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平常那么离不开一身水以滋润精神的同胞,在金场里,一连十天半月都不洗一次脸的人却很多。甚至很普遍,这就像瘟疫扫过或者赶着一场荒郊里的时髦一样,让我很快就见怪不怪了。只见他们一个个黑眉糊脸,眨巴着镶在黑框里一样的眼睛在沙堆间晃来晃去,环境和人的变化让我有一种身处非洲的感觉。然而,这里却不是非洲。理智马上告诉我:挖金子是苦活累活,金客每天几乎都是泡在汗水和沙子之中的,再加上这荒僻之地的紫外线总是那么不近人情,不上三天,长得再白的人,其脸颊、脖子就会一下子像阴影似的变黑了,看上去简直就是刚刚下班从矿井下才窜出地面的煤矿工人,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入乡不仅得随俗,还得随气色、肤色。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是来到了这里,人只须在荒野的阳光下站一会儿,哪怕是戴着草帽、凉帽,紫外线就会见缝插针,长驱直入,皮肤的变黑、灼伤、蜕皮是自然而然的,依次递进的,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尤其是我这种久居办公室的红脸人,就是在阴云密布的雨天,就是躲着太阳,依旧经不起云层外紫外线穿云破雾的烤灼,不上一会儿,皮肤马上就会变暗、变沉,变黑。就这样,过不了三天,整个脸部就是一件古铜色的青铜器了。一起干活金客们可惜了我书生气的远投和冒昧,就开玩笑说,像你这样贪婪阳光的人,护肤有两种办法:一是坚持着一月半载的不刮脸,任胡茬野蛮生长成荒草,或者森林,由此形成自然保护的黑色层,以抵御紫外线等有毒光线的侵袭,等你回到低海拔的学校,开课前刮了胡子,在好好地睡上两三天,脸色的恢复就可指日而待;二是就这样坚持着一直不洗脸,让汗水和垢甲堆积成第二层皮肤,这就把一张老脸全然交给自然,紫外线就像猫逗老鼠一样地任它烤晒得了。等回到家里,来一次秋后算账,就像举办一场告别仪式一样地用香皂洗几番,引渡春风度玉关,这脸部生态就会恢复原状。
哈哈哈,面对紫外线,抵御的大坝就这样在众人的七舌八嘴中形成不止一道,并坚定地横在我的眼前。
他们说得几乎都很有道理,方法很好,但我却很难适应这一切。因为,在祁连山腹地深处的托勒金场,一直不歇地干活不上两天,我即感非常不适,有一种强烈的被笼在罩子里的沉闷和压抑。于是,有一天,趁着大伙儿吃中午饭歇工的间隙,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找来一盆水在帐篷前晒热,然后,脱了上衣,就地露天大洗起来,并备用了一唐瓶清水最后还淋了一遍。这一下子有一种麦苗首次冲破了土层一样的酣畅与舒适。可是,这还没有一会儿时间,我就开始感到恶心,伴之以头晕眼黑,头重脚轻。尽管如此,我还是逞强坚持着在沙窝里继续干活。可是,不一会儿,禁不住食物的反扑,我不由自主地离开沙窝子,还来不及从容走到一边的草地,我很快就将中午吃进去的几大碗清水面片连同胃里的酸水一股脑儿全吐到了地上。直至挣命站直了身子,却没力气再干活了,更没力气睁眼看人。这时,靠近我身边的马掌柜摸摸脉搏说,阴了!真保真地印了。出山水哪能当驯服的水用呢?再说,这是没有举意的水,不是完整的水。你是知识分子,咋忽视了这一常识?说着他拿来两瓶藿香正气水。
我说,这药只能一次一瓶。
他说,不行!这里是金场,得吃两瓶。
常识胜过使用药物说明,我听从了。尽管如此,一整个下午我还是睁不开眼睛了,就像一滩泥巴一样蜷缩在帐篷里昏昏沉沉地睡到了次日,这才迎来雨过天晴,并逐渐缓过劲来。
上班了。几个老人简直是有点事后诸葛亮般地说,金场里牺牲的都是逞强的人,对海拔和气候不服不行!海拔和气候胜过高压线呀。咱穆斯林用水,哪能不敬畏水?水是我们的衣裳,你就得按规矩穿,并使唤它才是。大浄是大浄,就像长袍,不能短了袖子少了背;小净是小净,小净就像马甲,也得体贴完整才行。
哦?我一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得新鲜难得。它们就像这里带着点蒿草味的空气,直入肺腑。从此之后,我才发现:几个一直在坚持做礼拜的老人每天一有闲就都拎着一个塑料壶围在锅口侍弄着洗浴的热水,简直像卖弄或表演。据他们说,生冰生冰的出山水还没被驯服,这都是带着野性的,稍有疏忽,人就会被击倒,好多病就是因为用水不当而落下深根,从此难以治愈的。而完整的小净本身就是药物和调理,有着药物难以替代的养生作用,也在克着出山水里的一些不洁。致于大浄的作用,则简直是人心的根须,出门的盾牌,没要它,人在这荒野里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的,更何况金客一出门就是一年半载的,生死只在一瞬间。
就这样,我们在金场里干活时说着黄段子,也说着教门和常识的话题。有一天,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起某伟人冬天下河洗冷水澡的故事。一些人有点钦佩地说,那真是厉害,伟人就是伟人,那得多大的自制力和战胜自我的多大力量。另一些人则坚决地表示怀疑,伟人那是在内地洗冷水澡,内地是内地,那种冷水再冷也不钻骨头,海拔放在那里,要是在青海托勒金场的五岭沟里,海拔四千米以上,你让他试试,那非得当场冻死,至少肯定会落下一身残疾。
在不到五岭沟之前,我始终认为:家乡的热和冷是与别处没有什么质的不同的,零度是热冷唯一的界限,这就像是横亘在青藏高原上的祁连山一样不可撼动的大地原理。在我的海拔只有两千五百米的家乡,为了赢得打赌的胜利,十一月上旬,我曾在飘着浮冰的河水里挽起裤管走过一次来回,少说在水里曾经足足浸了有几十分钟,这都还没有被冻僵。可是,在五岭沟一点儿也没有结冰迹象的水里我洗一次脸却得咬几次牙关,那种跨过皮肤直钻骨头的生冷比明晃晃的刀子还要尖锐。因为这是一种在石头尖上健步如飞的溪流,其轻盈、飘逸的身子让人不由想到这里的鹰隼;其纯洁如缎、明亮如练的色泽让人总想起一把把刚刚淬过冷水的刀子。所以,金客们不是万不得已,就不敢轻轻触碰这山水,他们更是谨防着密切接触的。为此,那些白天干活不戴手套的人,到了晚上清槽子、出盆子时,几乎都戴上了长袖的塑胶手套。就是这样,完成工作的每一双手都还是要被冻得红唧唧的,宛然一截截紫红色的蜡烛,不经过半个小时左右的缓冲和适应,就一直是懵懂着的,回不到原有的体温。马掌柜告诉我,在这里,手被冻疼以后,你千万不能马上近火或一下子被捂热,否则,从此就会被落下冻伤,要么会被疼得都没有地方钻。冷热之间有一条我们看不见的过渡带,它像河,需要慢慢渡过。我想,这大概就是指事物之间常见的那种缓冲带。
身处金场,常识就这样与祁连山一起冰冷地横在眼前。我为此暗自嘀咕:山水猛于虎也。怪不得好多人多日不洗脸,他们也教唆着我轻易不要洗脸。
可是,尽管这样,一个有信仰的金客,还总绕不过这谈之色变的水。在其后的日子里,我发现,真相在一点点粉碎着表象,粗回回还真一点点未忽视细做干。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穆斯林淘金的窝子里,每个金客,哪怕平时不洗脸,每过一段时间,都还免不了一茬水的滋润。勤快的人则还是依旧坚持一周一次。这是穆斯林的逊奈,信仰坚定的人就是不穿衣服也不曾荒芜这个等同于生命和信仰衣服的“胡斯里”。胡斯里是波斯语,意即大净,这是穆斯林出门人都共同坚守着不肯丢弃的一条生活底线。在平时的生活中,对于男人来说,无非是性生活、遗精、酒醉、昏厥等坏了大净,这才重新换洗,就如同换一件脏了的衣服一样,早已习惯了。而对于女人来说,则还多了月经、生孩子等坏大净的因素,其要求更为严格一些。为此,穆斯林一生不离这样的洗浴。这是他们信仰的根须和底座。他们总以身上带不带水的新鲜体现着平时的信念。除此之外,大凡遇到盖房、收庄稼、出门、参加婚丧嫁娶等重要活动时,讲究的人,无一例外都要沐浴净身,换水迎客,以示庄重。如此,金客的换水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更是雷打不动的。无一例外,他们出门前忙啥都少不了换水静心的这一功课。在他们看来,一壶清水,就是一层鲜衣,这既是故乡的嘱托,也是信仰的衣装。要是没有这一茬水,他们谁都不敢轻易迈出大门一步。人有旦夕祸福,况危险备至的金场乎?海拔每提升一千米,人的免疫力就会下降一大截。人人随时都在接近死亡,靠近死亡。但只要身上有水,心底就踏实了,一切尽可托付,何地都敢趋附。身上的水,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份依靠,一套衣装,一种保护层,一直在心里完整着,簇新着,不曾有任何补丁或口子。甚至有随时换洗的、准备着的。
在我挤住的帐篷里,有一天,一个同伴听说家里有亲人去世了,一时找不到热水,他就只身走向远离人群的一条小河。我对他说,我曾因冰水洗脸险些重病一场,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他却说,今天,哪怕天下刀子,河流冰渣,这个水是举意了的。含泪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我看他那一刻的决绝,这一点儿也不逊色于荆轲刺秦王上路前的那种决绝和悲壮。
在与他们的长期交往中,我还发现,有时,有些人并没有坏大净,但他们一旦遇着心慌意乱、噩梦连连,老觉打不起精神的时刻,就会想办法找一壶热水,吊起水桶,脱衣服洗浴,想以这样的方式,排遣心头的郁闷。对此,马掌柜看我一脸狐疑,就告诉我,水通天地,水洗百净;战争年代,穆斯林军人上战场前也从不忽视战前的这一个大浄。对于金客来说,一茬水,就是一番心境。一茬水,就是一段光阴。好些人在金场还以此纪年,克服山中无甲子的困难,硬是把自己的每一身水与一个寂寞的夏天交织在一起,借此回顾过去。
因此,在惜时如金的金场里,回民掌柜虽然大都不允许金客蹲地久便,影响干活时间,但都很宽容那些换水的金客。在我们那个窝子,马掌柜还专门买了一个蒙古包,用帆布将其隔成了六个小隔断作为金场里的浴室,分别挂了吊桶允许金客随时换水。正因为有了这个帐篷,整个夏天,金场的生活虽然十分地单调,每天几乎都是机械式的挖沙淘洗,但金客们从此以此关照自己和别人,以此做纪年方式的同时,也把它当成了淘金生活中的一项福利和乐趣。
有一天,抽时间去其它窝子串门时,我还看到:那些经济条件不允许置办一顶帐篷作为浴室的窝子,人们就在大山一角有遮挡的地方或者略显隐蔽处的地窝子里就围了一条布单作为临时洗浴的地方。曾经,看我因为冰水洗头造成的感冒,我们窝子里的马大爷说,你从此再不要这么莽撞了,但如坏了大浄,就告诉我,我烧热水供你洗大净。这金场里,我们一刻都不能没有大浄。有了大浄,死就死了,注定的事还能变更?咱回民活就活着一身水,还哪管得了其他!
回回就像鱼,三天不洗变成驴。金客们口头禅一样地这样叨叨着,有时为了一壶热水还都发生争夺和口角,这在汉族人居多的窝子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看着这一切,好几次,我劝止了同胞们的争抢。虽然言之凿凿,但事后我依然还是心虚不堪。因为,在金场里,不同的海拔存在着不同的生命风险,人看上去虽然一个个身强体壮,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气若游丝,不堪一击,那么脆弱。我亲眼看着我们旁边窝子一个中年人嘴皮一青,当场咽气。在金场的日子里,也不断听说人因为多吃了一碗饭,好好睡下,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人的消息。我要是因为做思想工作而耽误了谁的一茬水,那可是比经济欠债更加难以偿还的一份感情债务呀。
即将离开金场了,因为惯熟,我让金客们说说关于水以及换水的各种故事时,曾经坐过牢的马五老汉给我说,咱老回回活着的就是一壶水。在监狱里,同样是重刑犯,临死的时候,他人的要求不是见一回亲人,就是选择痛痛快快地吃一顿美食,而咱回回人走到尽头时,谁都祈求的不过一壶清水,一壶按顺序够洗三遍的清水。人在绝境,有了这一壶水的慰藉,死而无憾了。
还据说,上战场前,回族人关注的常常不是留不留遗嘱的事,而是还没还清债务或换没换水的这样两件事。
在金场里,帮我曾偷过一双靴子度过雨季的马凯曾说,不同海拔的水有不同的个性,我每到一个地方不换个这地方的水,就总打不起精神,水跟我就像救生衣一样,还真是个救命的东西。为了说明这个道理,他还告诉我,祁连山的羊到了东部农业区大多就会死掉,还是因为水土不服。按理说,这是由高海拔地区到了低海拔地区,温度更适宜,氧气比较充足,应该活得更加健康才对;而羊偏偏就要死掉,还是因为水土。要是羊也能够像人一样会换一茬水,这说不定就能活了下来。水土,水土,全世界穆斯林的适应性是否就与水的这种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关呢!
在金场,最让我难忘的是,金客们回家前,就是到了早晚结冰的秋季,他们也不忘换一茬离开金场的大水。虽然这不是教规,但对于他们的大多数人来说,还是谁都不肯忽视,简直经验般的一件生活功课。因为,洗澡本身就是一种放松,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告别仪式,还是一种防病的方式。为此,他们举了个例子,说有一个金客忽视了这一告别式的换水,而被早年累死在大山里的鬼魂附体,到家后犯病了。这是怪病,人一旦抽起风来,就会胡言乱语,替鬼说话,有名有姓地报着身份,听着都有点不寒而栗。但无论怎么说,这终归是个卫生习惯,更是已经固化在深层心理之中的习俗了。为此,在离开金场前,我原决定在山底下的亲戚家去洗澡换水,再赴新疆参加一个约定的文学笔会。但听了他们的故事之后,我还是将我的汗水和垢甲一粒不落地留在了日夜奋斗了一个多月的金场,并将这种习惯和这里学到的关于换水的知识带到了新疆笔会和今后所到之处,做了广泛传播。由大浄到小净,带水远行,我的心里从此多着一方灿烂的明镜。尽管它远挂在早已消失了的金场,但却一直在映亮着我在黄泥小屋和城市套房的每时每刻。
2016年12月17日初稿
2020年9月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