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薄薄的一层雾弥漫开来,蒙在灰色的屋顶上,黏在密密的意杨林里,显得那么静谧和安详。各种各样的鸟儿,你叫一声,我应一句,或尖细,或浑厚,像麻花一般纠缠不清,灌入人们的耳孔里,掀起了别样的热闹。
陈娟翻身坐起,眼睛并没有睁开,她也一百二十分地不愿接受新的一天的到来。突然中断的梦依旧清晰地印在业已荒芜的脑海里。
"妈妈,妈妈……"她像梦呓似的低声絮叼着,两行溪流般的泪痕挂在稚气未脱的脸庞。
奇怪,小陈娟昨夜又梦见了她的妈妈:市人民医院传染科的一名主治医师,一头浓密的黑发高高挽起,在脑后打了一圈漂亮的结儿,显得那样干练、爽气。两抹新月眉调皮地翘起,恰到好处地映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略显丰腴,毫无遮隐地透射着女性特有的温馨和魅力。虽然已近四十的年纪,但无论照远还是照近,不熟悉的主儿还以为她二、三十来岁呢。梦中的她站在检票口,戴着口罩,左手拎着行李箱,右手高高举起,拼命地挥舞。对于送行队伍中的小陈娟来说,母亲的离别,就像原子弹爆炸后的冲击波,拨掉了心灵世界里的最后一株草、最后一棵树。从此,这片早已习惯了母亲气息的生活舞台,似乎只剩下春寒料峭的风和瑟缩欲倒的雪人了。
陈娟按照老师的要求开始中考体育项目的训练,她最喜欢跑的感觉。在宁静的乡村,没有飞驰而过的车辆,也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疏密有致的杂树和杂草点缀着空旷的田野,围着田野打圈的石子路随意地伸展着,连着这座村庄和那片稻田。石子路口,被两棵带着枝叶的刺槐树死死地封住,旁边临时搭建的红棚里坐着几位医生和志愿者。他们胸佩党徽、手执测温仪,一边热情地寒喧着,一边仔细地盘查着进出的每个行人。高音喇叭循环播放《村民须知》,震飞了树丛里的小鸟,也震醒了水中的游鱼。
大黄狗倒是毫不在意,紧紧地跟着主人,兴奋地摇着尾巴,时而并肩戏耍,时而迅速地冲在前面开道。陈娟自己呢?她摆开双臂,腾起两脚,用自由自在的节奏弹出亲近大自然的原始旋律,带着一缕缕泥土气息的风在耳边“嗖嗖"地响着,任凭汗水浸湿着衬衫,但此时的心里,却像纤指滑过的琴韵,是多么的惬意和充实啊。
田地里早有不少干活的农民,他们头戴黄色遮阳帽,身穿素朴吸汗服,有的弯腰拔苗,有的挥锄清草,更有的瞪大着眼睛,把鞭子在空中挥得“叭叭”直响,吼破了噪子,驱赶健牛耕地。陈娟一眼看见了外婆,忙赶上去。
“姥姥,我来给你帮忙。”说着,她紧了紧衣袖,跨步跃上田埂,大有巾帼女英雄重责任、敢担当的豪迈气概。她发现,外婆头发花白,两眼不由自主地淌泪,视力模糊,总是看不清东西,连身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弯成了月牙形,想直也直不开,老人家真的老了。出于怜悯和敬重,她真想让外婆休息休息,自己把所有的活都揽过来。
“傻孩子,你能行吗?”外婆迟缓地抬起头,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小陈娟。
“这算什么?凭我的聪明才智,田间的活儿一看就会,不信您就瞧吧。"说着,陈娟双脚小心翼翼地迈进麻地里。
鲜嫩的寒麻苗一棵挨着一棵,它们被露水润得湿漉漉的,越发娇小、可爱。微风吹过,麻苗彼此手拉着手,连成一片,在柔和的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彩。外婆深情地呵护着幼苗,它们就像几十年前自己身边的一群正在长大的孩子,承载的不仅仅是希望,还有时空颠倒的幸福和思念。不能容忍任何一棵草挤占了它们的空间,抢夺了它们赖以生存的肥料。
陈娟哪里知道这么多套套,一进苗地,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左右晃荡,就像踩在钢丝绳上表演杂技似的。她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草在哪里,便踩坏了好几棵麻苗。多可惜的小苗啊,它们被碾得肢体破碎,叉在泥丸的空隙里奄奄一息,真是惨不忍睹!她的脸红得像刚升起的太阳,愣在那里,又委曲又羞愧地看着外婆。
“‘纸上得来终觉线,绝知其事须躬行。’孩子,干农活也得不断犯错误、不断总结经验,才能真正干好啊。”说着,奶奶熟练地穿行在密密的麻苗空隙,来到陈娟的近前,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拔草。虽说道理简单,就像隔着的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但真做起来,还是那么难。为了做好这极不起眼的农事,陈娟流的汗比跑1000米还要多,而且不一会的功夫,就腰酸背痛,只好咬着牙坚持着。外婆一边忙着自己的活,一边不时看着小陈娟,饱经沧桑的眉宇里透射出慈祥和欣慰的光芒。
时间犹如游走的微风,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去。转眼间,到了该上网课的节点。陈娟手腕上的电话手表响起了闹铃声,清脆而熟悉的旋律飘荡在田间地头,和布谷的男高音融合在一起,听起来是那么的和谐、悦耳。
陈娟学习的场所是一个不大的卧室,也是她母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为了让孩子能静下心来,外婆特意选择了这既安静又透风透光的好房间。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窗玻璃上显目地贴着“鲤鱼跳龙门"的剪纸,看上去栩栩如生,让人感到心情愉悦,这是外婆亲手剪、亲手贴的。为此小陈娟佩服得五体投地,曾闹着要学,可总么也学不好,只有遗憾地放弃了。卧室最引人注意的是红漆门上的三个大字:“潇湘馆。”用毛笔书写,字体工工正正,笔法略显稚拙,却也流露出矜持和敏感的风味来。外婆曾饶有兴趣地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命名,陈娟神秘兮兮地做了一个鬼脸,说:
“潇湘馆、潇湘馆,黛玉所居之处也。我要像黛玉那样‘心较比干多一窍’,做一位人人羡慕的才女。同时,不是同心同念的人,不准跨进一步,就像荷花那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想独占地盘、自立为王,不愿让大人看着、管着,鬼丫头。”外婆笑出了声,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包容和理解。她果然止步于门口,只是站了片刻,便转身忙着干家务去了。
陈娟匆匆打开了电脑,拿出笔记本和文具盒,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边,开始上网课。屏幕里真实地再现着熟悉的老师和熟悉的课堂,只是没有了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显得 莫名的孤单和寂寞。说句心里话,自从妈妈离开家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像海洋上的波涛,一浪高于一浪。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如同落入网罗中的小鸟,只能拼命拍打着翅膀到处乱撞,试图冲出困境,飞回属于自己的蓝天和树林。可是,这一切的努力终究陷进徒劳的泥坑,而且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她是多么想念妈妈,想念那群打打闹闹的伙伴们啊!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妈妈的怀抱,回到热火朝天的校园呢?小陈娟一边倾听着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解,一边默默地托着下巴,紧紧地盯着银屏里的每一个细节:黑板、粉笔、板书、灯光、锦旗……似乎能从中找到记忆中的温馨和浪漫,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值得一万分的珍惜和守望。
陈娟突然想起班主任在群中发布的倡议书,其中有两句最让她感动不已:“罹患同胞痛苦呻吟,命在旦夕;白衣天使逆流而上,奋不顾身;全国上下疫情紧急,八方支援。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你我唯有携手同仇,方能彰显炎黄之志、中华之威!”她一边把自己多日积攒的零花钱庄重地捐献出来,一边情不自禁地吟诵着老师的肺腑之言,语调慷慨,声音洪亮。那尖细的童音似乎载着小陈娟,载着一颗火红的心,飘出书房、冲霄入云,西飞湖北,回荡在妈妈的耳边……
太阳悄悄地滑过中天,将金色的光芒撒向靠北的庭院,庭院显得更加宽敞、明亮了。此时的陈娟终于做完了作业,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放下笔,隔着透明的窗玻璃,随意地欣赏着。院子中的迎春花含苞待放,在微风中不往地摇晃,似乎在向陈娟招手示意。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平静地像一池春水,春水涟涟中,各种各样的花儿争相开放,好一片新春的风景!是啊,人生若花,花开的日子总是最美、最值得凝眸而视的;为了花开,又何惧风雨?何须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