各地穷人们乌托邦。有力气的青年人,只要下得了井,不怕吃苦,就能很容易地地在这里挣得到钱。真金白银,就在眼前。养家糊口,简直添翼。为此,不止大通一地,还有东部农业区其他各县受尽了贫寒的山里人,一旦来到了大通煤矿,不上几年,就会悄悄地在矿山周围空地上搭建土屋,然后把一家人都带到了煤矿。

最为奇怪的是,那些失了最佳年龄段的老人和残疾人们在大通煤矿周围旋着旋着,最终也一样地落下脚来。也不知咋回事,总有一坨立足之地在等着他们。最让我我奇怪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这里乞讨为生,十年间,不仅在这里结识了很多人,还存了十万元钱。当他听说一个老工人去世后其老伴只一人过活,手头拮一时据的消息之后,曾托一个熟人做媒,想招赘到这个老太太家,以此肩负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我听着,都有点笑。但这样的事,在矿区里早就见怪不怪了。

同是天涯底层人,谁都不笑谁可怜。大通煤矿真是这样一角包容的大地,穷人的乐园。

6、

如果仅此而已,大通煤矿的历史也只走投无路者立下脚跟、获得生存的一个生存现场而已。但我认为,更为重要的是,大通煤矿也曾如一支看不见形影的翅膀,带起了近代大通的低空飞翔,其主要成就当属它一度助推当地工业文明,激活了大通人在北川河畔创业办厂的灵感。

真不知这一页历史从何时写起。我们只依传说:有一天,位于大通煤矿西侧的桥儿沟村,一位有心人在嚼着从煤层里淘汰出来的青泥并以此洗牙时发现:这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黏性和韧劲,其质性是当地的泥巴无法相比的。这就开始琢磨起其用途来。一时之间,他就像今天的孩子们玩橡皮泥,我们那一代人小时候玩尿泥一样地用青泥随性地做起简单的玩具。就这样做着做着,玩性十足,产生了兴趣。也不知是谁忽然一下地点醒了他,说远在山西的煤窑附近,当地人以青泥烧窑,做出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坛坛罐罐,这可是一种前景看好的营生。这事当真?于是,他怀着好奇,远投山西拜师学艺,一时决心很大。但那时候有一技之长的师傅们都很保守,半藏半掩着不肯收徒授艺,这就逼得他上房揭瓦,挖洞偷看,见识到了抟泥、做胚、装窑、烧窑等一路流程。然后就以打短工的名义,在山西的窑行里厮混了一年半载。再然后,打道回府,家门上创业,为村里很多人传授了技艺。

那么,这个人是谁,姓甚名谁?四十年前,还没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一说,我跟桥儿沟村的很多老人落实传说之时,老人们都摇了摇头。说肯定有这么回事,一代代都这么说,但不确指是谁。如今,村里多的是匠人,手艺娴熟,产品过剩,但只因现在工业发达,砂罐被淘汰了,后生们谁还做这劳什子?

其实啊,危机早在解放前就已显露出来了。当时,看着小煤洞口的陶瓷生意好过砂罐,桥儿沟有些砂罐匠就毫不惋惜地丢了手艺,让孩子们另谋新路。

那时,作为青海八大工厂之一的陶瓷厂,也是撵着大通煤而建立在如今的小煤洞口的。曾几何时,其产品质量一时冠盖天下,市场覆盖西北,千家万户也是顺应时代喜新厌旧,不看好砂罐家当的使用价值了。陶瓷产品确实让人们眼前一亮。因为在那时一旦到了初冬,谁家不淹几大缸酸菜。存放清油,谁家的木柜上不想摆一个釉彩鲜亮的瓷缸?

再后来,无可奈何花落去,陶瓷被更先进的家当代替。陶瓷厂便转身电力市场,烧制了一大批质量上乘的绝缘器材,从电杆瓷瓶到各式闸刀,以此苦撑,延续生命,折腾了很久。我很多朋友就是在那儿上班挣钱,安身立命,一时之间生活还算体面。

如今,桥儿沟村烧制砂罐的技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保护。一家小院,一间作坊,一个土窑,不时地,为了表演和拍摄,还烧制推出一些深刻着时代记忆的产品。从穆斯林的日常用品唐瓶到各种各样的砂罐,以致仰望着现代陶艺模仿出来的花瓶,我们总算还有个看头、想头。而大通陶瓷厂,从八大工厂之一到国营企业,爬坡过坎,一番折腾之后,早于大通煤矿渐行渐远、销声匿迹。不过,其幽魂犹在,阴魂不散。走在宁张公路边,在大通小煤洞口的原陶瓷厂附近沿街的铺面上,我们依旧能够看得到一些大小菜缸和药罐之类的产品。门面低矮的商铺里,依稀还能得到陶瓷厂昔日的影子。

看着这梦魇般的产品,我还想到了曾几何时延伸到它们身边的那些铁轨。它们同样是奔着大通煤而铺设到寺家庄的铁路专线,也是现代交通文明最早伸向大通的一支工业化胳膊。如今,随着高铁线路的北移,它们已成僵尸,不知何往地一任铁锈覆盖,隐身尘埃荒草,再也无人问津了。

解放初,撵着煤矿之光建起来的发电厂更是喜新厌旧,早把目光投向了大通煤矿之外的能源。还有那些靠着电厂隐身大通县城周边的重型机床厂和那些分别以“七”打头的三位数化工厂们随着海晏221厂的使命结束,早就寂然无声,唯剩尸骨了。但在共和国两弹一星事业的基座和不为人知的历史背后,我们哪能忘得了大通煤不声不响缘自大地深处的那些能量的输入?

大通一页页随风飘逝的流金岁月就这样如梦一样地渐次告别了我们。往事并不如烟!烟云自在记忆深处,至今依然无法全然泯灭。

7、

犹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参加工作时的万般新鲜。其中之一,就是开学之初的安全教育。

那时,大通所有单位无一例外都是烧煤做饭取暖。遍布城乡的中小学校更是不能一日无煤。在学校里,无论教室一角,还是教室宿舍里都摞着机制或手工的煤砖。校园里更是常年堆着作为烧饭、煨炕的沫煤。这使我们作为老师早上穿上去的白衬衣的袖口和领子到了下午就是一圈污痕。生炉子或者煨火仓的学生到了下午一个个宛然大熊猫,眼圈周围都是一圈煤痕。秋季开学,趁着天晴无雨,带领学生勤工俭学打煤砖的日子里,全校师生更是一个个沦为煤工,满身煤污,满脸煤痕,一手黑爪,书都不敢摸。

但对于这一切,我们早就适应,熟视无睹。从做学生到当老师,十几年过去,寒来暑往,就像适应了季节转换一样地适应了这个环境,我们早就不怕煤了。在一人一间房子的教师宿舍里,我们更是常把煤砖摞在一角,用旧报纸一盖就万事大吉,心里安然,不以为脏了。在教室里,那些煤砖是连盖都不盖的。其实,不是不想盖,而是盖不住。那么多孩子,还哪里容得了几张报纸之轻?这使我们的教科书只使用了几天,纵然没有直接接触煤尘,也很快是黑乎乎的,变了纸质,学生们卷了边角的课本更不用说,一个学期使用下来,就是一册深刻着岁月痕迹和一地气味的古董了。

俱往矣。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因煤引起的安全事故。小则那些买不起火炉子的学校里时不时出现孩子被陷进火仓而烧了腿脚的意外,大则每年都会出现因煤气中毒而一命呜呼的案例。至于煤火管理不慎引发的局部火灾,火炉子加封不严造成的煤烟中毒住几天医院的小事故,则越是在冬天其发生的频率则越繁。夏天也是偶尔有之,不时听闻。为此,在大通当领导的,无论在什么性质的单位里,那时总是把安全教育挂在嘴上,一日不停。作为教师,每年开学,主题班会之一,哪能不一再强调用煤安全?这一切,还得记录在案,以防万一。

1983年参加工作。报到当日,时任校长并没有对我的教学提出什么要求,而是把我亲自领进属于我的宿舍后,手把手给我讲生炉子的程序以及晚上封火的要领。在离开宿舍之际,他犹特意指着门头的活动风窗说,天再冷,也得留一条缝,明白吗?人命关天,千万不能把风窗关严!

明白!就在应答他的一刻我蓦然警醒:原来这是独属于大通的智慧,是不同于烟囱的另一个空气通道。大道至简,多少人就因为不懂奇妙,而献身煤烟。呜呼哀哉!

由此,我在做班主任的那些岁月,心理压力最大的还是教室里的那些曾经的火仓和火炉。每天一大早,要是没有按时启封火种,生热炉火,教室的冰冷会让早来的学生手足无措,哪能安心读书写字?到了晚上放学之后,值日生会不会留了火种,以续明天?水火无情,二氧化碳放倒过那么多人,对于班主任来说,牵肠挂肚的工作任务之一始终在围着火炉转。我想,这是其他地区的人,如今的班主任们体会不到的一份艰辛。

8、

原以为只有我们学校的教师和国家干部们才懂得防御煤气中毒,将其作为工作惯例。其实啊,放眼看去,大通的农民们更是早就知道与煤共存之道。

如今想来,那时大通城乡没有封闭式的预制板房,房子上更没有玻璃幕墙,黄泥小屋也好,砖木结构瓦房也罢,都是挂着椽子的屋子,屋梁上的那些椽子与椽子之间是留着空隙的。在堵塞这些空隙之际,谁都不会全然堵死,总给二氧化碳留了逃路。

御煤的智慧,还体现在一地的炕道上。不知从何时起,大通人习惯了板炕。板炕不同于从下面填充燃料的泥炕。它是把煤和燃料直接从上面放进炕洞点燃,然后再盖上寸厚的木板,木板上面再铺了毛毡毯子的炕。其优点是,随时揭板见火,以灰的厚薄调适火劲、炕温的。欲烫薄灰,欲温厚灰,各适其性。除此之外,在生不起火炉的年代里,人们还靠这炕火在揭起木板焜馍、烧洋芋、熬茶、打点心,不断地拓展其用,让生活始终充满了温馨。

当然,上山追兔,踏雪归来,双脚泥湿,腿部不适之际,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卷了毡毯,揭了炕板烤在煤火之上,一派受火、安详神情。正因此,在金场里,同样是居住在祁连山腹地里的门源人闲时就会以“烤干腿”取笑大通人。对此,大通人百口莫辩。是的,这是大通农人休闲方式之一,也只有大通人才能“烤干腿”。因为,在青海,除了大通煤之外的其它煤个性很烈,尤其是沫煤,不受灰捂,更不适应被毡毯层层捂住的半真空状态。与大通煤相比,只一山之隔的呱啦煤、默勒煤、铁迈煤等,就是易燃如柴的块煤,烧起来如吼,其大卡远高于大通煤,但就是不经捂,一旦封火,马上熄灭。而与之相比,大通煤哪怕只有核桃大一块,或者一把沫煤,就是盖了几寸,甚至一尺的煤灰,它自会默存很久,直至全然变灰。一句话,它经久耐用,属于煤中质地最柔韧的一种,灰最少的一种。这性格简直有点像大通人。

不是吗?其气味也是从不呛鼻,从不浓烈,只淡淡的,悠悠的,似在犹无,始终裹着一缕暖暖的馨香。其烟色也是浅浅的、清清的,不怎么咋咋乎乎的,总显得很平淡。所以,大通屋梁上的安家的麻雀从来是不变其色的,不像门源农家屋梁上的麻雀,黑乎乎的一身煤尘,打上了浓浓的地域烙印。

可是,这样的柔韧中也始终潜藏着防不胜防的毒性。这是物性使然,谁都没有办法的。为此,老人们晚上睡觉前,除了留着门缝、窗缝透气之外,还总喜欢在屋子里放一盆清水。这使那些窜出炕洞,悠悠在屋里的二氧化碳一脚跌进清水,失了锐气,不再那么伤人。人与煤,就这样相互适应,和平共处,这不止几百年了。

但也有例外。如果家里来了客人,这烟味就爱欺负生人,常常弄得好端端睡下的人,次日凌晨就是一个一病不起的病人。头昏身重,四肢酸痛,恶心欲吐,见风尤甚。不用说,煤气中毒了。这可不是上医院治得了的病。家庭主妇们早就明白一切。还不等客人反应过来,噗噜噜一阵水响,水汽蒸腾,茶香四散,这时,她们就站在炕头双手递过来一碗颜色深红的糖茶,让你趁热喝了。这不知是药,还是茶,喝了只过去一会儿,所有难受的症状就会渐次消失。

大通人将此叫做沸茶。沸茶的药理依旧是古老的以毒攻毒。其做法是先在铁勺里焙干茶叶末、马蜜蜂窝、麦粒、黑风籽、蕲艾、红糖或蜂蜜等家常备用药,然后加水使其慢煮几分钟,看药性出水,她们就会适时地夹一块核桃大已经燃透的煤火放进茶汤。水火猛交,沸腾加剧,茶香满屋,药到病除。这早就是她们居家过日子的常识了,想不到,它还如此灵验哪!此乃中医、回医,抑或民间偏方?我们惯于熟视无睹,谁也想不到的是,它居然还是非常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往大了说,这事关健康,事关体质。多少年过来,大通人抵抗二氧化碳的抗体就是不同于周围其他人的。还不得不说的是,因了一代代煤炕的熏蒸,过去的大通人里很少湿气过重,腰酸退疼的人。我一位从医多年的朋友说,青藏高原上,尤其是住帐篷的牧区和不常烧炕的地区,因湿气过重,老年人里腿疼的人,比例一直很高。而与之相比,大通明显是个例外。这不能不说是托了煤矿的福。

9、

但凡事都藏着辩证法。有好就有坏。大通煤矿也曾给大通留下了诸多伤痛。

还是从健康说起。在过去,大通人中煤炕烧了腿脚的儿童和老人的比例也是明显地高于其他地区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炕里炖茶、焜馍馍的习惯,这无疑是把火坑置于身边,稍有不慎,就会滑脱。还因炕板经年、小孩调皮造成的烧伤更是层出不穷,村村都有。最不堪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无论何时,大通每年几乎都有因煤气中毒而身亡的人。

人打死的拳棍手,水淌走的水手。很可惜,过于娴熟的采煤技术、井下工作经验和人的疏忽让很多在煤矿煤窑上练成了好身手的农民们一代代一个个都曾倒在了井下。且不说大通煤矿一直以来的牺牲一度比较惨重。大通人走出大通,走南闯北,在新疆、甘肃、山西等煤矿贡献经验,换取体面生存的过程中,也曾付出了很大的生命代价。就我所知,这些年几乎年年都有牺牲者,村村都有不幸人。

不止煤矿,还有那与煤矿一点都不沾边的金矿的井下也曾倒下了不少大通人。犹记得上个世纪的八十、九十年代,青海各地金场开放后,大通人靠着先天习得的井下工作经验,在祁连山的寺沟、转风窑、天桥沟、肃南等地一马当先,建井淘沙,引领风气,一时挖了不少黄金,缓解了多年贫困。但与此同时,也曾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牺牲了很多人,这是得不偿失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此,虽没有谁进行过细致统计和总结,但至今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伤心无限。

除了他们,如今活着的许多矿工因为多年的井下工作,到了老年,也是活不顺畅的。如影随形而跟定了他们的矽肺病让老人们蜷缩在炕角里喘息,每一口呼吸都好像是在挣扎和拔河,让人看着难受。但这是职业病,矿工们谁能幸免?正因此,如今的好多煤矿只招临时工,不养长期工。这一方面减轻了企业负担,另一方面也是挽救了不少青年。这是一代矿工的幸运,还是另一种不公平?

说着这一切,我村在旧社会曾经当过煤兵的一位老人曾告诉我,煤矿用人,早该这样。煤矿,这哪是长期干的工作?当然,更不是父死子继、祖祖辈辈地接着干的职业。在旧社会,干煤矿的都是迫不得已的人。不是债台高筑、走投无路,就是犯法抵罪来的。像我,那是当了逃兵,回家之后,抓去当了煤兵的,是一种惩罚。所以,我们那时把做煤矿的人叫做埋了没死的人,把当兵叫做死了没埋的人。在旧社会,煤坑里填了多少四顾不见亲人的尸骨啊!

10、

可是,我自记忆时起,煤矿却是一个香饽饽。那时,大通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是煤矿医院,大通福利最好的学校是煤矿中学,大通人气最旺的电影院是煤矿电影院。大通煤矿篮球队更是生龙活虎,战无不胜,无人能敌。谁都不敢否认,放下熬茶碗,端起三炮台,引进陕青、春尖、信阳毛尖等花茶、细茶的,依旧是煤矿退休工人。而在此之前,大通各民族无一例外,适应了老熬茶,大不了是以药代茶,熬一点柴胡、麦粒当茶喝的,还喝不惯各路细茶,视刮碗子为戏儿,内心总有点排斥。那时,人们上饭馆,除了吃一碗面片,多调点含在饭价里的辣子之外,还真不知道坐着喝茶聊天,点菜品茶。老实说,也没有那个余裕。可是,煤矿退休工人来自五湖四海,改革开放,水暖先知,他们在带来无数内地消息的同时,也把一些曾经羡慕着的生活方式潜移默化地带到了大通,引领大通一时潮流。

我还记得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的黄军帽、喇叭裤等时髦也都是从煤矿上流行开来的。《少林寺》、《霍元甲》刚刚演罢,歌声先自煤矿电影院飘起。一时之间,煤矿上雨后春笋般冒出不少功夫了得的拳棍手。原先隐姓埋名着的大师们一个个宽衣大裤闪亮登场,闻名乡野。我沾点边的一个亲戚不知从何时起拳脚了得,一夜闻名,跟我们都不怎么说多话、闲话了。见面就撂一句:有人可曾欺负你,有的话,说一声。于是,那个时期,一代青年趋附煤矿,投师学艺,蔚然成风。我们从大通师范学校的窗口里看着煤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向往。为此,业余时间也曾顺应潮流,跟人练武,但因天性迟钝,投入有限,不曾上路,属于白蹲马步,从不见功之流。与我相比,我们村那几个矿二代却是学啥像啥。他们平时腰里缠着一头焊接了钢珠的钢丝,关键时刻都是穿着武服出场,说话都是咬着嘴唇,好像与谁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那么接近电影,简直青春偶像。

后来,参加工作,先后托人搞到几吨煤票。沫煤,块煤。攥着票我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成就感。于是,我就像父辈们一样赶着马车前后三次星夜出发,排队拉煤,见识一番。在煤场,沿着抽煤员攥在手里皮鞭的指向,我不止一次地老实尽义务,把青泥和石块拉到井面周围指定的地方。也曾因马车转身摩擦了别人的车厢而遭人一番先人老子的臭骂。第一次,身在煤场,我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感觉很没有面子。看我挫败不堪的神情,与我结伴同去拉煤的马戈笑着说,在大通煤矿,挨不得骂,经不起别人的打,那就说明你还没长大。这名抽煤员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叫尕县长,权力大于县长。尕县长一天到晚都是先人老子,他不打你还是呢运气好。如果你不听话,他想打谁,就是谁了。

哦!原来如此。再后来去煤矿,我就默默习惯了这一切。并经他人了解到,我们当地人早出晚归这样的拉煤那简直是一种享受,与那些排了三天队都靠不近井口的外地汽车司机相比,大通煤矿是从来不拿卡本县马车、驴车的,这可是他们的人性,与我们来说是多大的面子和福利啊?!我是如此地身在福中还觉委屈,这大概属于有眼不见老爷山之流。于是,我曾狠狠地检讨过自己,并从此珍惜每一块煤,不肯浪费哪怕是含着青泥的、工人们叫做加钢的准煤。

然而,任谁都想不到的是,这样的辉煌不曾沿袭多久。说狼来了,就真来了。二十多年前,煤矿一时面临亏损,企改警钟提前敲响矿山。几次裁员割肉,让人们刮目相看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旺势就像雪山一样地开始了消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时,有点手艺和商业天分的人们看好市场,身在煤矿,心在别处,悄悄开始了转身。那些在矿山里摸爬滚打着积累了资本的人,最先纷纷移师默勒、天峻,摇身一变,就是矿长。一时之间,马矿、王矿、刘矿、杨矿、冶矿们,驰骋祁连山内外,把那些井下大拿们纷纷挖到了自己的胳膊底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尚在农村老家留着根据地的工人们舔舔嘴唇,悄悄扯了,从此朝后不看。煤矿领导更是壮士断腕,金蝉脱壳,一心向西,紧盯鱼卡,将老兵一个个托到社保之后,带着精兵强将前往戈壁煤矿。

而最难的是,那些人脉有限,再呆无望,回家无门的后生。他们四顾茫然,开始堕落,一心逃离,不务正业。这就被周边玩黑社会的老大们看好、看准,并收编下来。从此之后,他们糊里糊涂地干起跑腿要账、打架放债的工作。多少人,就这样把自身投向比煤层更深更黑的深渊。掐指算来,他们大多数属于矿三代、矿四代。可惜的是,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为父辈们在煤矿上的生活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11、

宛然一场梦。

矿一代,曾经做过煤兵的韩家老汉长叹一口气,摸着泪水笑着说,刚解放,人民政府接管煤矿之时,很多人从煤矿上跑了,都纷纷回家选择了种地,一时有一种很享受的,得了解放、见了天日的感觉。那时,唱着《解放区的天》,我本来是也要跑回来的。可是,一个陕西籍的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地劝住了我。他说,终于迎来了解放,以后的时代里,照灯不用油,打场不用牛,煤矿工人会很吃香的,你哪能放了衣食,寻二食?我那时不大相信他,心里还在偷偷笑:照灯不用油,打场不用牛,那不就是更苦的日子?谁能想到,说着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送给我,还给了我十几元钱,说我帮着他管几天井面。这面子咋说都是下不来的,这就勉强留下来了。谁能想到,从第二年开始,在大通,当个煤矿工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上的,那是有指标的。所以,我这辈子赶上了大运,稳拿一辈子工资,比在生产队里劳动好,那真不知好多少倍。最难忘的是,曾因评上了劳模,去内地疗养院疗养过三个多月。这不是梦吗?

退休回村,这又是几十年。每天没事干,他犹每每看着远方的矿山发呆。去年,他的儿子开车拉着她在原先的矿区里转了一圈。他说,这哪里还是小煤洞、大煤洞,那些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地方的小巷、工棚一个都看不到了。踏着攀山架起的木头台阶,看着一丛丛被规划着种上的花卉,我觉得这是一场梦。不过,也好,让矿区变花海,这句号画得好,画得圆。

我说,您老觉得缺点什么吗?

他神经质地摇摇头。

我说,要是在花海丛中再建一个大通煤业博物馆,把这三百年多年、将近四百年的光阴里大通的风云变幻一一记录下来,如何?

那是,那太好不过了。

好的。我把你此时的心境写进我的文章。我愿你心中的这个博物馆就像那曾经摇煤的辘轳一样叽叽咕咕打捞出大通、乃至河湟几代人的煤矿记忆。

12、

文章写到这里,早该画上句号。但我觉得意犹未尽。因为,煤矿曾经深刻地影响着大通人的精神气质,虽然煤矿关停了这么久,大通人还是走不出煤窑文化的阴影,骨子里的气质就像尾巴一样夹不住,不经意间,常常便暴露在身边。比如,凡事敢于“下茬”,一头迎战,不折不扣,不走捷径,不绕弯子,还常常总把自己面对着的一件事当做自然、视作煤层开采,有点像唐吉坷德一样的决绝。还比如,说话粗鲁,爆粗口很家常,这使大通人看上去好像缺乏教养等。这些都是与煤矿撇不清关系的。对此,我在以前的散文中专门做过详细说明,在此不再赘述。我现在只以语言做切口,引人下井,看看大通人的精神世界一角。

有俗话说,大通人平常是个吃饭的啦啦(藏语,即饭桶),关键时刻忘不了骂一声妈妈。外边的人这么说,大通人也曾这样自嘲。还真是这样,大通人喜欢把“妈妈哈”吊在嘴上走南闯北。

人问,好端端地怎么在骂娘?

但在大通的语境里,这骂娘的意思就很淡很淡了,充其量,只是一句口头禅。我们还是从头说起。

曾经以为骂娘是国骂,是中国人骨子里独有的人性毒瘤。鲁迅小说《阿Q正传》的主人公表达情绪时,一句一个“妈妈的”,我曾引以为耻,总觉得这是文明古国最大的不文明。后来读书发现,这还远不是国骂;整个人类,不论是哪个民族,在骂人时几乎无一例外都不曾放过娘。一位阿拉伯哲人的训诫让我记忆犹新:一天,他正在跟众子弟讲道,他说,你们不能骂自己的娘。众子弟这就反问:我们修养差,虽偶尔骂人,但从来不曾骂自己的娘。哲人说,不是的,你们惯于骂娘;你们乐于骂别人的娘,那么,别人就不反击了?你骂一遍,人家会还十句。所以,尊重自己的娘,就不要骂别人的娘。

然而,教诲归教诲,人们还是惯于骂娘,乐于骂娘。可见,骂娘早已全球化,止骂也不自今日始。那么,我们为什么如此不文明?这是因为在人类的情感中,最是母子情深,人性让我们恨不得一句骂死他人,这就无缘无故地让母亲们不明不白地躺着中弹。谁让母亲是最伟大的亲人?

可是,骂着骂着,在不经意间,这个词在青海方言大通等地语境中早失去了原有的凶狠,而只变成了一种口头禅,一种不经意间表达不舒情绪的一个词。大通曾经是青海东部农业区的煤都,一年四季,煤车络绎不绝,最让外地拉煤人觉得奇怪的是,一旦到了煤矿,好端端的,那些矿工一口一个“妈妈哈”,让人觉得受辱。可是一长期观察就觉奇怪:原来,这“妈妈哈”一词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矿工们的口,他们从不针对特定的人。

对此,原先我认为这是大通矿工们的优越感使然,与天南地北前来拉煤的人相比,他们可是蹲在井沿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有火烤。就这样烤着烤着,心火也逐渐大了,这就学会了骂人。妈妈哈,这分明是一种面对他人的优越。可是,久在煤矿的表兄说,这是那个特定的环境被异化的结果。因为再安全的矿井都是潜藏着各种风险的,干煤矿没有点二杆子劲就坚持不了,这“妈妈哈”就是矿工们有点自残自虐性质的安慰语。矿工们到了井下就像金客们到了荒原,就得来点破常规,就得有点壮胆的言辞,这“妈妈哈”就是酒精般让他们忘记自己艰辛的兴奋剂,抑或安眠药?

他还给我讲了这样一个例子:摇辘轳时代,一对父子俩都在煤矿干活,父亲在井口摇辘轳,儿子在井下挂煤筐,那时没有哨子和信号。煤筐满了,儿子就会大声喊,喂,摇辘轳的,妈妈哈,拉!等父亲腾空了煤筐,再次放下煤筐时也大声喊,喂,挂筐的,妈妈哈,走开!此时,妈妈哈成为一个信号。一旦下班,各洗澡回了家,他们则相敬如宾,哪还敢说“妈妈哈”?

正是因为有了煤矿这种风气的影响,潜移默化之中,大通爱说“妈妈哈”的人就像荡开的涟漪,收编了那么多人。据说,有一年,某主管教育副县长到一山村小学检查工作,适逢师生野游,关门谢客,他不能如愿。于是,就对校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说,阿爷,我给你捎个话,你见了校长就说县长把校长的妈妈哈----。第二天,老人如是反馈,校长说,我才他的妈妈哈!这个语境里“妈妈哈”早已超出了骂娘的范畴,而更多的则是“失望”、“讨厌”的意思。

我还记得的是,有一年大通一位手扶拖拉机师傅到了牧区,拿了钢锯条正在锯牧民草库伦上的角铁,准备顺手牵羊;谁料,牧民发现了,骑马追来之际,他对同伴们说,妈妈哈,发现了!然后马上逃离。在这个语境里,妈妈哈,更多的是自责以及个人运气不佳等自我解脱之意,绝对没有骂对方的意思。

更为奇怪的是,在有些语境里“妈妈哈”还表示“窃喜”“欣赏”之意。比如,侥幸办成了一件不报多大希望的事,他们就会说,妈妈哈,还成了呗!比如,孩子高考成绩很好,让家长特别高兴,他们就会说,妈妈哈,这娃娃考了六百多分!

让一句骂人话,在生活中尽量减少其火药味,使其逐渐文明化,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挣扎、改造,这应该是文明进步的开始。就此,我常想,随着语境的变化,这个词假如从此消失,人类文明史上这一页就该大写特写了!现在,煤矿远逝,这一句淡烟般的骂也该存放在我们心仪中的煤都博物馆里了。

                                                2022年5月14日 西宁间断封城一月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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