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我自以为终究缠不过书,也曾流着大汗,把成捆的“无用”的书,仍进废品收购店,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十分轻松地往家走。书却永远能缠得过我,旧的去了,时日不长,便渐次来了新的书,一本、十本……直到又该我狠心去卖它们的时候,如此循环往复。我也默认,书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种亲切的缘,顺其自然,人算不如天为吧。从此,书便得寸进尺,百分之百铁了心伴随在我的左右。
突然记起母亲给我讲的一件往事。她老人家每每碰到孩子“抓周”的话题时,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件事来。不仅对着我们讲,我怀疑她肯定也对着邻居讲,而且不止一次吧。难怪父亲总在不耐烦的时候,大声说:“你啊,老了,老了,越老越迂了!”措辞在于批评,脸上却挂着海涵的笑意。那是我一周岁的生日,按照村里的风俗,得“抓周”。作为父母百般疼爱的小男孩,我戴着金灿灿的少爷帽,身穿花红柳绿的软缎公子服,虎头虎脑也傻里傻气地坐在大稻箩上,周围摆满各式各样新鲜的东西,有红桃,有算盘,有香蕉,还有钱币等等,每样东西似乎都有特别的寓意。当然,这些寓意都是好的,都负载着大人们对孩子美好未来的期盼。中午十二点到了,鞭炮便使劲地响起,浓烈的硝烟弥漫开来,呛得人又咳嗽又流眼泪。母亲一边扶着我,一边引导我选该选的东西。在母亲看来,我抓着了什么东西,就好像抓着别样的人生一样,显得特别重视,不容搪塞。此时的我出人意料之外,既不哭也不闹,眨巴着眼睛东瞧西看,最终把身边一位学生手上的小人书夺了过来。大家都说:“恭喜,恭喜。你家的宝贝将来能金榜题名,考中大学。恭喜,恭喜……”亲朋好友边说边笑。抱着我的母亲笑得最开心、最自豪。
在七十年代里,孩子多,家庭也不富裕,多一个劳动力就能多挣一些工分,那是老百姓最向往的成绩,上学读书只是多识识字,不至于“两眼一摸黑而已”。因此,很多孩子中途辍学,帮父母干活。即使后来,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格局已经一去不复返,但这种轻视读书的观念还是或多或少地留存在人们的眼里,甚至卧伏于人们的心间,久久难已离去。我的父母偏偏不这样想。一有空,就私下里教我数数、认字,还从小摊上买来千奇百怪的小人书,让我读。我自然获益匪浅,最大的收获不是考大学,金榜题名,而是从此结交这一“剪不断,理还乱”的朋友。与书相伴的岁月里,酸甜苦辣皆有,真应了那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话了。后来,我含辛茹苦,历经挫折,终于考上了大学,找到了一份让自己心仪的工作,收入也渐渐变好。而且童心不泯,经常和孩子们一起读书、谈书,如入仙境,“两耳不闻窗外事”,真觉得其乐融融,不虚此生了。
时光过得真快。读书也好,生活也罢,常使人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凄凉。2020年春节一至,父母亲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看着他们鬓发霜白、容颜苍老,再加上肆虐大江南北的新型冠状病毒的搅扰,好多中老年人在严密封锁的医院中染病身亡,心中不免莫名的伤感。于是,我像教导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不要逛市场,不要赶热闹,防止病毒感染,吃饭喝点酒 ,没事看看书,做新世纪有文化有修养的老人。我没完没了的劝告,像极了四十年前的母亲,只不过“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股脑儿的书卷气。老人家并没有打断我的话,连连点头,面带微笑,说:“是啊,是啊。” 我这样做,大多出于对他们的敬重和感恩,只不过说得不地道,一缕酸酸的味道。大概是我在书堆里呆久了的缘故吧,我可以冒充半个“书呆子”了。笑话不笑话,我的父母决不会有,至于别人,由他去吧。
早晨,温暖的阳光偷偷地溜进阳台,客厅也瞬息明亮了许多。坐在寒冷的板凳上,竖着僵直的身体看书,还不到半小时,早已腰酸背痛眼发花了。我像一只被蛛网粘往的小甲虫,只顾毫无方向的挣扎着,纵使逃脱不出,灾难将临,也硬着头皮支撑着。我还算比它们幸运,找到了摆脱困境的妙方。金色的魅力催促着我三步并成两步,满脸充满神秘的喜悦,哼着小曲儿,在阳台最合适的一角,轻轻地放下小凳,背对阳光坐下,重新读起那本差点“要命”的书来。真是怪哉!透亮中泛着淡淡红光的白纸黑字,似乎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对着我痴痴地笑,笑得我的脸也红了起来。我批评不认真读书的学生,说他们捧着书,哪里是在看书,是书在看他们!现在想来,我的说法似乎失之偏颇:看与被看,就像爱与被爱,乃是读书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凭良心而言,我白读了几十年书,至今仍未达到读书的至境,如同种了几十年庄稼的老农,败在年轻后生的手下,岂不羞乎?不知不觉,随着阳台温度的上升,我浑身燥热,脸更红了。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只是我追求虚妄的完美主义吗?谁也说不清楚。
近些日子,外面少有行人,疫情像老虎一样把一家人逼着做“宅男”、“宅女”。除了读书,闲来无事。我从阳台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迈进客厅,如此反复。沉吟良久,顺势提笔,写下了几句小诗(该诗已在网站上发表):
(一)
一场雪
阻断了写诗的梦
顺手从屋檐边的草窝里
掏出了一堆圆圆的爱情
据说三十天前
就已经待在这里
现在只剩下一本诗集
必须用雏鸟的声音
才能读出意境来
糖葫芦的风味
(二)
小溪深深地
嵌在松林中
没有太多的水
声音也不比虫声响亮
我坐在小溪的舟上
用竹杆当浆
小舟一动未动
一本读过的诗抛弃了我
顺着水流
冲进冒着热气的小村里
(三)
晚上睡不着觉
像一个皮球
在屋里来回地滚动
速度时快时慢
声音时大时小
惊动了楼下的一名学生
终于听到了敲门
门未开
一本沾着汗水的诗集
把我拉回了梦里
几十个孩子扯着噪子
在读诗
这也许就是我对书缘的肤浅理解吧。
2020.2.1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