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有福的头像

马有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7/04
分享

伊玛目,你在哪里?

那一年,项目牵引,注视循化。撰写到伊玛目村的那些篇章时,曾为伊玛目黄河大桥、伊玛目黄河古渡遗址等大发感慨,并冒昧在书中写进一条书生建议:如果把这篇关于伊玛目的文章做活,仿效着建起一个伊玛目广场,呼应伊朗伊玛目广场的名牌效应,将此与骆驼泉系类景点打包并售,则一地人文一定会更有内涵与卖点了。

这是因为,在此之前,我知道伊朗的伊玛目广场很有名,曾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它是仅次于天安门广场的世界性广场之一。在当年,还一度是伊朗萨非王朝国王阿巴斯检阅军队和观看马球的场所,也有国王广场之称, 1979年始改为现名。据说,其周围商铺林立,商品玲琅满目,各国旅人脚步如织,之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每当夕阳西下,附近的居民更是举家出动,带着高档的毯子来到广场上席地而坐,聊天喝茶,惯于非常惬意的享受温泉和草坪营造出来的这一城市客厅氛围。

信笔写着,心始向往,一段时间里,我乐于跟人分享关于以伊玛目为地名串联起来的一些民族学常识,这就像有人汲汲于“拱北”(或公伯)在全国地理版图上的坐标一样,我说,这里边一定含着回族先民曾经留下的重要足迹或心灵一瞥。文友韩福良听着,及时点头认同:我们故乡大通青林乡就有一处叫做伊玛目的山沟。虽然这里早就没有了回民或撒拉的影子,但名称却依旧活跃在当地汉族、土族的口中,没有出现变异。

哦,眼前一亮。我不加思考地约他:看何时方便,我们去走走看看如何?

福良友爽快点头:好,看机会。

这之后,我把此事忘了。谁能想到,2020年10月16日《青海日报》发表了韩福良一篇颇具分量的调查报告《丙申大石头界碑考察记》,其中讲到了一隅叫做伊玛目的山沟。文章透露:距今240多年前,即清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在青林全家湾一带即有回族居住。那个大石头就是当年藏回两族三家为草原四至界限立下的碑。

石既出,事全明:这里一度是多民族共同居住的家园,是同治、光绪年间的两次河湟十遍导致了一地离乱和回民的从此迁出。在此之前,回民都是从不同渠道从河州等地迁入此地周围定居的。他们之前,藏族、蒙古族、汉族等也从不同渠道来到这里,开荒建房,以此为家园,倾注了不少心血。至于大通地区现在基本稳定的居住格局的形成则是刘锦棠、马安良联手密谋勾画出来的杰作。

但他们,从来是说而不做,作而不述,想让时间掩藏、遮蔽他们的阴谋与祸心,一直不曾形诸文字记述带着他们歧视的驱逐等事。不过,纸上不记,不一定就能如愿掩藏得了历史的真实。我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起他们曾经的故乡,犹遥遥看着视野里的黑林一带在判断天下大势走向。

风起云落,他们说,水浑看脑头,黑林是大通的脑头,是一地气象的晴雨表。黑林晴,则大通晴。黑林阴,则大通阴。黑林风雨不平安,则大通年景不看好。不止天象,还关天意。为此,面对那一次不公正的安置与驱逐,他们一开始虽都在埋怨和迁怒于清政府以夷制夷,借刀杀人的帮凶马安良:马安良,没天良,我们在今世玩不过你,但历史会清算你呀!可是,这还没有几十年,他们却全部释然,并原谅了一个个历史的罪人:灾大,大不过天命。马安良也只一把不由自主的黑手;过去,也无非那些荒草淹没了的祖坟。改革开放后,面对那些几近消失了土坟,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与不平。

一页过去,没有总结。淡然处之,无可奈何。先民们清楚:他们曾经是不明不白地卷入,莫名其妙的中计,这就不得不嘴里含冰却吐不出水来地接受了命运不公正的安排。

那么,离开了黑林等田土肥沃的故乡后,他们的境况又是怎样的呢?民谚记载:

红石崖,鸡儿叫了担水来,男女老小全起来,好女儿不嫁红石崖。

养女儿不嫁泉沟、韭菜沟,洗脸梳头的水不够。

好女儿不嫁下半川,风匣拉成半脸汉。

如今,百年一晃,吃水、烧柴、男婚女嫁都已摆脱了那种人为的瓶颈。当年发配地的生活更是日新月异,人们过得绵软如常。对此,如今说与不说,都没有太大关系。但一侍得闲,每每从容游走,脚踏不同地域的老村庄,新旧对照一番,土地的肥沃与贫瘠则一目了然,安置者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此时,人心依旧难免一揪。

不过同时庆幸的是:重迁的信仰和经商的血脉让那么多人在扎根穷乡僻壤的同时,一直没有忘记瞭望外面的世界,这就寻找各种机会进行突围,硬是克服了时代逼迫着套到颈项、险些从此毙命的一件件枷锁,一步步走出了万劫不复的梦魇。此之所谓挂在他们嘴上的一句哲理:人之十谋连,主的一拨派。

乌云遮不住太阳。看着福良友的文章,想着历史的蛛丝马迹,我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说去青林看看伊玛目沟。可是,大疫当前,不便出行,我们便又在电话里几次说起同治、光绪以及那个云遮雾罩的时代。

就这样,惦念着一直到了2024年初夏。福良他们几个文化工作者准备前往多林、青林一带调研明长城延伸段,想一并去看看伊玛目沟,问我有没有时间。面对这样的机会,没有时间也得挤出时间,我哪能再次拖延?这就满口应答,驱车上路。

先是宁张高速公路,再次是塔尔到多林的高速公路。不等当地麦子地里的露水散尽,我们就来到了多林庄稼地里的一个烽火台,这一下子连通了明代的时空,听着当地人讲一段他们口传的历史。藏族、蒙古族、回族、汉族,人们走马灯一样地穿梭过这一片土地。如今村里常驻的是汉族和土族,还有极个别藏族人家。

千篇一律,熟视无睹,我对此不感兴趣。其实,在西部,哪一片土地、哪一个村庄的历史不就是这样层层覆盖,逝者如斯?

奇怪的是,人们对此都不怎么在心在意,更没有任何文字的记载。但老百姓却像古人选择了结绳记事一样,在地名使用上一仍其旧,无意间顺延了历史,这使一地地名阴差阳错、斑斓多彩,无心插柳,为我们留下了过去时代的一点蛛丝马迹。

就这么想着,我们在青林一位王姓老汉的引领下径直西去,在黑林达坂的山脚下,来到了他们称之为伊玛目沟的一角草山的对岸。这说是草山,但其实是柴草杂生的两条小岔沟。在生产队时,王老汉他们每每进山打柴,在这里一忙就是一月半载。那时,他们轮番进击,砍得鞭麻、西番柳、香柴等灌木丛几乎断根,直至生活宽裕这几十年,如今的烧柴始又蓬勃有生机,香柴花简直红了半个山坡,灌木丛因此成了不少禽鸟的窝巢。

听着王老汉的讲述,隔河远观,总不尽兴,我很想踏水南去,赤脚接近。但这一天山风过大,香柴花已经败了,同行多人似乎因此没了兴趣,我只好从众却步,照几张照片。

从照片上看,这两条山沟浅浅的,并没有什么突出特点。但让我想问的是:人去山空,在失去了原有文化土壤及其文明主人的草地上,伊玛目这个词汇为什么却像恋巢的鸟儿样留在新主人的嘴上而始终没有飞走呢?

王老汉摇摇头。当地干部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花大半天时间追逐一段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的草地,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吃饱了撑的一段游兴。但让我暗暗兴奋的是,在回来的路上,与王老汉在车上的随便聊天中,我如获至宝地得到了一点历史的气息。他无意间告诉我:其实啊,在民间,很多回族老人还是喜欢他们曾经的故乡的。据说,他们虽然离开了有一百多年,许多人还都是在新的村庄里出生长大的,但他们中的有些人在夜晚起夜或闲着看天时,总能读得懂黑林一带的天色、云层、风声以及河流里的波涛声。就是靠着这种阅读,他们判断年景,预料未来,克服了生活的各种苦难和挑战。

难道曾经的故乡还如此深刻地印到了他们的血脉深处?

王老汉说,我不知道,更不知道曾经的主人谁曾诅咒过这一片一直预示着大通阴晴、年景的土地,如此肥沃富庶,农牧互补的土地上,人就是守不住各种收成。

守成之难,何以见之?

酥油把马滑倒的时代,好多年轻人却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们自以为庄稼养人、畜牧富人,这就不断贷款花钱,花天酒地,致许多人如今陷在越来越沉重的贷款下面,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现面临着端着金饭碗讨饭吃的境况。当然,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都在堆积、蔓延,我且不说。

就这样随心、随口说着,我从后视镜里发现:王老汉眼中一时含着泪花。我这就马上宽慰他,伊玛目的意思就是引导者。我想,有着上下两个伊玛目沟的黑林地区一定会获得更大的引导。

唉!但愿如此,可是,伊玛目,你在哪里?

老人的眼神还是那么空洞。我这就在嘴皮低下悄悄嘀咕,一时的心绪宛然黑林脑子里的乌云,罩了我早上出发时的心绪。

2024年6月27日 西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