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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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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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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凄风雨亭

风吹过,从来就不会了无痕迹。

一天深夜,妈妈跑到我的房间,神色惊惶地对我说,姑娘,老建的老婆死了,被亭子压死了!我迷迷糊糊地要睡,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她又说了一遍,说姑姑打电话来告诉她的,她不可置信地重复了几遍,我的脑海里才渐渐地接收到这个信息,无意识地念叨了一遍,呆呆地视线移向妈妈,她也痴痴地望着我,像个失措的孩子,眼眶红红的,彼此想从对方那得到什么否定的暗示,可惜没有。为了求证这个消息是否属实,是不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我努力回想,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只找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图像并不清晰,于是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老建是我一个表姑的孙子,因为父母亲缘庞大,亲属有点多,很少接触,我只记得他黑黑的脸庞,个子不高,透着一股农村人特有的憨厚。他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外打工,有一次我在汽车站碰见他打工回乡,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行李包,汗臭味熏得我直往后躲,他讪讪地说,转了几趟车,还没歇下来,衣裳也没换。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实在不愿勉强自己的嗅觉,侧倾着身子,尽量离远些,屏住呼吸,少说话的愿望。

我并没有见过表姑,很多年前听说她生活所迫,嫁出去后觉得自己帮不上家里什么忙,早和娘家断了联系,后来她从楼顶晒谷子摔下了意外去世,亲戚怕她的孩子成了没娘的人没人疼,偶尔去照看才联系多起来。人说“一表二代三千里”,经常来往的才是亲戚,但这并不是我和他们关系不亲厚的主要原因。因为职业的关系,对有小孩读书的人家比较关注,看见爱读书的亲戚家小孩觉得格外亲切。而表姑家儿女众多,孙子孙女也不少,基本都是混个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他们成绩也不是特别差,也不算调皮的孩子,却没有人想着再去深造多读点书,在工厂做普工的表哥一个带一个,把家里人都带去挣钱过日子了,长大,成家,生小孩,抚养成年,帮助成家,再生娃,一个个熟悉的轨迹好像是他们的理想目标,区别在于可能某一个月谁家更勤奋挣得更多些,谁家小孩更早为家里减轻了负担。

有一年,在另一个亲戚的喜宴上,我和一个小孙女同桌,她准备读完初二就辍学了,那时她家境已经不错了,做好了几层的新楼房,父母亲都在工作,日子在当地算得上中等了。我大吃一惊,劝她不要这样做,劝表姐不要过早地让孩子步入社会,该是读书的时候。没想到她笑盈盈地对我说,我在工厂,一个月工资能比你高呢,你读书多了有什么用?表姐怕我脸上过不去,笑呵呵地叹气,劝不了,想出去就出去呗,打几年工再嫁人,以后总是走这条路的,现在那边厂里已经说好了,还有人照顾她。短暂的静默后,一群志得意满的“成功者”说起了生意经,发财路。环顾四周,我成了不合时宜的异类,只得默默地端起碗快速吃完离开。

这几年,我仍然像他们所认为的那样,老老实实地上班,挣一份不多的工资,小一辈的孩子也在渐渐长大。节庆聚会,听他们诉说家长里短,发财了与否,成家不易的烦恼。小时候生女儿愁眉苦脸,长大了有女儿就是好,收钱进来,“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儿子的聘金是个大问题,二十三、四岁还没定好人家成家就很困难了。听他们说,谁谁谁家娶媳妇花了三五十万,聘金十八万八,金首饰半斤折现钱,喜酒钱另算,恩养钱几万,还要小轿车一辆,家里房子做好,不新的话还要去县城买套商品房,爷娘付好首付。我在旁边唏嘘,有工作的女儿果然是“赔钱货”,我身边读了一些书有正式工作的姑娘大都没有什么聘礼,买房虽然父母也资助一些,但也是靠夫妻双方奋斗后有一定经济基础才考虑的,从来没有把经济条件作为结婚的首要及唯一考量条件,爱情应该是婚姻里首要的。无法理解,只见一两次面,就开始谈婚论嫁谈条件,谈妥多少钱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马上怀孕生子这种快节奏的速度。但它无需我的理解,就像在田边路头,无人打理,过一段时间杂草依然会蔓生是很自然的情况,在农村里切切实实存在这样的怪状。

曾经见过一个最夸张的姑娘,第一天媒人介绍相亲,还没有见到人,她就托人提条件了,那个男方人家是本地人,有一栋新做的楼房,有俩个儿子,一个在外打工,一个随父母开小店,姑娘即将相亲的是小儿子,她要求那个大儿子先签下放弃房产、永不回来争家产的保证书,才能相亲。那个小儿子觉得人生无望了,一片颓唐,我们都以为这次介绍肯定失败了,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听说在媒人的好说歹说下男孩子竟然同意了这个条件,父母亲也做通了大儿子的思想工作,当天就见面订了婚,三月订亲,五一通知大家喝喜酒了,肚子里还有了娃娃。只要还能生孩子的女人在农村像个紧俏商品,你一不留神,下手慢了就没有了。

老建的婚事是表姐的难题,因为个子不高,家境一般,相了几次亲都失败了,表姐好不容易举债建好了三层楼房,老建的年纪已像高粱杆一样节节攀升,猛然到29岁这个关卡了,再不收割就要折了。亲戚们都替他着急,出主意,想办法,多介绍。前年,一个拐了六个弯的大姨年前聚会时让他买束花,带点礼品去看一个合适的女孩,年龄相当,各种外形、家境条件也相当。大家纷纷出谋划策,该买什么样的礼物,连见面时说话的语气都替他设计演练了一遍,终于在过完年的正月里,听见他们订婚的好消息,而且聘礼只要了当地的一个中等数。那天订婚,阴雨霏霏,泥泞的山路,虽只有短短的一百米,刺骨的寒凉,新娘子已有身孕躲在房间里,我匆匆扒了一碗“暖锅”(大锅乱炖卷包菜)赶去街上买棉袄穿,只在递红包过去时瞥见一个土黄色的背影。

她怎么会走了呢?应该还很年轻呀,小孩才几个月大,我脑海里乱糟糟,悲哀的发现想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无意识翻看手机,有很多人在群里,朋友圈里发了一些相关的视频。我一向不太关注各种占内存的视频,占用时间,音量又大影响他人,我害怕别人关注的目光,怯懦自卑从少年时被人拽发、弹弓欺凌时就埋下了种子,幸而那时胆小的母亲像个勇敢的老鹰一样,颤抖着护住我,冲到学校去和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家长理论,班主任和几位女老师也极为关爱我,极力给哭泣的我鼓励,安慰,做我的后盾。我虽不爱说话,内向,依然保有凄风苦雨中闪现的一缕温暖。

我缓缓打开视频,视频里看客们各种议论的声音,可怜啊,听说才二十几岁,女的,准备摆摊的小商贩躲雨,小孩才几个月大,亭子倒塌下来,人就没了。没有人确定是她,可一刹那间,湿哒哒的地面,各种闪烁迷离的车灯成了无声的黑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那天是五一,正好星期天,下午四点多钟,天空直接翻了脸,黑沉沉不见五指,雷声像长长的火车驶过,街上的人潮一瞬间就消散无踪了,腾出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偶有一点光亮是金蛇狂舞,斜劈一刀划破黑幕,让你看清大地的惨象,炫风要把一切阻挡他的东西肆虐摧毁,倾倒下来的河流打在地上是沉闷的爆响,恐怖大片里的末日降临,我躲在家里紧锁着门窗,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去想。她为什么还会在那里?我不知道别人对她的遭遇是什么心情,也不愿去想,可对于孩子,母亲的地位无可取代,那个小女婴该怎么办?她在毫不知情中就失去了最爱她的人。

走的人已经走了,哪怕再悲伤难过,活着的人还要走下去。第二天中午太阳毒辣的晃眼,办公室里闷闷的,像人们的心情,大家边走边谈论昨日的惨剧,警醒自己要过好日子,保重身体,我低下头,一股热流突然想从眼眶里冒出来,怎样也止不住。一个二十多岁的母亲,在小孩六个月大的时候,因为生计,想到县城找个摊位做点小生意,出去打工太远,孩子还离不开母乳,本钱又太少,只有夜宵摊点还可一试。下午四点夫妻二人骑着电瓶车四处寻访,当时天色已经有酱墨那样浓,有暴风雨的前兆,人们忙着关门闭户,可他们想仔细考察一下恶劣天气下客人到底有多少,仍然在街上一处处张探,直到大雨落下来,他们和散步的人一起无奈地躲进了凉亭。狂风呼啸着,拉拽着把凉亭的顶盖掀了下来,其他人挣扎者爬出了凉亭,她的头部被一根圆柱击中,再也没有醒来,脸上还带着对新生活美好的期盼与憧憬。

表姐一个人呆呆坐着不知如何处理她的后事,只是一直反复念叨,她走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伤痕也没有。她怎样贤惠能干,怎样踏实孝顺,谁能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呢,刚刚以为日子走上正轨了,成家了,生娃了,要立业了,却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比这种打击更逼人发疯的吗?老建躺在医院,表姐夫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掰开手指头,抢出尸体安放在在殡仪馆里,孩子给其他的亲戚照料了。

经常看微信朋友圈的一些图文,诸如此类你所不知道的生活,我想发布者可能自己并没有经历过这些,直面惨淡的人生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气,当你身临绝境时更多的人除了掩面哭泣,再努力扛过去,绝不会有多余的精力轻飘飘地用几张图片写一点煽情的鸡汤文,如果有,那是你伤心的不够。

一些人劝慰,日子还要过下去,那个凉亭顶盖是木头,下截是水泥柱,两个连接不稳,想想找谁负责,是市政工程,还是无良的开发商,咨询下律师看大概能赔偿多少钱,哪些人要分一部分。我知道这种冷静地处理方式是无错的,再可怜她也枉然,可我一句话都不想说,木然地看一部分人帮助一家人怎样“止损”。我以为只有我是沉默者,突然看见她的小姨拉住表姐的手,哽咽地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亲家婆,我晓得,我现在说这些话有点忧心过早,我知道你对她是好的……老建还年轻,也是要再找的,如果以后再娶老婆,您要对这个孙女多照看一点,不要让她断了我这门亲……不要让后来的女人把这个可怜的姩卖命钱用了……拜托了!”她的母亲十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她没有兄弟姐妹,父亲身残也无钱再续娶,这个小姨就是她的娘家妈妈。大家都说不会出现她担心的情况,会帮着照看小孩的,小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晃着表姐的手,泣不成声。那个小婴孩以后怎么办?她当时是不是很舍不得?她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却一句都没留下?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那一刻,我深刻地感受了这句话的分量,崩溃地想扑到妈妈怀里大哭一场。

事情像浑浊的河,涩涩地往前挪。鉴定科最后得出结论,包工头没有按质量标准通过验收,又碰上几十年不遇的大风。很快,赔偿费已经谈妥,比当初的聘礼翻了一倍,她也变成了一捧灰,还差最后一步变成墙上的挂像,一个不和谐的杠杠蹦了出来,一个男人突然跑来要分抚恤金,自称是她的前夫,两人还有过一个孩子在男方那,大家面面相觑,内心的悲怆被狗血剧抢了镜,老建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像发怒的狮子和那个男人打在了一起,表姐尖叫一声,我就晓得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一下子倒了下去,大家扶表姐进房后,其余人默默地四散走了,只留下几个直系亲属。一星期后,也是一个凄怆寒凉的雨天,她的骨灰撒在了屋后的山里,所有的赔偿费除了她的老父亲一份养老钱,都在小女婴的名下,但因为太年轻离开,很多长辈没有来送行。我以前从没有走过风雨亭那条路,可后来却开车经过几回,发现亭子已经修缮如新,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今年六一,我又参加了一次喜宴,那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女孩结婚了,和她同样年轻的男朋友,刚好二十岁,听说聘礼给了很丰厚,肚子里也有了一个孩子,父母亲也就同意了,我看着她充满稚气的小脸僵硬地祝福。老建作为表哥也在迎亲队伍中,听说他又出去打工了,孩子给了表姐抚养,他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脸上也有了笑容。我不清楚他是否还会想起她,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会彻底地从大家的记忆里消失,大雨也还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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