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详不够自留地
马有福
自包干到户至今的四十多年里 ,自留地,这个词汇早就没有人再关心了。与时俱退,隐入尘埃,或许就这样淡淡地退出了历史记忆。
如今,集中连片,流转风劲,推土机、挖机过处,谁还计较轮下汹涌着远去的黑土是一自留地还是承包地?反正,是土地,都归集体。集体的事,谁当干部谁说了算。农民呢,都懒得问土地收益了。他们更实惠:与打工收入相比,这简直是杯水车薪,一点麻雀头了,说来也无非几袋面钱,谁还会上心关注,眷恋不已?
或许,不止是自留地的关于土地的全部历史就这样掀开了新的一页。作为在农村还留着根却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我对此也早就不怎么在心留意了。可是,近日扑入视野的一篇书序却让我生出无端的亲切,总觉得自留地是一枚埋在历史文化基因深处的硕大种子,现在是到了该细细端详的时刻。
《为内心纯净的自留地而吟唱》,这是贺绍俊为杨方的小说集《澳大利亚舅舅》写的书序。序文对于杨方内心深处的新疆记忆颇为欣赏,觉得这是一坨内心纯净的人在珍藏赏玩着文字美学一端,颇具自留地的质地。
哦,自留地!读着,我莫名兴奋起来。思维马上连通了我家曾经先后拥有过的那几块自留地,犹闻泥土香,犹见亲人面,心头小溪潺潺,吟咏不断。
第一块,就挂在我家正对面的东山坡半腰,我们习惯上称之为前阴坡那儿的一角。朝夕端详,如同镜子,我总时时联想起在这里深植下去的童年。就因为这巴掌大一坨五六分坡地,我因此对这里全坡千亩上下的土地都怀着一视同仁的好感。如今,攀山每每走到这里,我还常觉得是在走向父母尚在的那些岁月深处。
莫不是?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只要从生产队没日没夜的劳动中一旦脱身出来,就常常不由自主把自己这一点可怜的业余时间几乎全交付这几分贫瘠的坡地。循着季节的脚步,干这干那,忙个不停,脸上哪时都是充满了希望的喜色。
如果种上的是小麦,只要风雨平安,三百多斤金粒般的麦子就一定旱涝保收了。那是不看谁的脸色而可以大大方方倒进自家土仓里的丰收,心底能不因此而踏实丰盈?如果种下去的是洋芋,挖个千儿百把斤,一背篼一背篼地背回家里,吃它个一年半载也是一点不成问题的。还不止这,麦草或者洋芋秆从来也是很好的燃料,居家过日子哪能缺得了它们。牦牛的骨头煮牦牛的肉,一切都是土地的赠予,人有一种落到了大地怀抱里一样的厚实感。为此,一年四季,父母亲恨不得在地边盖了房子长久住下来。土坷垃怕压住麦苗,就得一榔头一榔头地敲碎。黑燕麦怕影响了庄稼长势,就得与其它杂草一样,拔了头边拔二遍,直至到了秋天结穗了,还像看着熟睡的孩子一样看一眼长势才放心。庄稼就是孩子,他们就像拉扯孩子一样地服侍着一茬又一茬庄稼,而从不厌烦。
我奇怪的是,他们在生产队里劳动时每感疲惫不堪,常不时地在田埂地头上唉声叹气,磨蹭一番。而一旦到了自己的自留地里,马上就会精神抖擞,不觉其苦,好像一下子就年轻了许多。
据说,1962年,落实政策刚刚分得这几分地的时候,我父亲因与生产队队长吵架而要不上驮粪的驴了,他这就趁着月光,花十来个晚上硬是一背篼一背篼地把几立方米农家肥背到了地里。这可是一段坡度不下于四十五度的山路啊,一个单趟至少有一公里,他来来回回把几立方米农家肥靠着一己的肩膀送到地里,这得需要多大的心劲?
亦不止我父母舍得在自留地里豁出了一条老命地投入,我们村很多人也都是连夜在侍弄自留地的。有时,让邻居们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动静时,他们常常把自留地的麦子割了。尤其是口粮紧张的那些人家,在青黄不接之际,还来不及生产队把麦场碾瓷实,他们就三三两两把麦捆背到家里,在石头上摔跘穗头令其脱壳,然后,就一簸箕一簸箕把麦粒脱出来晒干,先于生产队打碾就已悄悄解决了自己的温饱。
温饱是人的尊严的基座。有了温饱,人就有了自信。邻村一个阶级成分高的中年人平时吃头大,家里口粮老处于青黄不接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贫下中农,就能够借得到生产队的储备粮的,而他不行。这使社员们偶尔在田间地头的游戏和玩耍中,他几乎从来处于被动:摔跤摔不过贫下中农,蹬滚蹬不过贫下中农,举重举不过贫下中农。偏偏他性格倔强,从不认输,这就会在田间地头无奈地夸下一时海口:等着,自留地里的麦子下来,我吃上了再试试看。结果是,他连着吃了十来天自留地里的麦子,饱肚子之后,力气就一下子倍增。这时,他把唾沫往手心里一吐,这就站地头上,雄赳赳气昂昂,主动与人摔跤、蹬棍、举重,一下会踊跃一段时间。如今,自留地之说早模糊了,他的一句话却成为一地历史一页还在人们口头上流传和活跃着:嗨!等着,自留地里的麦子下来,我吃饱了再试试看。不过,哪是哪,意思却发生了变化:不到时机,不显本事。不过,自留地照亮的那一角精神底色却依旧在湟水岸边的那个小村庄里闪闪发光,简直一颗星。
就是这一缕光,让农民保住了尊严,保住了希望。想到这里,我就想到了我们家第二次分到的那一块自留地。这是第一块自留地因紧挨第二生产队地界被归入他们队之后,就调整到我们自己队地界的一块地。面积也只五六分,虽不大,却有一溜长满了冰草的塄坎,很有拓展扩大潜力。这事让父亲一度眯着眼睛在感叹自己的运气好:满打满算,二分地上下的生荒算是白白捡到手的金子。这里,麦捆嘛,估计多割二十来个不成问题,一捆按五斤算,百十来斤粮食这不就从空而降;至于洋芋嘛,两三麻袋,四百来斤就是娃娃掉进了井里,没处去。呵!冷手抓了个热馒头,发财由不得自己。
就这样兴奋着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阴天,生产队里没事干,我和父亲就兴冲冲拿了板橛和十字镐去这里挖冰草开荒。从里到外,我们俩正干得起劲,却有一拉着鼻涕的小孩来到地头,喘着气说,大伯,我,爸说你,不要,挖了,万一公社,的人上来,就不,好,说了。
啊?我父亲摸着头上的汗水直喘气,说不出一句对应的话。我也停止了劳动,站在那里,发窘。直至那小孩转身走了许久,父亲就像刚反应过来似的说:走吧!回家。
就是在那个晚上,我们俩趁着天晴刚刚放出的月光,花大半夜时间把那一点荒地全部开了出来,并把冰草绑成捆扔远远的,不给人发现、嫉妒的蛛丝马迹。我们想,你大队书记就是火眼金睛也不会发现我们的黑夜行动。谁想,那一年洋芋丰收,我们把三百斤洋芋以每斤六分钱卖给一个上门求购的外村人时,书记则一脸黑风走到我们家门口的平台上,直骂父亲:像样吗?你还得寸进尺哩!这收入全部没收归公,谁让你身上长出这么一截资本主义的尾巴?
这下,父亲急了,就说,你割吧!毛割不,都给你割去拧一条克脖子的绳去!今天,你敢动我一个洋芋,我就告你白吃大队羊那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事情哩,我们谁也别好过,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就这样对峙上了。吵架吵了大半夜。结果是,我家十八块钱的收入完整保全。怕我父亲真要胡说告状,书记最终还是放了一码,并通过其他人转告父亲:不要再胡说了。
事态就这样平息了。等我考上师范,要去村里盖章子时,这一次书记就死死咬住不放了:你们家还是个缺劳力户,不能因此转城镇户口。人,哪能说走就走,这村里还有没有规矩?
又是一番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人。几经折腾,最终放行。为此,我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好不兴奋:这下好了,又长了一扇翅膀!
我不懂,就问他:什么翅膀不翅膀的?
他端起牛血一样浓的一碗老熬茶,猛喝一口,停半天,就说:这是又一块自留地呢,哪能不算翅膀?
自留地,翅膀?这哪是哪呀。
那你还怀疑不成啊?你不记得我俩在自留地里开荒那一天的尴尬?一个穿开裆裤、拉着鼻涕的娃娃说停我们俩就不得不停。按道理说,我们开荒到底妨碍谁了?关键的问题是,他们怕社员身上长毛、长翅膀。翅膀硬了,飞了,他还管得住谁?这管人就像训鹰,就是不让你吃饱,不让你不服从他的时候就长硬了翅膀。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其实啊,就是在割一个人自由的翅膀,你明白吗?
明白!哦,原来如此!
自留地啊,自留地,就这么揣摩着其深刻的蕴含,我读完师范,读大专。读完大专,续本科。前前后后将近四十年,我先后从事教育、媒体两个行当,在做好本质工作的同时,还一直保留着对文学的一丝痴情,并花心血写下不少自留地一样的文字。看着它们时,我也像父母看着自留地里的收成一样,总感踏实放心。照这么说,文学、文字就是我今天思想的自留地了?
哦,自留地。生生世世的自留地。你与中国文化深处陶渊明流连着的方宅和菊花是否属于一脉?与大集体那动辄几百几千亩的土地相比,你是畏畏缩缩的一束光,还是那个时代地平线上的一块疤痕?
端详不够自留地。
2022年10月21日 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