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拉峡和冶家庄
马有福
1、
路过瓜拉峡,犹闻锤声叮当。因为,瓜拉的意思就是铁匠。铁匠们走过的地方,穿过的峡谷,哪能没有锤声相伴,火星四溅?所以,每每走在瓜拉峡周边村庄和草地,我总不忘寻寻觅觅,用耳朵谛听着这远逝的声音,用眼睛捕捉着命名者曾经的踪迹。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十多年前,我在离此地不远处的衙门庄听到一串叮叮当当的锤声之后,一番莫名惊喜。这就停车路边,寻声走近。呵!是一家家庭作坊,原来遇到的不是铁匠,而是铜匠。主人公姓刘,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说是铜匠,其实,其作坊对于银铁产品亦不排斥,其操作手法、加工手段与传统铁匠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其手艺更加细腻精致罢了。手工业,由铁到铜,由铜到银,再到黄金,节节攀升,渐入佳境,势之必然,并不奇怪。但我感兴趣的是,这锤声的根基。于是,就与大通几位学人聊起渊源。他们言之凿凿:第一代传人乃甘肃武威人,经本地频往河西走廊经商的商人引荐到此;是佛教古刹广惠寺以及往来于丝绸之路的马帮脚户让这种古老的手艺找到了服务对象,并从此扎根于此,惠及民生:铜勺、铜火锅、铜壶、铜扣、各类铜饰等,就这样与大通结缘,渐次扩大使用范围,并成为大通文化一脉。
哦,由此,我明白了:衙门庄之所以为祁连山腹地的衙门,乃因为寺院、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逗点以及由此辐射开来的周边村庄,其核心依然是因为丝路。怪不得如今西宁、大通等直达门源、甘肃河西走廊的的穿山高速公路都不绕衙门庄。
与衙门庄相比,其邻居瓜拉峡显然就冷落许多,尤其是峡口被封,不让旅游、放牧的今天,简直有点世外桃源感。可是,这一切却没法抹去瓜拉峡曾经的红火与繁盛。因为,东峡沟里,路分两岔之后,唯瓜拉峡最接近门源县城,且峡谷平坦,峰顶易越,曾是翻越祁连山的一段绝佳捷路。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就有驼队和商旅往来。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最先占据了这一段草山的藏民发现:商旅之中,竟然有那么多铁匠穿梭往来,这就把十几公里长的整个山谷叫做瓜拉峡。从瓜拉峡翻过达坂山,倾斜延长到北麓的门源有煤的一隅山涧叫瓜拉煤矿。山南山北皆瓜拉。可见,这是非同一般的一条大道。虽然,后来的商旅以及路人不再是铁匠了,甚至没有了铁匠,但这个名字却像楔子一样打在了祁连山,渗进了路过丝绸之路岔道几代人的记忆。
就我所知,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我爷爷去世后,我几位在瓜拉煤矿上班和搞副业的叔叔们是星夜赶度瓜拉峡,硬是在天亮前赶到了家里的。
2、
瓜拉峡,瓜拉峡。揣摩玩味几十年,如今,每每还这样叫着时,我犹听到了大山深处奔腾不息的马蹄声。
曾几何时,祁连山北麓的门源以及更北麓靠近丝绸之路大道的山丹是西北大地上最为肥沃的养马场。马群过处,山风呼啸,大地震荡。这是祁连山里最为壮观的风景,也是古老丝绸之路上的文明洼地,充满了潜力和活力的军需补给之地。无论商旅,还是军队,每每路过这里,更换脚程,自然放不过身边的门源马。门源马,又叫浩门马,亦即甘肃出土文物马踏飞燕中那几欲凌空飞奔之马。在过去,它不仅是生产力,战斗力,也是无形资产,更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和外交礼品。那时,无论家庭、还是集体,或者军队,皆唯马为上。这样一股时尚和风气宛然浩门河一直流淌在人们的观念中,为时很多世纪。那时,名马风头早盖过今天的名车,自在情理之中。正因这样,内地的铁匠们闻声而动,带着手艺,远投祁连,以致成为这一段山谷里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
真不知这一道彩虹一样挂在山里的风景何时黯然失色了,但名字犹存,引我不由自主地打开地方史料。《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地名志》还是透露了一点蛛丝马迹,原来这里的很多村庄都是长了脚一样地来到瓜拉川的。铁童庄跟衙门庄铜匠一样,都是奔着寺院经济而在这里落脚的。鄂博、本哇、拉浪、塔哇等更是嫁接在寺院枝头的村庄。刚察庄更是呼应着如今的刚察县,而移花接木,不忘根本。之于月茂庄、阿家沟、冶家庄、蒋家庄、苏家湾等更是以姓命名,让一个村庄宛然还带着当初的胎衣。桦林其它村庄,虽然没有如此明显的时代和家族遗迹,但从现名揣摩发现:都很随便临时,随手拈来,看不出很深的文化底蕴。什么东西南北中,桦林石板七棵树等,都很朴实形象,颇接地气。
再看,村庄历史,少有在明朝诞生的。大多是清中后期形成的。而这期间,大通这片土地至今还记得的是:出其不意,但却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样几件大事:罗卜藏丹津反清;近千年的茶马互市中止,代之以茶司;循化乾隆年间撒拉族教争;藏族在局部地区的抢夺草山以及镇压;同治年间的西北回民起义以及发生在光绪二十一年的河湟事变等。整个社会,看似平静,却并不平安。于是,一旦风吹草动,各地民众就像遭逢洗牌一样,不得不重新审视和选择自己曾经的落脚地。这就发生了不同时期大小规模不等的迁徙与躲藏,从而形成了不同的村庄和居住格局。
3、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估计,冶家庄等桦林回族村庄的形成就与这些事件的发生多少还是有点关系。如今当地回族都说不清他们是同治、光绪事件之后,惩罚性地安置这里的,还是先辈们自发地逃难或无意地居住到这里的。
据记载,冶家庄村诞生于1736年。冶家来自民和米拉沟,实乃大名鼎鼎的冶土司之后。但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至今,谁都不知。据我猜想,他们之中有人一定是因为熟知瓜拉峡这一条山路而来到了这里。既然是以姓命名村庄,按理说,这人口比例一定很大。但我如今得到的回答却是:冶家庄冶姓人家尚不足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全村一百三十余户,六百多人之中,冶家人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
那这是为什么?
没有做认真的社会调查的余裕。我在姐夫两个弟弟家吃饭喝茶之余,带着职业性的好奇,便开始了走马观花式的观察和采访。
忘了说,我姐夫也姓冶。四十多年前,他因家贫而招赘到了塔尔。而他的两个弟弟至今依旧在冶家庄种地养羊,守护村庄。我们这是因为他弟弟家有草膘羊而驱车来到了冶家庄。
我们正在一家喝茶,忽走进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大个子男人。请坐,说话,方始得知:乃是本村书记,姓马。很想跟他聊个比较正经的话题,但因人家公务在身,没敢轻易打扰。等他走了,我们也走出大门,在村巷里走路时,我姐夫随口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娃娃当年被他母亲从外村带到我们村之后,随其后父姓梁;如今当了书记,却被人叫做马书记。
我们正这么说着,他弟跟一位路过村巷的小个儿妇女搭话。原来是一口纯正的民和话。
我说,这是咋回事?
他答,村里的媳妇,来自民和,这多少年,娃娃们都不小了,但乡音还是未改。
我问:这是不是跟你们是民和冶家,冶土司之后,有点关系?
一点都没有,她嫁的人家不姓冶呀。
那冶家庄如今还有那些姓呢?
多了去了,马姓最多。
在桦林八座清真寺之中,为什么冶家庄清真寺属于较大清真寺?
不知道。但我们知道的是,冶家庄清真寺一直是瓜拉峡口这一代回民村庄中的中心寺。当年为了建寺,这里先建起了砖瓦窑。瓦窑所在之地,至今虽夷为平地,但名称依旧。
4、
冶家庄早就只是一个符号了,你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尕庄庄,没大事。我们只听说在光绪二十一年的变乱中,广惠寺头领麻和尚的头是落在冶家庄的。那天,麻和尚气势汹汹骑马带领僧众前往冶家庄进攻敌人之际,来自青林的枪手一下打准其马镫。马翻身落之际,他还没反应过来,有人迅速一刀砍下其首级,并挂在了冶家庄的闸门上。这下,其部众受到惊吓,并立即拨转了马头飞跑,这马又踏死了不少人。
解放后,闹土匪,弄得西宁一个连长带着金银在冶家庄避难。我们的邻村泉沟土匪知情后,准备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下手,这就打着灯笼赶到了冶家庄。可是,等他们赶去连长落脚的人家之时,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于是,他们一番忙乱,从草房里搜出了连长夫人。夫人这就哆哆嗦嗦地说,男人被人绑架走了,不过,金子还在门口土坎下,我带你们去挖好了。这就把他们带到了门外,谁想,连长得知风声后,早做了准备,一串枪声当即撂倒他们几人,一人受伤正欲攀崖逃跑,连长夫人一刀戳准要害,死在当时。
作为一个村庄,它有什么个性?
虽种庄稼,却不忘尚武。我们以自己的父亲做个例子:
青海抗日,大通团练首当其冲,我的父亲冶占荣,一马当先,吃粮中原,回来的时候,口音都发生了变化。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大通去了二十多人,三年之后,只剩下我父亲和一位邻村战友活着回来。打仗结束后,他俩结伴从兰州一步一步走着回到了桦林。
玉树剿匪,政府动员我们父亲再次出征,这又当了一回粮子。他深知当兵之苦,发誓后辈再不要当兵。结果是大儿子又成军人。
哦,真精彩!这些都有文字记录吗?
唉,说来都是眼泪。父亲在时,吃不饱肚子,他那些棉花纸上写下的过往以及一些本本,我们看都不看一眼。等他1965年前后去世时,我们都不知到了哪儿呢。如果说,这些有什么用处的话,我们只知道在土改时,因父亲身份特殊而分得一等果实,那座坐栋楼上的砖雕不是还镶嵌在我们最小弟弟的围墙上吗?
俱往矣,如今,冶家庄人都干些什么工作?
跟所有村庄相同。全县农民大伙儿挖金子时都在挖金子。这些年,大伙儿跑车开拉面馆时,从不敢人后。该种庄稼就种庄稼,该养殖牛羊就从事养殖,更有考大学之后在外工作,干国家工作的。
如今,村庄会不会出现空心化、老龄化以及万般荒芜?
七十多岁的姐夫摇摇头。
我不知是他没听懂我说,还是对未来没有把握,这就替他说,可能不会,但都难说。因为,打墙的板,上下翻。无论瓜拉峡,一个村庄,还是一个家族,包括一个人,我们哪能知道明天?
他点点头。
然后,我们在车子的后备箱里装了羊肉,然后离开了他的故乡。在车上,他意犹未尽地说,他通过招赘扎根塔尔之前,塔尔已经有不少冶家人。他们是不是一家,同样来自民和米拉沟,不得而知。但冶家庄在新旧两个社会延聘阿訇时,都不排斥民和阿訇。毕竟,民和是冶家之根。不过,在他的心目中,瓜拉峡才是冶家庄最深的根基。因为那里不仅是水源,还是曾经的烧柴源,希望之源,生态之源,两头都连着更大的世界。
2023、11、10 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