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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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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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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田看寺记

已不知多少次来过门源,但却从来没有去过上阴田清真寺。这主要的是,一旦来到门源,往往随大流逡巡在百里花海和祁连绝地岗什卡山峰之间,在与天地对话之余,只对这里好吃的奶皮和激人的骑走马古风发生兴趣,而没有深深地细究或洞察过门源人文,哪怕一丝。总认为,门源多过客,这里不会有太多的沉淀与文化积累。这一次,要不是雅雄集团的一个项目驱使,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在上阴田清真寺里还度过这么难忘的一天。谁曾想,青海回族历史文化早已漫漶的诸多遗迹却在这里还保存着那么鲜活的冰山一角呢?

路上,同行的门源籍青年学者张旻告诉我,阴田得名于其方位和历史,核心在田。门源盆地,川平地广,一度是皇家看好的农耕厚土。为此,清初在此建置大通卫设立红山堡不久,就移民屯垦,以其为中心,四向辐射,开出不少冒油的土地。至今这里叫“黄田”的村庄实乃皇田之意。这种变化大概有淡化历史之想。不过,门源的屯垦史却一直延续到了新中国建立之后。如今的浩门农场,就是最后的皇田。一马平川,动辄百顷。这没有集体和国家的力量,任谁都只能望田兴叹,没有能力开垦得出这么大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地。如今的油菜花节,千里油菜花海,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旅游金色名片。田是门源的根基,也是其灵魂,更是祁连山腹地里一直让人向往、令人垂涎的一隅桃花源。

不知从何时起,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走廊发生干旱以及人为的灾难之后,无路可走的人,南忘祁连山,循着日落的轨迹,就会选择门源作为疗伤之地,东山再起之乡。

有据可查的历史是,清顺治六年,即公元1649年,驻防河西走廊的回族将领米喇印、丁国栋起义失败之后,一时有许多人选择在门源避乱。其中,有四百多名士兵被蒙古族首领麦力干收留,并安置在其旱台、克图、仙米一带游牧,成为讲蒙古语,信仰伊斯兰教的一支回族,如今称之为托茂人,总数已超两千人。

其后,不断有离乱中从河西走廊翻山投靠门源的各路回族人。据现居门源县城的谢家回忆,他们家族从西域东行,在天祝和永登之间的壕沟住了两代人之后,为了活命,兄弟四人各奔东西之际,最小的儿子,也就是他们这一支人,翻山越岭,经过天堂寺,最终来到门源,在这繁衍生息,这已经有好几代人了。如今比较,在西宁、民和、大通和门源的党家之中,还是他们过得最殷实。从他一人捐建清真门楼的经济势力上看,名副其实,信然!

有据可查的历史资料还有这样重要一笔:清乾隆年间,一代名臣杨应琚担任西宁道佥事时,曾在门源旱台一带设置回屯,从西宁、大通等地迁来大批回族人在这里开荒种地,给他们提供耕牛、农具、种子,使他们顺利地在这里扎下根来,过上了比原先更为安宁、富足的日子。

再其后,清同治回民起义失败后,大批无家可归的人民亦选择了在门源避难。一时,西宁、河州、宁夏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翻山越岭来到了门源。

门源是一方包容的大地。再其后,各地那些逃避兵役、苛捐杂税以及各种天灾和人祸的人们零零星星地都向门源进发,这就像裹雪球一样地把门源裹成了一个回族人口日益增多的地域,奠定了1953年成立回族自治县的基础。在此之中,我知道的是,我们村几户人家,包括我的三叔等都是在解放后因工作和生活原因投靠门源的。

门源是祁连山腹地里最为养人的一个金色谷地。北靠冷龙岭,南面大坂山,一条长河贯穿期间,这使人一旦落籍,就会安心,总觉得门源是一方能够让人产生地域自豪感的地方。跟门源人打交道久了,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以山北人、山南人区分外来人。这口气含着的不是鄙夷,而是同情和关怀。

其实,历史的蛛丝马迹还不止此。细细揣摩,我们还会发现,他们对本地阴山和阳山的地理概念之分中还潜藏着对于历史一页的念念不忘。对此,老一辈人更是心知肚明,只感无奈。不知从何时起,门源回族大都居住在大通河北岸的阳坡,这在湿气较重的山涧来说,是一个明显的地理优势。这有俗言为证:旱死九州,门源丰收。就门源而言,在这里,阳面的庄稼就是比阴山先熟。阳山的草山里覆雪的时间明显短于阴山。阳山的霜冻时间还略后于阴山。这一切,会使阳山人的优势先于阴山。为此,光绪二十二年,即1896年,甘肃提督董福祥派张长龙、马安良等讨伐起义兵,随后安置回族遗民时,把阴阳山彻底做了个对换。他们先对纳隆、牙合、大庄、旱台、黄田、俄博等八大庄及永安、北大通两营的回族大开杀戒,不留余地,造成血流成河、十室九空。其后,便将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老弱病残无一例外地驱赶到了阴山。将阴山汉藏蒙等人口迁徙到阳山。此所谓“回堑南,汉堑北”,由此制造出一个“以夷制夷”的光绪门源版本。

门源老百姓如今还记得的是,张长龙绰号刚八,其兄刚七刚五都是参与这次行动的主要人物。刚八刚七刚五子。不扎营盘攻堡子。马安良,没天良。沉淀下来的民谚如同溪流,如今依旧流淌在广大回族人民心中。

这才多少年啊!老一点的人都曾听过老人们含泪带血的讲过这一页。据说,在河湟事变前,有些回族人料事不妙,决意反清,这就星夜拉着婆娘娃娃把她们推进了浩门河,以绝后患。在事变硝烟正浓之际,一些受了刀伤、枪伤,活着无望之人,怕落入敌手受辱,就自愿躺在断墙下,让自己人迅速推到土墙,顺从了活埋。

那个光阴,家将不家,人将不人。多少清真寺为之付之一炬。多少房屋田产,全成垃圾拖累。这一页,这一年,差点让门源再次成为荒原。

如今,门源社会和谐,民族团结,生活安逸。有意思的是,每每到了节庆需要上坟时,回民都要跨河去北,念起《古兰经》;汉民都要过河向南,烧一领黄纸。厚道的是,汉民村庄依旧保护着回民的坟园,回民村庄也是原样地保护着汉民的坟园。在停车喘息的瞬间,张旻指着大庄村东西南北的好几个方向说,那都是回民的坟园。村西这一块,坟园摞着坟园。可见回民在此居住历史之久远。

我问,如今的大庄村可曾还有回民居住?

他说,直至解放前还没有。现有的这几十户是我堂爷爷当生产队队长时,从阴山要过来的四类分子。那时,他们不是地主,就是富农,在自己的村庄始终抬不起头。而我们大庄村缺少劳力。两全其美,这使他们再次来到大庄,让大庄再续回族血脉。从此,这几处墓地也有了自己的主人看管。

这么多像楔子一样挤在他人村庄的异族墓地为什么还一任其旧,始终未遭破坏呢?我在心里问自己,怕伤害自尊,未敢问小张,但我在嘴皮底下却回答了自己:宽广。土地的宽广,人心的宽广,两者之间的互相影响与成全。正这么想着,张旻说,河湟事变结束后,受命迁徙到旱台的汉族人看着空落落的清真寺无人问津,这就悄悄传话给今天的上阴田村回民,看他们有无兴趣和能力做整体搬迁。

瞌睡遇到了枕头。在那时,这是天上掉下的油骨头。上阴田怀着感恩之心这就把这座古老的清真寺拆建到了自己的村庄。一时有多少感人的细节,此一时彼一时,今天已没有人可说了。但就是这么个梗概,也是张旻三访民间,从老人们口中隐隐约约地了解到的。

听着张旻的讲述,我双眼模糊,有点沉重,渐次无言,就连感谢的话都没及时地说上一句。正这么地说着,张旻让司机拐弯,说上阴田清真寺到了。

低矮的宣礼塔,双脊庙宇式建筑的大殿,与民房没有多大区别的南北学房。看起来,有点古典,但却被铝合金封闭坏了古味。现状与县上想打造成文旅景点的期许相比,还真有不小的距离。第一印象就这样占据了我的心头。

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先照了个大景。然后,我就跟着张旻和雅雄集团的项目经理从门外宣礼塔外边的两块砖雕看起,一点一点寻找那些早就连接不到一起的那些文化符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中华文化讲究的那些传统砖雕和木雕符号,几乎全都在这里得到了不完整的保存。遗憾的是,它们早就分崩离析,不成体系,各自为阵,断了那个时代的气韵和工匠的祝福语。但庆幸的是,靠着脚步和张旻的解说,我们心中还可复原出那些一时完整的图景。

可能当地人都未曾发现,这些砖雕中较多的是“暗八仙”和“梅兰竹菊”。这是中国西北保存着的传统文化之双翼。暗八仙承载的是道教八仙的思想,让这些符号跨界在清真寺里能够延续,这主要的是,它们删除了人物肖像,暗合了穆斯林默祝平安,为他人祈福的思想。其中,葫芦、团扇、渔鼓、宝剑、何花、花篮、横笛、阴阳板,都能兼容伊斯兰思想,找到的是两种信仰的最大公约数。至于“梅兰竹菊”,则更是儒家君子符号,哪一样与伊斯兰思想有相悖之处?

还不止此。砖雕和木雕的内容更延伸到河湟民间思想的深处。福寿三多,吉庆有余,寿据耄耋,富贵长寿,龙凤呈祥。等等。河湟汉族民间思想宛然深山溪流,不经意穿过我们所到之处,自然也流淌在回族村庄,让他们觉得这本身也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了。最为明显的是,从清代开始,在针线刺绣方面,回族妇女早就自觉不自觉地把寓意为福禄寿等祝福的符号移植到了鞋垫、袜綹根、腰带、荷包、针宅等装饰物中,已不分你我。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身居西北的汉族工匠们才大胆创意,不断跨界,以文化使者的自觉在清真寺建设中,不断引入异族文化符号,寻找中国传统文化与伊斯兰文化的互通共融之处,在吸收、改造中突围、重构,这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砖木雕符号系统。正是靠着这些符号,他们走南闯北,承建了那么多以河州为中心,涟漪般逐渐荡漾开来的河湟传统清真寺。

从河州出发,北向黄河和大通河两岸,凡回民居处,建砖窑,做模型,叮叮当当,留下足迹一串,建起古寺无数。如今,打上河州汉族工匠烙印的清真寺,就我所知,黄河南岸的有循化科哇、孟达、清水河东、张尕等古寺。跨过黄河,在化隆阿河滩、平安洪水泉、西宁、大通等,所到之处,古寺林立,艺脉绵延不断。这足迹一直延伸到门源之后,在藏传佛教腹地,借着修清真寺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把他们的祝愿传达到了这千古荒原。

人在西北,哪能不懂多元?

身居中华,更当跨界知人。

在西北汉族工匠们寻求交流、沟通,在砖雕木雕中架起一座文明桥梁之际,中国内地的回族知识分子------一代巨儒刘智、王岱舆等也忙着穿梭在儒释道文明深处,寻求伊斯兰教中国化道路,写出了他们的如同祁连山一样高耸入云的煌煌巨著,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精神遗产。

是江河,终归大海。

是文明,终将携手。

在上阴田清真寺的砖雕中,有这样两幅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东一西,飞在云岭上的两匹马背上分别是两条鱼构成的太极图。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随则其文以画八卦。这不仅是中华文化的古老传说和根基之一,也是对门源现代生活图景的生动照应。不是吗?门源是浩门马的故乡。马踏飞燕的那匹马就是门源马,它有着踏云翱翔的风姿。要使它背负双鱼,实现年年有余(鱼)的生活理想,这不止是一个时代的太极!

寓意颇深,耐得起揣摩。我想,如将此图略作扩充,不正好是门源在打造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展馆的生动徽标?

唉,想远了。环寺一圈。我们不仅看到了上阴田信众在大殿扩容过程中新续的砖雕两组梅兰竹菊为内容的砖雕,也看到了从老寺上拆下来的那么多空心花砖。这可是难得的精神财富呀。

时至中午,就地吃饭。暂时离开这一系列符号世界,管委主任和在任阿訇引我们上了南学房二楼。呵!那么多荣誉证书,不仅挂满了楼道,也还挂在办公室一面墙上。结合着墙面上的文字和照片,我们方才知道:这是一个团结开寺的典范。

咋团结的?

管委会主任不无得意地介绍说,这是一个新教占总人口百分之七十的村庄,我们吸取历史教训,制定出了新教阿訇老教请,老教阿訇新教请的阿訇聘任办法。新教阿訇开四年半,老教阿訇开三年。时间到了,自觉换防。这就解决了多年纷争。

换位思考,平衡理论,原来在这里得到了这么鲜活实践。什么是民主,自由当有怎样的限制?我想,上阴田可能没有人会讲。但是,他们却做出了样子。

在离开上阴田清真寺的路上,纠结于地名出处,我请教张旻:阴田,这是什么意思?其中,是否有一份命名者的诅咒含在其中?张旻摇头:门源人还不会那么坏。

信然!

于是,我得以再次回味一些图案。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木雕里的牡丹和石榴,它们为什么那么多?

张旻说,花开富贵,牡丹艳在中华文化深处,这是人人喜欢的花卉,穆斯林自然也不例外。

我说,可能还不止此,因为,牡丹在穆斯林的语境里,还含着一份对香气的尊重意味。焚香念经,动香追远,这个传统在教门文化一边。在世俗文化一边,牡丹是花儿的载体,不仅有情人之喻,也有抒情色彩很浓的辞令之名。白牡丹令更是家喻户晓,唱遍河湟。

哈哈哈,越说越远了。言归正传。

关于石榴,张旻在他的调查记里的一段文字非常地耐人咀嚼。他说,石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祝愿多子多孙的符号,《古兰经》三次提及石榴,说明在穆斯林的心目中,其价值和吉庆是非同一般的。在习近平总书记的言谈中,石榴则更是承载着让各民族紧紧团结在一起的殷切期望。

听到这,我瞪大了眼睛:张旻于我是晚辈,亦非穆斯林,他对《古兰经》言及的石榴这么言之凿凿。真是这样吗?我得抓紧补上这一课,回来后就马上请教阿语专家马少平先生。即日,就得到回应:

他说,《古兰经》第六章第99节、第141节,第五十五章第68节都提到了石榴,值得研读参悟和深思。哦,原来如此。我一时想起了熟悉的旋律:

在两座乐园里,有水果,有海栆,有石榴(55:68)。

天色已晚,功课全结。这一日,还说什么呢?掩卷续茶,惬意连连。睡前,随意找照片发朋友圈,说在门源揭开今年夏天浪山模式第一页。入眼的风景中,有久在深闺无人识的上阴田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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