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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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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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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牵衣角奔行的童年

那时,农家泥屋都不怎么太避风。倏的一声!好像是谁的叹息般有一股穿门过道的风冷不防就把点着的煤油灯说吹灭就吹灭了。有时,半夜里,人正睡得深沉,一番揭天掀地的风声不知何事地游击到我们的院子里,直撞那摇摇晃晃的门窗,好端端在夜幕上捣出一个窟黑色窿,让我们因此醒着回味上半天白日曾经的生活。

值得回味,这是含着什么丰富内容与信息的生活呢?

呵!那简直一幅描绘和记载山中少年生活真实图景的漫画。梦醒之后,我常常就这样在夜的背景里端详和梳理一番这种经过,还常常因此想起大人们挂在嘴上的一句谚语:鹰饱不拿兔!有时就是这样无心地嘀咕着,还是睡不着。我这就在进一步思考:我们的生活是这句谚语的注解,还是这句谚语在诠释着我们的生活?不懂哲学为何物的少年,径自在哲学门口徘徊许久许久。

这漫画里的主角无非一群身破衣烂的乡村少年,其中一定包括了我自己。那时,我们全都忘了下茬读书,却热衷于关于食物的各种消息,这就利用一切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赤脚或套着脚尖露出拇指的烂鞋,不知疲倦地奔行在村巷或山野,风牵衣角,双脚不停,宛然丧家之犬,浑身总是充满了力气与锐气。

这不?

铅云密布,北风呼啸,大地还都是冰坨一块之际,我们在山野里拾粪捡柴的路上发现,靠阳的塄坎一角或悬崖一边已自有冻土裂缝,野草露根的迹象,这就抓紧放下背篓,拿了工具,循着阳光和野风探寻过的缝隙去采挖一种叫做野芪的草根作为应时的零食,这就坐地上大吃大嚼起来,先于大人接通了地脉,感受到了大地的湿气和甜润。

这其后,离种地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而我们的采挖却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先是野芪,再是棉芪,靠近春耕的则是蕨麻和野生的黄萝卜了。我们自有节奏,宛然有约,总是在不断的奔行中相互遇见,也因此丰富了自己的味觉系统,增强了食欲。

野芪的外皮很粗糙,很黑,宛然黑土,而其里面的肉色却是那么地纯白,一旦采挖到手,我们并不忙着剥皮,而是总攒一把,捆扎在一起,向人炫耀一番,自我满足一番,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地掐头剥皮,在地头上咀嚼起来,样态就像南方人咀嚼槟榔,嘴角不时地翻出了沫沫。就这样咀嚼着咀嚼着,觉得所有的味道咂得差不多了,我们这才吐了那白森森的一团植物残肉。

不知是否与野芪属于一家,我们还曾接触了一种蒿根,其生长环境与形状有点像野芪,吃起来甚至更甜,更多肉,然而,想不到它却是毒草,这因此害了不少乡村少年的命。长大后,我们获知:这根就是馒头花根,它有点像妖精,需要我们有火眼金睛方能全然看穿。

至于蕨麻与野生黄萝卜的识别,我们都曾是闭着眼睛都能识得的。它们都是根茎类美食,在出苗、抽芽前,最见营养。别说是人了,就是鼠类,一旦见了它们,也在疯狂储藏。这使我们在采挖着时一旦见了鼠洞或鼠藏里的蕨麻或黄萝卜,不劳而获,则不知有多么喜悦了。这两种植物,擦去附着其上的泥土即可一粒一粒生吃,亦可洗净之后炝了清油当佐餐盘食。如是来了亲戚,将其作为招待菜,那更是天大的面子了。

老人们说,这世上有穷家穷人,却不曾有穷山穷水。所以,对于有眼光的人来说,每个季节都有山货等你发现。我们这就听风出发,刚把地下的山珍尝遍,这就遇上了出土的嫩芽。苦苦菜、灰条子那就不用说了,它是大自然送到鼻翼下的美味,从还没有苫去泥土本色的庄稼地来采来食用即是。在我们少年奔行的脚步下,迎着我们伸开了小手的地皮菜和蕨菜,则一度是我们扑下身子,或者弯起腰来需要采进篮子里的山珍。虽然,我们不能在田野里即采即食,但在满足我们流着哈喇子的食欲方面,它们确曾是季节最为丰盛的馈赠。晚上,一家人吃饭时,虽然我们都很节制地夹菜、故意拖慢了速度地在咀嚼,但它们依旧还是那么高处一截地吊足了我们的胃口,让我们再也停不下从此找寻时鲜的心跳。

我记得的是,春末夏初,我们最为振奋的消息是,说哪儿哪儿的水萝卜樱子已经长老高了,估计下面的萝卜也是老大不小了。我们这就开始了调动浑身所有机敏器官参与其中的侦查。菜畦下面还有没有拴狗的浪绳?万一被主人家发现后追上来了,出逃跑开的路在哪一边?万一不是萝卜而扑了空,那不是英雄白跑路吗?小小年纪,我们就开始了自我论证,脑筋先自出现了许多急转弯。当我们群情激愤半天,依旧没有结论之际,还是再次回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老路,等着村巷里真出现一个甩着皮鞭赶着毛驴而吆喝着萝卜的老人。一声“卖萝卜咧”就宛然一声春雷,便砸开了我们懵懂在小巷里的死心,我们一下子来不及穿鞋,就跑出了大门。再一声“天鹅蛋蛋了”,我们还没有接近那驴车,心里先自蠢蠢欲动起来。人家卖者甩动着鞭子,看管的都那么紧,上面还苫着一块防盗的被单或者麻袋,我们这怎么好下手呢?得到的想法越迫切,就越是不能接近这卖主的车子。于是,一群小孩就像仪仗队一样,跟着那驴车,在小巷里走成一串、一溜。卖主心知肚明,不断发动我们去家里拿来鸡蛋或者麦麸子换萝卜,但孩子们就像土坷垃一样地懵懂无知,怕因此失了机会,谁都不曾回家拿东西换萝卜。

就这样,穿了很多村巷,终于逮着机会,遇到了一老人拿两毛钱卖萝卜。这,我们不仅看到了火焰般红色的天鹅蛋蛋,还看到了红白两色的水萝卜。看着,口水径自在嘴里荡漾,宛然涌泉。这时,我们总盼望着他一时卖不完,也不知道自己拿什么东西最终换个萝卜吃。这就跟这他走,走了几乎一个下午,那卖主走完村,掉头再次吆喝的时刻,终于有一个下手快的半大小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把手伸进麻袋,攥起一把萝卜,转身就跑。卖主这下急了,就甩开鞭子去追。好机会!我们这就一人一把,宛然电影《地道战》的情景,很快在村巷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我现在想,那时怎么就那样亢奋,不知疲沓?这一茬接一茬的萝卜袭击战尚未结束,紧接着续上的则是杏子、李子战了。

我们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浅山,季节和信息总比川道里的村庄慢着不止十天半月,甚至一月两月。但就是这迟发优势让货郎担等小打小闹的商人看好我们村里的商机,这就打时间差,先于我们本村的杏子、李子成熟的季节把样样等等的水果提前呈现在村巷,洒一路吆喝和芬芳,做着他们看好的生意。但他们哪里会想到,穷山恶水是培育刁民的沃土,贫穷让我们一帮小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顺手牵羊的高超技术,总时不时向他伸出了一双并不可爱的黑手。这还不止,为了满足那没有边界的口腹之欲,星期天,我们还结伴去川里游泳时,也始终不放过路边的那些果树。冷不防也会扔出手里的石块、砖块,常常击中了那些出墙枝头的果子。在我们的意识里,体面消费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在我们看来,始终到不了嘴的那些杏子李子最是天下难得的美味。

就是这样被风牵着衣角的奔行中,我们乡村少年的生命力总那么旺盛!我们的好奇心亦总没有边界。我们的战斗力更是始终不打折扣。每每到了暑假,我们则简直是生产队庄稼的害虫之一了。豌豆角能吃了,我们总是先知先觉。大豆角结荚成熟,我们会准时地在一隅荒僻之地开始架锅点火。焪地锅,这对十岁左右的一帮农村小孩来说,早就是童子功了。焪青稞、焪洋芋,我们都会轻松拿捏,谁都不需专门学习。我们就是平时玩捉迷藏,趴在洋芋垄沟里前行时,眼睛总贼溜溜瞅着土豆顶开的地口,揣摩着洋芋的信息。对此,家里大人们早就心知肚明,也默许我们实施自救,却在嘴上还是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吓唬着我们不能这样干。万一生产队的守青员逮着了,扣去大人的工分怎么办?

有矛就有盾,辩证法渗透到了生产队管理层的方方面面,这使我们一帮饿死鬼一样的半大孩子早早学会了躲避矛盾与绕道而行。大人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一条通道让我们既学会自救,也学会自保与下台。就是这样一种含蓄的教育方法中,我们那么圆熟地精通了贼道贼术,却并没有因此而变成小偷。

至今,每每忆及童年生活里的这一页页,我犹觉得那些萝卜、水果、大豆、豌豆和土豆的味道穿越时光,与时共进,伴我随行,馨香依然。外孙们摇摇头,笑着说,那是因为外公所处的时代里没有农药化肥的缘故,所以,吃着的东还西都是原汁原味的。

我说,还不止此,你们说是什么原因来着?

一番七嘴八舌。我认为标准答案还在“草枯鹰眼疾”这样一句唐诗。

如今,食物堆满冰箱,饭馆开遍街头,水果堆积如山,谁家孩子可曾不厌食?而吃饱了肚子、穿好了衣服的孩子,哪个还会永葆青春的活力,产生不知厌足的欲望和不知疲倦的生命力呢?

我再次拿来《孟子》,展卷盯上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一段。

                                     2024、11、16 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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