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
1、种地与季节同频
辛丑新年(2021年),老老少少,一家八口,我们在除夕的鞭炮声中踏进西宁的门槛。说是踏进,其实是自天而降,从海口飞抵西宁。这是我们第三次做候鸟之后,再一次告别大海,降落高原。
除夕回家,别有况味。租一辆新疆人的商务车,在黎明的晨曦里,告别三亚回新村,穿洞般急匆匆走出一路星光椰影,早上十点,就来到了海口机场。
这一次三亚之行与前两次的感受大为不同:这是特别冷的一个冬天,连三亚人都叫寒连天,说最冷的几天一个个都经受了冻伤;因此,我们带着的简单行李以及房东提供的常规被单无以御寒,这使我们不得已而另买了三床棉被这才觉长夜安然。二是新冠肺炎的阴影依旧那么浓重不堪,出进任何公共场合都得扫码,整个海南岛的旅游火爆情势一下子降温了,致前几年吃旅游饭而忘了意外的各路商人叫苦连天,都不知道大灾大难何时结束,何以为期。
但总得撑着。与我聊天的商务车司机是嗅着海南岛的商机最先从新疆来到海南淘金的,见证了三亚这些年的日新月异。他理智地认为:这个世界总会充满弯道和坡坎,哪能一马平川?他是重庆的汉族人,在新疆当兵复员后就在新疆安家生活,找了一个回族姑娘为妻。在重庆、新疆、海南三地的地理和文化人文比较中,他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凡事有一种比较达观的态度。他认为,只要双脚还在大地上,就得听从大地的规律。这使他既使面临生意不景气的现状,也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在一直惨淡经营,等待着雨过天晴的日子。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这么说着三亚由盛转衰的一些行业,一些事,一些人,忽然间,像被戳醒了一般地,我想起了蜷缩在祁连山雪地里的那几亩山地。石高千丈,总得落地。我是吃那几亩薄地出产的粗粮长大的。如今,走遍山南海北,吃尽鱿鱼海参,但味蕾之根依旧深扎在那里。可是,多少年以来,我渐行渐远,早就不觉其重要了,甚至忘了它。主要原因是,土地上那点可怜的出产与全部投入相比,真是越来越尴尬,甚至是汗颜、寒心的;别说是我,农民们都一个个转身不种地了,土地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冷落,撂荒现象早就见怪不怪了。但我想,一旦到了身穷水尽处,经济全球化在那一根链条上被卡住了,或者遭逢新冠肺炎这样的出其不意,无论谁,人在都市的处境肯定是不堪设想的,被动、尴尬,不堪一击都在预料之中。想想。当如厕、喝水都不便之际,还哪堪三餐为继,四处漫游?这时,唯一靠得住的还是土地啊,其产出再不济,亦可维生活命,还能消化大小二便。这,宛然母亲的怀抱,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的根基。农村的优势就一下子凸显出来了。
然而,如今的农村,还哪里能找得到一片你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等着你前来耕种的土地呢?
开荒南野际,不可能。历史早就翻过这一页。
最不堪的是,城市近郊,土地大多被圈占。不是楼市,就是开发区。土地补偿费,让农民们一时沉浸在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明日喝凉水的短暂欢乐中,忘了未来的难堪。更何况,他们眼目时下的日子却是过得顺风顺水,超过以往。他们中有眼光的人,还租出多余的房屋,坐收利润,早就过上了吃喝无忧的生活了。
凡在道路两边,交通方便之处的川地有很多被集约化,化零为整,荣为项目,将其早就打造成资本链条一环,农民不仅被松了手脚,海阔天空,四处打工,还可以旱涝保收,领取补偿,地主们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近年来,虽然有些项目落空,大棚荒芜,跑了业主,土地再次荒芜。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生存,离开土地挣了钱的农民们早就不再斤斤计较了,就连靠着土地的生活方式也是渐行渐远,不翼而飞了。要不是逼到山穷水尽,谁还想看土地一眼?
在我们故乡,还有一种地,远离村庄,亩产超低,不是在山头,就是在山梁,接近草山,这就搭上退耕还林政策的便车,从此退出耕种,不再产粮了。
与以上的这几种情况相比,我那几亩山地则八面不挨,不被征用,侥幸保全,转包他人多年。只要耕种,一句就可收回。现疫情当前,心绪茫然,警钟尚未敲响之时,这,不正好派上不用之用,堪为全家稻草?我心情有些迫切。一时之间,忽然明白:原来,土地对于人的养育不止是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的。尤其是在心境灰暗之时,种地简直是一种疗愈,也是一种修行。
好了,决心就这样在飞机上下定。但在山里种一茬庄稼,哪能想种就种,不顾节令?这就逼得我不断出没在地头,在土路上,留下了一串不同色彩、不同心境的脚印。
第一次是看完附近黄河边的桃红柳绿之后,心仪着也该播种了而迫不及待地赶到田野。谁成想,整个家乡依旧一片冰天雪地,湿乎乎的春云底下冬眠着的所有土地都是白茫茫一片。我这就站在田埂上拍几张雪景,与黄河岸的化隆杏花比较着一并发到微信群。同在青海,这是多么严重的两极分化!
第二次,买了农药、化肥、种子之后,踩着硬嚓嚓的冰冻路面又是急匆匆赶到田野。这一次遇上的却是一团一团的泥巴。尤其是塄坎下的阴凉处,简直沼泽,无法靠近。我还不怎么踏进地中间,两脚全裹了泥巴,每一步都很难挪动。我知道这是冻皮。存在冻皮,说明地层里还有冻土层,土地还没有完全从冬眠中醒来。
就这样三番五次,不由自主。直至清明前后,下了种子,一颗悬了很久的心才始安定下来。
拖拉机突突突冒着淡烟远去,把嗡声一点点隐在地下的深谷。这时,一屁股坐在田埂,看着飘浮在湿土上的缕缕地气,听着觅食兴奋、此起彼伏的鸦声,人有一种与大地一体接通的感觉,也有一种从长长的冬眠中刚刚睡醒过来的感觉。
不,还不止此。我觉得还有一种与种子和季节一起出发了的感觉。这之后,紧接着是锄草、灭鼠,一应田间管理。到了秋天,还得适时收割、打碾。就是庄稼没事的时候,也总得带着孙子们不时地看看这田野,亲近这绿色。这一年里,大多数时间,我虽然依旧住在西宁,但心却埋在了故乡。我将与季节同频!我将与庄稼互相思念。这样美妙的时间点,这样不经意的走近与携手,让我想着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与心跳。
回来,出发。
西宁,大通。
2021年的浪山模式就这样在田埂上打开了,我急匆匆游走在城市和农村,开始调适新的生活节奏。
一缕天光,透出青海长云。
2、就这样打开度假模式
五一长假刚过,春意正浓,就又是开斋节。小区路边的蒲公英艳了不止一茬,看着它们金黄色的身姿,我们就像听到了田野的召唤一样,一家老少雀跃着向往郊外那些似曾相识的山林。
好在疫情平稳,聚集无碍,斋戒了一月的亲戚们就纷纷电话相约着开始了浪山。浪山时青海之旅的常态。最是浪山真青海。人是自然之子,山那么接近人心,谁还拒绝过呢?尤其是这些年,浪山简直成了整个河湟的一种风尚与民俗,是青海人际交往中人人拍手叫好的最大公约数,也最契合青海人心境的一种假日休闲模式。更何况,节日当前,一箭双雕,休闲聚会两不误,自然人文相交融。喝茶叙旧,接通自然,美到哪里去了!
要是在过去,开斋节不过上个十天半月,就没有收尾的迹象,哪敢企及这样众亲朋坐在一起接二连三的集体放松?
那时,为了这几天,自从斋月的后十天开始,就忙坏了各家主妇。焜、蒸、煮、炸,光面食就得储存满家里的坛坛罐罐。油锅一开,香飘四邻。馓子、麻花、花花、点心等都是左邻右舍合作烹制,有时还得兴师动众。一句话,节日预热时间有点超常,贫寒逼得人寻找体面有点精疲力竭。
与之相对应的是,一家一家走亲戚的没完没了。先是长辈至亲,再是姑表堂外,涟漪层层,人情不止一张纸。一包茯茶,一角饼干,湖南四川,冰糖桂圆,红枣花生,家长们在油灯下攥着一张张红纸绿纸,包着裁着,掂量着,揣摩着,把贫困腐蚀成窟窿的感情糊了又糊,包了又包,修复、接续着断了、淡了的人情,就像在冬天里堵塞着黄泥小屋上出现的裂缝一样地细心周到。最难忘,哪怕薄成了一把茶叶的纸包,尽管里面撑着一层报纸,外边再包了一层红纸,但依然鲜红靓丽,还不忘加书签似的一个绿帖页。
就这样,一旦走动开始,各村络绎不绝。不能放包走人,还得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推来让去。年年岁岁,心头渐烦。这一来二去,不知多少年,礼仪如像太行王屋二山,横在生活面前,谁都难以掀其一角。
凡事都有其尽日。想不到,改革开放三十年,这一古老的礼仪说推翻就推翻了,人们纷纷下炕出门选择了浪山,不再纠缠于谁大谁小谁先谁后了,一个电话大家全,一声色俩目(问候语)迎笑脸,关键在于要去的是那个圈。姐妹群,姑舅群,同学群,左邻右舍群,交际范围就像曾曾荡开的涟漪,早不是千年不变的固定亲情。如此方式,大家一坐,就是个说说笑笑,早就不在乎吃吃喝喝了,贵在参与。青山相伴,山泉蜿蜒,一碗面,大团圆。只要天气上好,还得进山消食,赏花看云。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精神放松,万事淡然,直至太阳下山,才想起应该回家。
今年,我们姐妹群是在姐姐家选定的山林里聚。兄弟姐妹,儿子女婿,外甥外孙,老幼几代,按照去年的约定,让大姐做东,我们为客,轻松与自由不言自明。到了明年,则是轮到我做东,其他人为客了。这就像主办奥运会一样,我们早就与国际接轨,适应了这样一种民主意味浓浓的走动与联络。不,这是接续。我们就像修复和维护着一条让生命长青的水渠一样,把这个规矩立在心里,作为我们亲情的河水,我们不想使其在时代的大潮中干涸下去。
这不?我们兄弟姐妹们的山还没浪罢,妻子兄弟姐妹们浪山的日期又逼近了。
由近到远,其后的姑舅群,堂兄群,文友群,又是一波接一波。这开斋的喜庆,没有个十天半月,就没了结束的迹象。
这也怪青海的夏天太短暂了。节还没过完,又是生孩子摆满月之喜,买汽车盖房子之请,高考上线之贺,还有各种各样想不到的宴请。一整个夏天,周六周日我们几乎都把自己放逐在山林间。
就是在没有预约的日子里,周末我们也早就习惯了在乡下的家里种菜赏花,在自家的农田里锄草施肥。看庄稼拔节,嗅山间山花。我们一家很少在家里读书和做家务了。
这可乐坏了我几个外孙。一到夏天,她们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大自然,不仅乐于从小溪里捉小鱼和蝌蚪,还喜欢从农田里摘豆子和香菜,由此无师自通认下不少昆虫和农作物。一身泥土,一脸紫外线,犹不忘捉蝴蝶做标本,捉蚂蚁喂蜘蛛,有时竟然忘了老师布置下来的周末作业。每每看着她们越来越野的身影,想着自己曾经无人管束的童年,我犹同情起周末还圈在家里补课的那些孩子:在大人的操纵下,她们分秒必争获得的知识到底是些西瓜,还是芝麻?
不敢高声语,恐惊小心人。
反正,不可能留下什么物质财富的我,就把每一个周末还给了自己和孙子们。
3、夜宿大梁偶怀古
时序之变,令人心惊。生活之规,早已扳道。
二十多年前,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大致都还按照春夏秋冬一茬庄稼的周期安排和规划起止作息,工作周期。买卖人都看农家的脸,是农村和农民引领着岁月前行的。在这样的时序周期中,腊月则更是岁月枝头的鲜果,那么泾渭分明地规约和统一着全民乃至一国的心理节奏。
而如今,虽然地球还是绕着太阳转,一年二十四节气没变,但人的心理节奏却悄悄地变了。细数数,无论农村,还是城市,都不约而同地地跟着学校的脚步和心跳而安排和规划着整个社会生活的脉动。高考三日,全社会更是如履薄冰、屏声静气,学校周围的建筑工地无一例外都是歇工放假,不言不争,顺天应命。
就这样,不经意间,我们把中国农业曾经之重转移到了到了初升的太阳教育上了。从“以粮为纲”到“以学为天”,价值指挥棒变了: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我们不加思考地跟着潮流转,就自觉不自觉地加入揠苗助长的大军中,绑架孩子,剥夺童趣,反正做了不少亏心事。更为奇怪的是,作为正儿八经的肆虐狂,我们自己从中并没有由此获取哪怕丝毫的轻松。反而,就像进入了一个不见天日的隧道般陪着孩子受压抑,虽一去几十年,早都无怨无悔了。骂谁呢?鲁迅一句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的警句,早就让我们释然。
既然悟透,就得行动。所以,一俟孙子们放假,我常常有一种开车出了隧道般的轻松与敞亮,也早做了出行浪山的准备。这不,才七月十日,我们与几家亲戚就相约着从西宁出发,各自带着自己的孙子向祁连山深处出发。
去哪儿呢?
与相约的亲戚们在高速路进口碰头商量一番,就随心地决定:这一次,翻越大坂山,挺进祁连山。具体地点就看这一行我们与那一段山川更有缘了。
于是,从西宁出发,沿着宁张公路向西北行,随着海拔在攀升。先是大通宝库的黑泉水库,再是达坂山口。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找到心仪的驻足地。走到门源马场附近时,孩子们就开始闹着要吃东西喝水了。我们不好在大路边上停车,就一直贼溜溜瞅着岔道,看哪一方远离道路的草地更适合停车,这就不经意间来到了著名的西北金场------大梁。
好,就是大梁了!
在原大梁桥右侧,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把我们引向高出路面的草地一隅。草地被一条由东向西的河流从中间切开,切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河谷地带。我们就选择了在小河南岸未被铁丝网圈住的一隅。时,太阳偏西,天朗气清,山风习习,蜜蜂嚷嚷,空山静寂。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把自己顺利安顿下来。三座帐篷,三辆汽车,一袭炊烟,十来个叽叽喳喳的孩子,空山一时迎来了人气和饭香。在我们下榻草地的周围,一边是一条弯弯绕绕通向河边的羊肠小道,一边是无限延展着直通公路边的、刚刚栽上了松苗的石子滩,有橡皮管弯弯绕绕直向远方。
我们烧了茯茶,趁着天气,把各自带着的布单和毯子拼凑着铺在一起,就摆上牛肉、馍饼,席地围了一圈,各端茶碗,打起尖来。也怪,为什么把路头上的这种吃饭叫做打尖呢?我们一边嚼着已经进嘴的饭食,来不及咽下去,就开始了讨论。我说,这不仅是青海人的说法,京津一带以及古代文学作品中都把路途中的吃便饭叫做“打尖”。
这,不可能吧?有人反对,有人拿起手机开了百度。但这里却早没了信号,电话都打不出去,与外界的联络就此中断了。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判断。这才叫做有意思,这才是对自身的一次轻松打开,人有一种回归了常识,远离了万般遮蔽的感觉。
就这样,打完尖之后,我们起身四散开来,端详着周围的山形,心思沉淀在金场曾经的辉煌,就一边散步,一边说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的细碎记忆。而孩子们则彻底疯了,不是追着蝴蝶跑,就是箭一般涌向了涛声张扬的河边。他们这一疯,原本半躺着伸开腿在草地上全然放松身心而晒着太阳的女人们就一个个不安分了。一时之间,她们起身追逐,喊着骂着,宛然到了自家的村巷。而这时,我们几个男人则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们骨子里的精心和责任,理都不理地走向半山腰。在一片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的平台上,在一丛接一丛的金露梅之间,我们依旧说不罢大梁和金场。
曾几何时,这是青海东部农业区最为牢靠的钱袋子和人生靠山,堪比内地中原文化链之中举之路。就像内地人一个个培养书生指望中举一样,青海农人希望的天空中,在过去,大梁确曾是最亮的一颗星。除了种地,多少人家的一时、一年或一世辉煌几乎都来自大梁。不知是从何时起,农民们种了庄稼,到了闲月,哪怕是寒冬腊月,仍一心向往大梁。还有,那些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之人,所剩下的路,最后投靠的,也无非大梁。所以,一年四季,大梁就像热闹的街市,从来都是熙熙攘攘的金客。
犹记得,改革开放之初,东部农业区放开了手脚的人们一夜间都像长了翅膀一样地飞到了大梁。帐篷扎满河岸、半坡,筛床支满了河谷地带,金窝子则更像马蹄窝一样洒落在宁张公路两边,让没有见过这阵势的汽车司机和旅客们停车观看,在这里往往要逗留很久很久。直至1998年夏天,我一介书生在大梁卧牛河一带也设下窝子揭草淘沙,这时,大梁吸引着的人群不止农人了。在机关单位找不到体面生存时,我亦把发财的希望一度寄予了大梁。
大梁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我想,这一方面是交通沿线,离东部农业区乡村最近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大梁金场的个性使然。大梁金场很少块金,矿脉四散,金沙覆盖面很大,无论是在河谷地带,还是在河岸的草皮上,随便在那儿挖下去,也无论是在地面的那一层,都会有麸皮般的金粒。这使那些有本钱的金客不看好大梁的前景,而把大梁留给了千千万万的穷人。所以,有人把大梁又叫做穷人的金场。穷人们只要舍得时间投入,没多有少,在这里总有所获。尤为奇怪的是,大梁河谷地带早就是翻了多少遍的砂层,用金客的话说是不知多少代人的熟窝了。但翻来翻去,谁都发不了财,谁都不会空着金盆回家。直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河谷地带不怀多大希望的金客们每天还都能获得个分照人儿的收入。这是金客的行话,意思就是,每人每天都能得到一分金子。这是多大的收入呢?我请教过老人,他们掐指计算,说:十分一钱,十钱一两,那是当时超过一个干部月工资收入水平的。
哦!
当然也有例外。在大梁的狮子口一带,如果从河岸打洞进入草皮底下的地层,撵上或者碰到一点点生茬,冻沙里偶尔就会出现小麦、豌豆那么大的金粒。但这样的机会和概率却很小很小,这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刚到金场蹲地上方便,眼前一黄,就是一块黄金的故事主人公一样一直在传,却从不知其姓甚名谁。
但我知道的是,我的好多初中同学几乎都曾在这里窝冬穿洞,多少年,试探和触碰过这样的运气,但他们谁都不曾一夜暴富,进入神话。相反,做冬工,那是一个比夏天淘金更加艰辛的尝试。他们之中,两个人曾因遭遇山洞塌陷而身死大梁,一人曾因搬运洞里搭架的木头而滑倒在冰面上,木头砸中太阳穴,并由此殒命。说来,都是心酸啊。
就从这一点看,大梁何尝不是青海东部农业区各族农人的一部伤心史。我不止一次跟老人们请教过他们旧社会在大梁的经历和个人记忆。他们说,那时,日月寒难,脚步狭窄。走来走去,谁都一腔子眼泪。他们从来是一步一步背着盘缠远投大梁的。在大通人的记忆里,从家到大坂山下是一站,翻越大坂山走到青石嘴是一站,从青石嘴到盘坡是一站,再从盘坡到大梁又是一站。这一路,不仅得背着行李和锅碗瓢盆,还得要背着熟食面粉,简直是背着一座山。这门是随便出不起的。而最最不堪一说的是,这一路上还不少土匪,他们一声吼,窜出占着、守着的空山险地,让帮口小的金客连身上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是保不住的。为此,农民们不得不结伙出门,豁出老命。
改革开放之后,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甚至绝迹了。交通之便,让人们坐车一觉睡到大梁,淘金工具和生活资源也不再像过去那么金贵奇缺了。可大梁一时遭遇的问题却是狼多肉少,纠纷频发。这,就招来了金管站。金管站工作人员都是带枪穿警服的,哪能只维持公平而自己忘了发财?这就发生了很多公私兼顾的故事,腐败现象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好在2000年之后,青海果断踩下那一脚刹车,叫停各地金场,这就救下了不少人啊。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大梁,忘了时间。看山影重重,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急急赶回帐篷跟前,开始忙着和面洗菜,捡柴点火,把一缕炊烟就像风筝一样放到了晴空。孩子们没有见过这场面,就一个个围在三块石头支起来的铁锅周围,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很好的视野拓展和别样的体验?
无言之教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吃了晚饭,在河边按部就班刷洗完锅碗瓢盆之后,我们各自为阵,就不约而同,纷纷从车里取下被褥铺在各自的帐篷里,准备夜宿。时,山风袭来,浑身冰凉,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谁都不由自主吸着冷气。早该钻进被窝了。但睡意不知跑哪了,我们都不想睡,孩子们则还在兴奋着跑来跑去。于是,给他们加了棉衣,这就带着他们在星光下的草地上随意走去。一开始,他们都还自由散漫,追追打打,不觉恐惧。可一道鞭子般甩下来的闪电让他们一时慌了手脚,纷纷跑回来把手伸向自己的大人。看雨点渗漏,等我们转身往帐篷里回去时,不知是在哪儿安身的猫头鹰就重一声,轻一声地在耳畔吼叫开来,让这浓云下的深山夜空显得更加冰凉如水。不,这简直一把无形的杵子,每一声都像直接杵在帐篷顶头的雨点,在孩子们的记忆里就像省略号一样一直延伸到了他们这一天的梦境之中。
晚上,睡在帐篷里,听着噼噼啪啪的雨点时紧时松的敲打,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狂风对帐篷的不时撕扯,我失眠了。我想,我们这不把自己投入了一个万丈不复的深渊?自从金场关闭,二十多年了,这里是野兽的领地,也是山风和阵雨不时游击之地,我们却如此贸然的踏脚侵入,会不会冒犯诸多野兽和幽魂?我说幽魂是是因为,这里曾经不仅是古金场,也是丝路大动脉,古今中外,多少人曾经从这里经过,在这里留下了他们不绝如缕的脚步,也曾鬼哭狼嚎中意外牺牲在这里,留下过一缕幽魂。金客就不说了,生生世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足为怪。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紧一紧被子,在两个外孙的鼻息中又一一盘算起来:清代,左宗棠追杀着的回民老小在白彦虎的带领下,就从这里走向河西走廊,翻越天山,逃难到如今的哈斯克斯坦等国的;民国年间,起事西宁、河州,直逼河西走廊,最终远去新疆的尕司令马仲英也是取道这里一步步唱着河湟小调走向扁都口的;抗日战争发生前,兵败祁连山的几千名西路军战士被俘之后,也是从这里被押解到西宁以及河湟各地,从而流落民间的;解放那年,王震将军率领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平解放新疆的大部队也是从这里走向星星峡,军歌一度震醒了栖息在山崖上的猫头鹰。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很多很多,但为什么不曾见诸地方史文字记载?
河水哗哗,涛声依旧。
夜幕沉沉,山风时起。
大概早过了午夜,阵雨过去后,星光撒落到了帐篷的天窗。在这没有睡意的夜晚,不知咋回事,还有那么多飞机飞过大梁,回声就像四散开来的涟漪,一次次穿心而过,又一次次渐渐远逝。
就这么翻来覆去中,借着手机,我写下了及时的感受:
天黑星诡风近帐,耳边犹闻夜鹰唱。裹被欲远山溪凉,机声隆隆却断肠。自知身处古大梁,莫非今日是战场?听涛想家思无量,劝君慢说英雄腔。
这一天是2021年7月10日。在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时,三顶帐篷里熟睡着把自己全然交给了大梁的孩子们将来将会写下怎样的感受呢?
我可以断定,肯定是最贴近自己的一页。
4、驻山不止听溪
旅行就是对生活断面的不断切开,总得找到点新鲜和刺激才是。但这一次,心心念念,找到的却是故乡。故乡是自己的血脉和味蕾深深扎根的地方,只缘身在此山中,按照常理,早就不会新鲜如初了。但我离开经年,远观近照,才蓦然发现:原来,最美的生活滋味依旧在故乡,先人们的生活一页,许多是我不曾深刻体验过的。这,就逮着机会,带着补课的心理急匆匆进入故乡的深山,并独自一人住了下来。
这一天,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山影早已东移到半山腰,天黑在即。堂弟开着他的时风四轮车,拉着我事先准备好的锅碗瓢盆和待客食物突突突颠簸着到了离村庄有五公里的山坳一角。在乱石丛中,选一块扎帐篷的平地,这就开始了卸车下货。不一会儿,靠着他多年的野外生存经验,稳妥扎了帐篷,并支起锅叉石点火冒烟,把人气带到了山里。他说,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你就知道,野兽都是在自己的领地上撒了尿做过记号的,我们这一点火冒烟,嗅到柴火的味道,它就会躲远远的,不再敢与人抢地盘了。这是每到荒野里之后人们烧火冒烟的第一层意义。第二哪,空山静寂,幽灵出没,鬼影难防,这一点火,一切带着阴气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鬼怪们就会逃之夭夭,不敢近前了。所以,出门一步,你千万不要轻视这火。火在,人的胆气就在。说着,他把我带着的渣煤放在噼噼啪啪熊熊燃烧着的木柴上,然后,又在煤渣上面加了一些半干的牛粪。说,牛粪还治病着呢,主要治迎风流泪、视物昏花等眼疾,所以,山里人的眼睛没有不好的。山中生活一页就这样在他的辅导下徐徐展开。
还不等我们把这个话题说完,一时之间,便意很浓。于是,就飞快转身,找不远的隐蔽处蹲了下来。之后,在小溪里洗了手,再回帐篷时,他把我的单人床都支好了,并把砍柴的斧子放在床头,就说,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万一狼来了,或者有个意外,斧头是必需的。我点头答应着他,就问,好几天都有点便秘,一进山,肚子就不由自主地开了,这是啥原因啊?他笑着说,山里空气好呗!这空气是含着草药和露水的,都很湿润。别说是你,我们在村里和山里的感受也是从来不一样的。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人说,在山里放三年羊,给县长都不当呢。这并不是空穴来风,或者是执意夸张。因为,人之所需,无非阳光、空气、水,这山里放羊牧人所拥有的自然资源哪是县长堪比的?
堂弟开着他的时风四轮拖拉机突突突走了。最后一缕阳光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夜色渐浓,空山静寂。整个山谷里都是小溪流淌的声音,淙淙铮铮,咕咕咚咚,蜿蜒曲折,随山就势,我犹看到了它们在草丛中觅路前行的声影。但此时眼前却是一团模糊,山影重重,早已看不见地上的一切了。我这就抬头看天,打开浑身所有的感觉器官在捕捉着周边的动静。但除了溪流声,这山都没有丝毫的声息。让我奇怪的是,看久了,天空却像白天,一点点、一坨坨在眼前豁亮起来,而山色却越来越黑,越来越凝重了,与我的帐篷早就融为一体,化作一团了。
我不由唏嘘感叹:今夜,我独自一人在故乡的深山里,体验远离村庄和亲人的孤独,这是对自己的封闭,还是打开?但至少是一次特殊的旅行和挑战。于是,就借着还在燃烧着的牛粪火从石缝里漏出的火光进了帐篷,想打开手机,写几句感受。但早就无电后自动关机了。或许,这是另一种成全与背景,让我由此获得了一次彻底斩断的经历。
而在此之前,有那么多老乡惯于驻牧这里,独守深山,一片孤寂。这则是他们的生计。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不再驻牧,等天黑了,就急急赶着牛羊回了家。这使山更深,水更响,就连那稀稀拉拉的夜鸟叫声,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犹如躲进云层的星星,不再那么显豁了。一切回到了创世之初的幽静与混沌。但正是这种幽静里,野兽再次出没村庄,麋鹿犹显踪影。人们说,生态真的好了。今晚,我会不会遭逢它们而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搏斗?摸着枕头下边的斧头,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等我被冻醒之时,黎明的天光宛然一把弯弓挂在帐篷门口,晨曦里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宛然一颗颗挂在草尖上的露珠,新鲜如初,不由自主地打开新的一日的第一页,确实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就在这空气湿润、山草馨香的早晨,我捅开牛粪火种,扒了灰,添加柴禾,放飞山谷第一缕蓝烟。随后,踏着露珠,选择平地,清除石头,把炕桌一个个摆在帐篷门前的小溪两岸。
接着,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这里。一整天,五六十人,席地而坐,炒菜吃饭,熙熙攘攘,我尽着东道主的责任,忙得不亦乐乎!在此不赘。
结束了一天的众乐。总觉得,这么闹哄哄的,还是没有完全享受大自然的微妙和幽趣。于是,第二天一早,我犹拿着一个水壶,背个包,吆喝着,一家人再次投靠这一角山溪。因为,我自小小年纪,就知道半山腰里还藏着一眼泉,其泉水清冽,带着甘甜,是原先的驮柴人,即樵夫,心中的圣水。据说,他们中多少人老了,腿脚都进不了山了,犹每每怀念这一眼泉水,常打发后生取水回去润肠。但他们觉得,提回去的水,无论咋喝,就是喝不出当年的味道。这是什么原因?
我在泉眼旁找几个大石头,顺风支起了锅叉,然后用壶盖去泉眼里舀水,一点点把水满上。然后,就燃火放飞柴烟,爬地上不断添柴煽火,把个遮阳的破草帽捏扁,一时当成了呼风的扇子。火借风势,左右摇摆。烟随草帽,不时扑鼻。我感觉到了一种山里才有的香气。这是柴禾不由自主冒出来的香气,暖暖的,淡淡的,与山中的花香交融裹挟在一起,就好像是大自然的体味,把我们一家人都包裹其中了。
茶壶开始响了,支支吾吾地,声音越来越大。我这才揭开壶盖,下了一把平常的老茯茶,一勺青盐。这时,那些柴禾的火星就像飞蛾扑火,也一并扑向了茶水,落到壶里。也怪,还不等水开,茶香犹先扑鼻,与花香一起唤醒了我们的食欲。
老伴拎着茶壶,给小淘气们一人一碗刚刚倒上,她们就疯了般攥着馍馍,站着、跪着把一堆馍全部解放了,简直猛虎下山。这在家里,却是想都不能想的。
就这样,我连烧了两壶茶,并找一块石板烤焦从家里带来的羊肉,摆地上,让大伙儿吃。就这样,一家人吃吃喝喝很久,不曾住嘴,但都没有吃撑的感觉。相反,越吃越有胃口。大人小孩,都没有就此叫停擦手的意思,正应了乡亲们“一百人吃一百羊”之说。这,是原始的漫长烹调过程吊足了人胃口的原因,还是新鲜空气一下子打开了人的感觉器官的原因?
不知道,亦没有标准答案。我想,要是有,我们还会一身烟熏远不远百里地走出惯常来投靠那些心仪着的大山一角吗?
一家人,一个茶壶,一天烟熏火燎的日子。
回来的路上,我笑着问:青海人真是怪,放下城里人不当,却一个个喜欢浪山,宁愿把自己晒成火棍,也不愿待在屋子里享清福,这到底图的是个啥呢?
5、浪不烦的循化
每年夏天的浪山,总绕不开循化这一站。循化早已成为我心中不可或缺的风景了。套用青海花儿一句歌词:不浪,由不得个家(自己)。这使我们一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翻越青沙山,穿云破雾,就像一朵雨中浪花般驱车腾挪跌宕于前往循化的山路之上,总不忘汇入循化,看一眼黄河。
在循化,那么桀骜不驯、生龙活虎的黄河则就像一个贤淑雅致、隐身村巷的撒拉艳姑,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温柔娴静了。每每站在河岸上,看着不声不响的河面,我就想起八十多岁的撒拉族藏客韩哈乃斐一番解读:这黄河就像一匹烈马,你压得住它,它就是你屁股底下的一阵风,任你使唤,柔若柳枝;你压不住它,它就是翻江倒海的火山熔岩,瞬间会把你烧成一堆灰。
哦,还有这样比喻的?!我心中一惊。
在接下来的交往中,我才明白:原来,韩哈乃斐老人自小生活在藏区,他对藏族民俗和语言的精到到了藏族都阿啦啦赞叹不止的水平。再加上撒拉话、汉话这样两种语言的参照,他的出语惊人早就闻名于循化和青海藏区。为此,我暗暗庆幸,是到了难得的请教机会。这就接着问:那么,是谁压服了这一段黄河?
他说,还不是这火焰般隆起在两岸的大山吗?无论出了公伯峡之后那团团红色的火焰,还是出了清水湾,然后一直延伸到孟达峡的那铁色的火焰,它们均是大自然点燃起来之后一时凝固了的火把,曾经照亮过当年尕勒莽、阿合莽寻找骆驼的黑夜,也曾照亮了黄河的容颜。所以,到了这里,黄河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它桀骜不驯的头,并让撒拉族成为黄河浪尖上的筏子客。
我知道,筏子客曾经是一种职业。在没有桥的时代,他们把充了气的山羊皮绑扎在一起,以此渡人、运货,方便了藏客,麦客,金客们的出行。靠着在黄河浪尖上练就的硬本领,后来,筏子客通过黄河,把青海的羊毛等畜产品运往内蒙、天津一带。如今,交通发达,架桥技术超群,时代淘汰了筏子客。但每年夏天,作为非物质为文化遗产,筏子客们依旧还要在黄河里表演一番他们曾经的身手,这是难得一见的循化风物。
就这样,多少次,相会街子,坐绿荫下的茶园,我与韩哈乃斐老人谈天说地,成为朋友。我因此了解到他是藏客,是往来于藏区的文明使者。他把农业区的特产带到藏区,然后把藏族的特产带到循化。来来去去,这不仅搞活了经济,还促使了藏族和撒拉族之间的相互了解。所以,他在藏话、撒拉话、汉话等语言的波峰浪谷间自由飞翔,随意转换,其流畅就像是瓦罐里倒核桃,一点都不打折扣的。曾经,我就问他的上学情况,他“嗯哼”一声摇着头说,一天都没有上过学,但现在都能看汉语的报纸。在的他丰富的地方和民族知识面前,我无非依旧一个小学生。所以,看着他,我否定了自己久蹲书斋的生活,而不止一次地说服自己走向了大山。
最难忘,他跟我开玩笑的一句话:撒拉走天下,全靠胆子大。所以,来到循化,每每告别了韩哈乃斐,我犹逡巡街子村巷,想起撒拉历史一页,有一种穿行在时光隧道中的感觉。
那是八百多年前的光阴里了。一头白驼,几十个大胡子、深眼窝、棱鼻子的男人,从中亚撒马尔罕出发,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中国,穿山越岭,不知何止。忽然,有一天,在循化的奥突斯山下,黄河岸边,这骆驼便一卧不起了。怎么办?他们中的首领说,天意在此,何不止步?就从那时开始,撒拉族在循环落脚诞生。从此之后,他们以街子为中心,四散开来,并结亲藏族,开垦土地,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如今,洋洋十万多人,一个民族。在西部,难道还有比这更生动的身边传奇?
在街子,尕勒莽、阿合莽的墓地犹在。古老的《古兰经》犹在。驮经的骆驼早就玉化成石,映在泉水之中,续上了传说的历史。器宇轩昂的木头大房,门前屋后的魅力花园,还那么明显地延续着先辈记忆,在整个东部农业区有点另类。
景点含着人文。
远方就在身边!
就这么吟咏着,走遍循化,我不止一次地坐在黄河岸边的茶园里享受了一种淡淡的中亚民风和河湟民风交织在一起的循化风味,还无一例外地买了核桃、辣椒、花椒等循化特产。一年四季,靠着这些特产和旅行中的记忆,我们与循化始终保持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有意思吧!
在西宁,我还没有说完这一切,几个小外孙就嚷嚷着还要去循化。她们说,不骑骡子不算到了循化。这是因为,多少次去循化,在清水黄河岸的波光中从容刮着碗子休闲还不尽兴时,我们总驱车孟达峡,弯弯绕绕,游一番孟达天池。都说孟达天池是青海的西双版纳,西部的动植物宝库,其生态种类之全,在全国都是屈指可数的。但我那几个淘气外孙,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她们一心向往骑骡子,每次去孟达,还不等我停车稳妥,犹独自跑到山脚下,一个个已经骑到骡背上的鞍心里了。到达天池,还不等我拍照休息,从容绕一圈天池,喘几口粗气,她们则飞一样跑出木头栈道,又一个个被扶上了骡背。这使我老伴总在提心吊胆,嘱托连连,甚至被吓得蒙上了眼睛。但她们依旧不管不顾,故作潇洒,还唱将起来。
就这样,孟达,骡子,踏沙坡,古老清真寺,犹自循化历史一端,常常把我们带出惯常,带出城市,带到书本之外,不断拓展着我们一家大人和小孩的视野,弥合着我们在知识储备上的各种先天不足。
6、送不走的浪山路
旅行就是突破。
旅行就是打开。
旅行就是拼接。
就这么随心地嘀咕着,盘算着,诠释着“浪”的内涵,出不了西宁的日子,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盘旋在西宁街头寻味,不由自主地驻足那些气味熟悉的店铺,把这样的行走也叫成了浪山。
树林巷口的胡家包子;东关的泉儿头杂碎;白玉巷的益鑫手抓;莫家街的马忠酿皮;五一路的马家抓面;花园南街的海如面片,兴海路的拜家酿皮;纸坊街的马尔沙牛杂,中下南关的美食一条街,水井巷周边林林总总的小摊。等等,这,不都是一座座小吃的山头?
细细盘算,小吃之外,西宁的茶艺和家宴一样地也是星罗棋布,高中低挡,东西南北中,各具特色,不胜枚举,山影重重,自成江湖,没有个三年五年的深入沉浸,也是轻易浪不完的。
在西宁,那些上档次的大餐馆,更是这个行道里的泰山、华山、五岳恒山,没有一定的经济势力和个人品味,更是想浪都浪不上的。山头林立,山势陡峭,江湖之深,一言难尽。就我所知,公款吃喝不被禁止的那些年,光是清真餐厅,在西宁名闻遐迩的就不下四五十家了。其接待能力之强,纸醉金迷之盛,有人因此而很有意思地将其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伊尔顿,伊兰世家,西湖银峰,其环境一流,服务上乘,引领潮流,一餐万元,早已不足为怪;第二世界,名为大中小,是指西宁有名的大西门、中发源、小圆门,它们实属清真名店,根基深,菜品繁多,客满为患,紧追潮流,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而第三世界,则是后起之秀了,它们一字排开在东关大街原大众电影院周围几条街上,自觉不自觉营造出一方地域风味很浓的美食街。从东乡万华到穆斯林大饭店,从伊尔发尼到不断变换着新鲜名字的餐馆,都是一马当先,价格稳当,这就把附近城乡的婚宴、斋宴等大型活动几乎全包。一年四季,逡巡于此,朝夕往来,山珍海味,品茗尝鲜,这不是攀山越岭还在浪山吗?
但说归说,人依旧在城里,这毕竟是一种感觉。所以,一旦到了合适的时间,我照样还会驱车远行,如约追逐一幅更大的口腹悄悄绘制出的无形版图而走向心头的美食。这早就是一种清晰标注着的心理节奏和内心版图了,哪能蒙尘不顾?
端午前后,粽香扑鼻。山才见绿,花才初绽。这时,有经验的吃货们就开始嚷嚷着打平伙,该吃草膘羊了。羊盼清明马盼夏。自清明到端午,说来也是有两个月了。羊有足够的时间吃一身薄膘。这膘,不是蒜皮色的嫩膘,就是刀背厚的鲜膘,都属于最好吃的一级羊肉。要是再迟了,膘情变厚,甚至发展到秋膘,那就显得太油腻了,香则香矣,但其肉质就可大打折扣了。所以,在合适的时机,跑到心仪的山里,诸如,青海的茶卡,宁夏的靖远,甘肃的东乡。遇到草膘羊,那简直是一年里最好的福运。所以,喜欢浪山的人们常常不怕路远和麻烦,这就直接地把车开到远远的牧场。
就此,我虽不曾这么痴情过,但吃腻了激素尿素喂养的牛羊肉之后,每年经过祁连等牧区之时,也总是贼溜溜盯着草膘羊,不肯放过身边的口福,将此作为旅行浪山的重要目标,还由此锁定了默勒、恰卜恰两家熟悉的牧户。平时,看望、联络他们,已经成为这几年举家浪山的一部分了。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都说平安的柴禾鸡很好吃,是不折不扣的乡村土鸡。是吗?说着,打听着,我常一脚油门就穿越小峡,不费功夫来到了曹家堡飞机场附近,平安县城周围,平安的几条山沟的马路边。无师自通,闻香停车,很快找到了吃柴火鸡的小店。点单,嗅着柴禾的烟味,喝着熬茶,坐等肉熟,宛然熟客。如此者三五次,这才反应过来:这哪里还是土鸡,哪有那么多土鸡?原来,食材还都来自于西宁。但我们却并不计较,早就好上了这一口。谁叫交通这么方便,谁叫平安还是一片乡土?
醉温之意不在酒,浪山之人不嫌远。要不,秋初,在西宁街头摆满了麦索儿、大豆角等河湟当地土特产的时候,很多人为什么还那么热衷于化钱赶赴山里的茶园,席地而坐在田间一角尝鲜,而不肯早早回家?更那堪,大冬天在田野里垒砌土灶,打土烧窑,硬是把洋芋烤黄聪聪连土带皮贪吃的人们。他们找的就是这种感觉。
栽什么树,引什么老鸦。别说是喜欢自然的青海人了,就是来自京华的著名作家张,虽跑遍了大半个地球,但每次翻越青沙山时,犹喜欢下高速公路而在石壁吃一碗面片。面还是那个面,做法还是那个做法,但在大山深处的石壁吃起来,却是风味独具,犹添人文。莫非海拔和地理都是吃着的一部分了?
对此,没有细究过。但每每放了暑假,我那些淘气的小外孙们吆喝着杏子,让我们一家暑期度假的第一站从来都是化隆县的群科了。群科在黄河东岸,是一头杵在化隆大山深处的一隅世外杏园。这里,海拔低,阳光充足,空气新鲜。这使这里的杏子肉厚汁嫩,馨香把外,属于青海独一无二的特产。这不,刚出了高速口,还不等停下车子,那淡淡的杏香就直扑车窗,先味夺人,让孩子们一个个直流口水,食欲大增。急匆匆下车,靠近杏摊,不问价钱,我们先自眼尖手快挑一个颜色最俊的囫囵吞下,差点吐不及杏核了。
摊主笑问,香不?
我满嘴杏肉,哪能回答?这就呀呀嗯嗯好像不会说话一样地点头敷衍一番。然后,再拿一个,才一轻捏,汁子就洒到了衣服。等我象征性地谈了价钱,各样不等地装满塑料袋时,都感觉周边的空气里都是杏子的香味了。而我的小外孙们则就更是像到了自家果园一样地挑三拣四,毫不客气,不一会儿,都站着把各路品种尝遍,还不忍心丢弃杏核,攥在手里,说要把种子带到老家。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群科,了却了这一桩年年岁岁不曾荒芜的心愿,犹摸着嘴说,这是一次送路之旅。
其实啊,一年四季,我们何曾把那一段路真送走过?
2022年5月21日 西宁西区静管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