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有福的头像

马有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10/09
分享

割不断的尾巴

割不断的尾巴

那一天信步走着,走过紫外线强烈的山顶,在塄坎一角,看到穿着打扮与整体环境不那么协调的那两位妇女,我不由自主地蓦然一惊:她们虽戴着口罩我看不清面目与脸型轮廓,但其逸出口罩的眉宇与脖颈却显得那么的另类白净,好像并没有受到紫外线的任何烤灼,肤色的白嫩与质感与城里的女人几乎没有两样,这哪里是本地农妇的气质,莫非是谁家的亲戚?

还不等我开口发问,她俩倒是异口同声地跟我打招呼:您是谁家的亲戚,还是在?

闲着没事,随便走走,呼吸点山野清气,这无意间就走到了山头。我回答着并开始搭讪,这是你们在自己家的地里秋收,还是走亲戚过来顺便浪山的?

她们一串笑声:走亲戚----谁还在地里走呀?我们这是在自己家的地里收庄稼,今天轮着收割机走到了这里,我们当然是在监收自己的粮食的。

哦,原来如此。

这时,我才想起这里是上山村的土地。上山、下山早年被称作表营山,是朝廷驻兵的地方,与如今是县城所在地的老营山(今称老爷山)遥遥相对着的一座兵营。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兵退民进,这里始才有了人家。据《大通地名志》载:1875年建村。据此推断,这里最早的移民可能来自同治回民西迁。但当地人对此却一点儿也不自知。老人们只记得的是,当时山深云重,土地不多,是他们的前辈一板镢一板镢地开了荒地,退了云雾,直到生产队时还没有停止开垦劳动。就这样渐次生存下来还没有三四代人的光阴,这就遇到了整体搬迁,现搬到了离村十几公里的山下小镇郊野,住的是标准的、水电暖三通的现代化楼房。生存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女人的变白变嫩是任谁都拒绝不了的。环境在改变人哪,信然!

想原来,这里的女人身处离天最近的地方,不是成天在院子里忙乎,就是在田野里来去,再加上,四乡八堡的农家都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房门往往一开一整天,不到睡觉时,家家都不曾关,就这样风吹日晒,人如黑炭,皮肤粗糙,人平时不大在乎女人的皮肤,况男人乎。我记得的是,在一个女人的一生中,只是在出嫁之前的一个月或两个月,她们始才关门避风,躲着紫外线,被邀请到舅家或其他近亲家里坐炕上缓一缓,让皮肤获得一点点本来的亮色、本色,以此以区别于一般女人。这是只有新娘才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人们把这种民风叫做缓脸络。当新娘缓出来的脸和坐月子坐出来的脸,那都是一个女人一生的高光,照亮的不仅是她自己,也是这一片枯焦的土地的容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与上山、下山两个村的熟人们曾不止一次谈起他们这一次的搬迁。很多人不约而同的结论是:好是好,却从此断了生存资料的根,人有一种悬到半空的感觉。人要是不吃饭,不消费,这在楼房里的感觉确实很好。为此,半年前,上下两村二百来户人家坚决反对拆迁老屋的动议,这就闹到了乡政府。乡政府有关领导说,国家化大力气,配套资金实施整体搬迁,要腾出原先的村庄用以植树造林,恢复生态,你们却还恋栈不拆老屋,种地放牛羊,不利于保护生态,这老屋迟早得拆。

农民们听了,对应着说,打工越来越难,钱越来越难挣,我们靠什么吃饭,靠什么支付暖气费、水费以及物业费呢?与各种开支相比,那一点退耕还林补助简直杯水车薪。

矛盾就这样如同太行王屋二山耸立在此,愚公在哪?

乡政府真是没有好办法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

不过,他们有的是人,不怕因此碰钉子。做群众工作嘛,需要耐心。他们的办法是,乡长书记下来,还有一大批管这管那的干事。你来我往,与农民们搅沫沫就是。这说一定那一天一纸调令又把谁调到了新的矛盾集结点。不过,由边缘到中心总还有一段缓冲吧,得过且过,这又是半年。基层工作全在一个熬字。

农民嘛,还得吃饭,牛羊嘛,还得吃草。这就不断有老人、闲人们锁了楼房去老屋住一段时间。他们一时把自己的生活模式切换到过去。再次用残草和牛羊粪烧炕、烧饭。闲了就坐在门台上与人拉呱聊天。早晚与牛羊相处忙碌。他们最大的享受则是坐在自家庄稼地的塄坎上烧茶休闲,劲吹山野来风。牦牛的骨头煮牦牛的肉,这样的生活成本很小,而幸福的指数却很高。可是,可是,时间一长,他们发现,这样的原始生活与他们在楼房的生活相比,短板却是那么明显:一旦病头灾难来临时,山里没有医生;奔着优质教育资源的孙子们没时间与他们朝夕厮守;天寒雨频时,在外打工的孩子们再孝顺一时也回不到自己身边。更为不堪的是,山居一段时间,再回楼房时,家人、路人的鼻翼都是一耸一耸的,闻不惯自己身上的那一股尾巴般难以摆脱的炕焦味了。

哦,此时,只有在此时,他们始才全明白了:山里人是带着一股特殊体味的,这就像小蝌蚪的尾巴,是粘附在骨子里的。对此,我一位同学曾说,这味道还都不是千篇一律的,其中,潜藏着山里人的三六九等、家庭习惯等微妙的气息。

哦,这是咋讲?

他说,细嗅嗅,你就知道了:一般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烧煤的人家,其身上透出的是淡淡的煤烟味,不太刺激别人;那些勤快人家的麦衣、麦草以及牛羊粪都是晒得比较干爽的,一进炕洞或灶门,燃烧就比较充分,这烟味里有着阳光的醇香和燃料的余味,无论麦草,还是牛羊粪,都不太排斥人。而最糟糕的是那些不分好坏干湿一股脑把燃料塞进炕洞的人家,其打泥炕的味道错综复杂,闻之难受,呼吸不畅,叫人想呕吐。

人间烟火,七青八白。听到这里,我才想起我们小时候在田野里点火玩耍的情景,并深刻地记得,不同的蒿草,在不同季节里点燃时发出的味道亦自不同。正是这些山野的味道一点点融入我们的血液细胞而成为我们如今感受力的一部分了,也成为我们乡村记忆的一条永远难以摆脱的尾巴和乡愁。

或隐或显,乡村生活就这样为每一个人留了一条或隐或显的尾巴,这是我们随时都能感受得到的。那么,城市生活有没有这样的尾巴?我不知那两位劳动后休憩在塄坎上的妇女怎样看待她们的楼房生活,但我随后走近的一位穿着发白牛仔衣小伙子的一番话却让我想起了莎士比亚作品中丹麦王子的矛盾。不过,这后生面对的矛盾则是:种,还是不种?

他说,要是不种这些地,万一有个瘟疫或不可预料的变故,人将吃什么,烧什么,冬天咋过?在没有经济来源和生活根基的楼房里,那时,只有死路一条。这是疫情期间他们最深的感受之一。可是,这费着九牛二虎的力气种下的一茬庄稼全卖成钱也还支付不了住楼房一个冬天的暖气费。如今,他开大车每月的收入早过了一万元,买粮食吃,一家人吃一年都吃不完。再说,楼房里人在如厕、烧饭、取暖等方面享受到的方便那是过去他们做梦都梦想不到的。

既如此,今后,你将做什么选择?

我也不知道。明知做庄稼亏本,我却不愿丢弃这几亩荒草逐渐围拢而来土地,拆除老屋。我常想,万一有个病人或天灾,这山里的生活成本最小,或许,只有它才能帮我克服困难,走出困境。而在当前的形势下,多少农民向往城市生活,那却是办不到的。我村被整体搬迁到了城市郊区,这是一块到嘴的肥肉,能吃一口是一口。只有傻瓜才会拒绝现代化。

那么,您目前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城里有房,老屋不拆。种地不再是为了吃穿,而是一种玩乐和锻炼,由此获得一种人在大地上的踏实感、新鲜感。

可这样一来,人活着的成本不就更高了一截吗?

我是农民,哪里还曾这么认真地思考过呢?一笔一划地精打细算着过日子,斤斤计较,那还不把人累死累活吗?

哈哈,还有此说,这是来自哪儿的一条思想的尾巴呢?!

2024、10、6 西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