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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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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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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刀锋锃亮

许多年后,园子眼前还是会闪现那一幕,大雨飘摇,泥水暗黄,天地混沌一片,一个穿花衣裳的人没有打伞,浑身湿透了,不慌不忙像一个棍子直挺挺地朝前走,衣裳紧紧贴在皮肉上,和土一样的褐黄色,隐隐地透出来,他(她)全身在滴水,你分不清长发还是短发,到底是男是女,年轻还是年老,滴水的右手下垂,靠近大腿紧紧攥着一把铁褐色的柴刀,形成一条笔直的线,积水快速流淌,整个人不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而本来就是这雨水中的一部分,你能清楚地感觉一股冷意从刀上传来,刀锋锃亮,突兀地撕开了一角,像一件被钉子挂破下摆的旧衣,破罐破摔,肆无忌惮地在空中乱晃。

夏日正午,看不见一个太阳高高挂在上空,无数个炽热的眼挤满了四周角落。园子开着车准备去预约好的美容店,今年特殊情况,受疫情的影响,很久不逛街,套着睡衣蓬着头也敢拎着垃圾出来丢,还顺便和熟悉的人聊几句,毫不在意地点点头,从舒适地懒散逐渐变得邋遢起来,园子自嘲地想,改变自己其实并不需多少时间。即将过节,出席一个喜庆的场合,还是拾掇拾掇一下自己,毕竟每个人心底还是有几个需要在乎的人和事的。

空荡荡的大街,步行街四处贴满招租关门的店,好像一瞬间退却的潮水,留下的死一般静态的苍凉,有这么多倒闭的店吗?中午大家都躲在家里歇息了么?园子想,车子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街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停好车从空调里迈步到灰白的水泥地上,二十几度的温差,好似直接从虚拟的象牙塔瞬移到残酷的人间。

“街上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回事?太荒凉了。”园子对天发屋的斌子感叹道。

“如果不是你先打了电话预约,我也不会来的,下午没什么生意,天又热,歇歇多好,还省空调费。”斌子笑着回答。

园子是当地一家杂志爬格子的小记者,在小城镇里,这个职业常常被人误解成高大上的职务,外表光鲜亮丽,坐办公室轻松自在,认识人面广,好像什么难事都不是事,翻手之间张张口打几个电话什么都能办成,是无冕之王,其实遇上堵车、吃罚单这样的小事,园子照样要老老实实等待、交钱处理,更不要说找工作、换房这样需要三头六臂的大事。她充其量可以算半个明白人,碰上一些不合理现象或难题知道找哪个部门投诉,至于后续那只有看天知道了。园子梦想成为一个编剧拍电影,回家乡考编做了一个苦逼的新媒体编辑兼跑腿小记,写写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或看似义正言辞的心声文,也经常加班弄个季度、年度总结、考核之类的材料。生活么总要过下去,不好也不坏,读书时,专业老师曾严肃地告诫:不要以为自己从文学院毕业了就是文学家了,能成的极少数,工作还是要找的,先养活自己,生存好了才能去追求理想。也是,你所吐槽的不满意的东西也许是别人羡慕的,大家的好日子都是在别人那里寻到的。

园子是斌子的老顾客了,每次美发也算互相聊得愉快的一类。美容店的师傅天生有一种本领,他们学历并不高,年级也不很大,却好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国际政治局势到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什么都能侃,顾客提起什么话题都能陪聊,还能不时引导你多点消费。

园子佩服的几类人中,就有出租车司机和美容店的师傅,这些善于言谈的人懂得多少故事呀,如果拿来写稿,素材是怎样丰富呀,不像自己,每次在没什么意义的事件中还要编出花样来,得到一点少得可怜的流量,作为绩效工资发放的标准。园子常怀疑编剧是个需要有点钱能购上满怀故事、可以鬼话连篇的人物,个人经历太不现实。不然当年柳泉居士为甚需要在满井庄里开一个茶铺,以茶待客,听过往行人谈狐说鬼,以搜集创作素材。这也需要有钱有闲,园子还达不到这样财务自由的境界,只能借过小日子的时候多留心点身边的事物,像个小孩子一样多问十万个为什么,且偷偷藏在心里问,偶尔白天撞上他人聚会说点冷笑话或有点内涵的话,反应慢一拍,有趣的事记下来晚上才笑出声来,神经质的探究这点特质使园子有了做编剧的初步潜力。

斌子和园子的一位小朋友是同村邻居,辈分比园子小一级。每天上班,园子也会经过斌子家所在的村庄,一个到处长满樟树,人口不多的村庄,一弯河水绕着沙洲形成聚居的部落,农耕为主,具有古朴沉静的气质,老人和孩子在家种植药材,年轻人在外务工多,园子曾在这里采访过,人们的谈话声、飞鸟的叽叽喳喳声、鸡犬相闻声,通通融在那沉默不语的粼粼河水里。坐在岸边石板上,天边树若荠,太阳碎在微微波光里,相顾无人,唯有对岸的狮山相看无言。现如今,新开的一条马路将村子分为南北两边,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稻香粱熟带来一阵火热的农家游乐后重新归于沉寂,北边三两栋瓦房孤零零地倚靠在碧山中。

在小乡镇,人们信奉同一个地方的任何两个人,只要拐三个弯,就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人情社会,能扯上近乎,熟人好办事。这点多次体现在大大小小的交易中。譬如斌子从不向园子推荐多余的美容产品,一个服务的价钱刚开始说定了多少就是多少,从不加价,几年了美发的价格还是老样子,园子每次来,只要往转椅一躺,斌子走过来熟练地选择适合的色号和发型,洗染吹烫,如果时间长可以安心地睡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神采奕奕的新时代女性了。斌子的发屋从镇上步行街搬迁至小弄堂的店面,老顾客还是随着走了。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忙么?”斌子一边挑起头发一边问。

“今天双休日啊!”园子有点啼笑皆非,“你是不是忙昏头了?”

“有得忙就好了,歇了几个月了,再不开张,锅都要揭不开了。做哪行都难,你不是经常加班吗?今天不加了?”斌子更加细致更加轻柔地撩起园子耳边的发,“发质更粗糙了,等下给你多做个导摩,要保养一下。”

“今年都很少折腾头发呀,还不好么?”

“经常做头发是会有点损伤的,但主要是身体因素啊,你太忙了,要注意休息呀。”斌子的态度如常温柔。

“哎,我忙吗,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园子迟疑地说,“还是老样子,上班完成自己的职责,领一份薄薄的薪水呀。”

现代人好像怯于说自己不忙,享受生活即无所事事的代名词一样,好似忙才是一个人应有的状态,不忙证明不了自己的存在价值。

“那天下午是你在路口拍照么?”

“哪个路口?……哦,是你村子路口吗?你怎么知道的?”

“生意本来就不好,大热天下午基本上没有人,那次下午下大雨,我干脆没有来开门,在家里还可以省点电费。我家就在路口进去一点,老远看着好像是你,看你在拍风景,没有叫你。”

“我很难得停下车子单纯拍云,大都是工作需要,拍些新闻图片,没想到那天天气太奇怪了,一个小隧道过来,天气截然不同,我偶然抬头望见前方的云朵太美了。”

“有雅兴,还是你们领工资的好,不像我们。”

“形势这么严峻吗?”

“可不,我们村里几多出去打工的人又回来了,找不到事做,回来又出去,来来回回无奈啊,你看街上倒闭了几家店,都是新的了,能支撑下来的老店就好,大部分是房东自己开了,省了房租的。这段时间,多少社会新闻,人心浮躁,没钱的偷、抢,寻死觅活的人多呀。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得了了。”

“嗨,会变好的,困难总会过去,人要想的开,身体健康,安稳一点就好。你还别说,经过这个特殊时段后,我发现自己特别感恩了,感谢自己的工作单位,有得忙有事情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以前总觉得意义不大,经过了失去才懂得了拥有的重要性。感谢自己的家人,好好活着在自己身边。”

任何事情只要想通了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平日里庸常的事物瞧着也变得可爱起来。

每日通行的路间歇地在修补,一条条圆滚滚的铁柱子在马路中央地上懒洋洋地横斜着,黄色的斑马线,红白条纹的路障骤然多了起来,新路段在增加一米高的中央隔离护栏,慢慢等待通行的过程中你留下了无限遐想,透过有村庄人家的路口注视着田野里渐渐地丰满起来。不便出门,乡村里广阔天地似乎比钢筋水泥的都市多了些人情味,活跃跃生长的树木,自由自在蔓延的野花野草,在堂前屋后舒展舒展筋骨,乡里乡亲对面楼上唠唠嗑,一家人不论有什么代沟,围坐一起度过难得的温情时光,勤劳的老人家在各个犄角旮旯都种上了可以食用的蔬菜,一群小朋友们也借机上了一堂堂生动的劳动实践课,如果不用考虑日渐消耗的粮油,停摆太久心底的荒芜,人们绝对不想出现那种倏忽不见、俶尔而来的迁徙。

这天,园子接到任务,去采访身边的优秀典型人物,电视台和一堆摄像记者围在一旁,“长枪短炮”挨挨挤挤着,园子手中小小的动力中性笔和折叠的记事本是那么不起眼,只能默默地在一个角落里见证高低迂回。那位先进工作上得到了组织上的肯定,在聚光灯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说家庭氛围很重要,学习永无止境,大家都是在进步的,家里人支持,共同在成长。其中一个问题是最得意骄傲的事,他说是自己孩子的成功,让中年的自己有了重新起步的动力,重拾梦想再出发。众所周知,这位的孩子考上了国内名校,后来又被国外知名大学作为交流生引进了。是别人的孩子,一家都优秀成功的典范。看长者从略有紧张到侃侃而谈,此刻眼里闪烁着最灿烂的光芒。园子在羡慕之余,扪心自问,你还记得自己的理想吗?你为之努力了吗?

园子毕业那会念念不忘追寻自己的梦,她想活出个人样给爸爸妈妈看。园子原本不叫园子,在她出生前,爸爸预备了一个名字叫圆子,圆满的圆,后来她出生了,倒是和预想的一样胖乎乎的,只是性别不一样,爸爸正在菜园里干活,头也没回,就叫园子吧,菜园的园,不知道能像这个园子有收成啵。因为只有一个独生女,爸爸好像一辈子没挺直腰杆,在村子和别人说话总是好好好,唯唯诺诺地让人心酸,唯一的抗争是不同意和多病的园子母亲离婚,一直熬到园子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而且是成绩最好的大学生,情况才略有改善。妈妈常常心疼地抱怨,一个女孩子,折腾什么,老老实实地上一份班,嫁人生子就行了。园子笑了笑,照样如常地投入到风雨中。工作再忙,晚上也要挤出一点时间写写自己的创意。辛苦是自然的,园子不怕,她怕的是自己坚持不住,放下了。

每次值日倒垃圾的时候,园子喜欢观察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譬如花坛的花盛开了几种,哪位朋友碰上了什么难事,偷偷地躲在转角处抽了烟,留下了几个烟头,就像她平日里采写新闻,总会分出一些注意力在形成状况的背后,老是会多想为什么,偶然与必然的关系诸如此类的哲学问题。安全通道楼梯口有一只小蚂蚱,灰黄色趴在地上,麻麻点点,水磨石的地颜色与它很相似,不仔细看一不小心会踩上去,它就会结束它的虫生历程。园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凝神注视着这只蚂蚱,身上挂着一点白色的丝绒纤维,高高的楼房,它自己是飞不上来的,猜想它是哪位无意中带进来的,它应该生活在草丛里,亲近于泥土,欢快地歌唱,而不是这样畏畏缩缩地无处躲避,不知该往哪儿去,冰冷的水泥让它四处碰撞。园子悄悄地拉下一根扫帚条,把它拨到了扶手边,可以探见楼梯的出口。

采访途中,一滴一滴的雨点“滴滴咚咚”地打在屋顶又滚落下来,喑哑的声音只负责提问不负责解答,像一往无前的勇猛汉子,光着膀子,跳跃着大跨步而来,战马嘶鸣,他想写就一部壮烈的长篇英雄史诗。你热血沸腾,循声而去,只淌下一地的眼泪,沾得你全身湿透,一点一点沁入心底。

天暗沉下来,大厅耀眼的灯光也照不透窗外乌压压的黑,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了。报告会结束后,园子匆匆地往办公室赶,车子却响起了“嘀嘀嘀”警报声,没油了,红色的灯亮了起来。怎么办呢?园子撑着伞迟疑地站在雨中,是找人帮忙呢还是试一试呢?好像路上不允许油罐车私自加油的,两个熟悉的朋友开车过来问,你开车过来吗?需要帮忙吗?雨水瞬间侵进了窗户,朋友狼狈地张大眼。园子摇摇头,没事,我有车,你先走吧。很晚了,还要麻烦他人送回办公室又过来一趟,园子期望得到别人的帮助,可又不好意思拉下脸。

雨一直下,车子缓缓地走着,雨丝像飞絮细细地扯着,又像是雪花飞舞的预告,才立秋啊,如果不是风一直呼啸,卷起外衣的边角,迎头赶上这雨,痛快淋漓地为某人做一些事也是浪漫的。园子的想法就是这么不合时宜。

就这么突然安静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像一帧帧黑白电影,若能长久地这样下去,眼中只留下想要的影子,该有多好,静未必是坏的,慢也不见得不好,单纯感受最自然,我就是我,不是有其他任何附加的我,你也只是你,一直存在的你我。园子想,没有什么花絮不是人生的正片,所有的串联起来就是你走过的路,你的日子,开了什么花,就结什么果。昨晚已经发现只剩一格油了,心存侥幸不愿出门,今天它发脾气了,轮到自己担心能不能到达加油站了,但慢慢地开车,看看路边的风景,慢慢地任思绪蔓延也是另一种体验。

前方岔路口有人等待通行,像是位穿花衬衫的短发阿姨,她没有打伞,水珠顺着黄色的脸颊迅速地流淌,形成一条粗大的雨线,镶嵌在这框框里,她朝右行道上的车子望了一眼,又快速地侧过头去,然后直直地奔另一个路口去,手奇异地随着身子往前,没有规律的摆动,仿佛整个人一晃就踏出了圈子里。是在山上干活的农夫吧,突然变天了没有带伞,真得可怜,现在人,谁的生活都不易,躲在棚子里避雨的小摊贩,竭力去扶倾倒货架的大叔,在这样恶劣天气必须出门讨生活的人……园子胡思乱想着,只瞟了一眼,掠过一块黄褐色,卷曲短发的颜色,贴肉的褐色,僵直的手里提着一把褐色柴刀。

可以通行了,园子猛然踩了一下油门,车子突地往前窜去,来不及看清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也不愿停下回头解决自己的疑惑了,这个人总不会是去杀人寻仇,去犯法的吧,园子想,不要再神经质了。打开一点窗子,像快要窒息的鱼张大嘴巴透气。明明雨不是很大,却像积蓄了许久,存储了漫长的岁月,然后一股脑地抛下来,倒下来,金属的质感让人无法忽视。此后一段时间,也没有听说这个地方有此类事件发生,园子也就放下了。

植物园里每一种树木都有独特的个性,但一定有个共同点,都是活跃跃的生命,都在盼望爱花人。

园子投的稿终于有了回音,过了某个戏剧文学大平台的初审。为了庆祝,园子决定做个新发型,预示新的开始。曾经安慰自己,思虑过过程与结果的作用,也许自己很享受追求过程中付出的满足感,不必在意结果。可谁不喜欢好的 结果呢?过程的美景愉悦了身心,事情都如意了心情更舒畅。

说来奇怪,园子和斌子看似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却很有共同语言。斌子是园子作品除了编辑外的第一位读者,再忙,他会晚上仔仔细细地品读园子的小说,谈谈看法,没有什么故作高深的理论批评,直接说出自己的直观感受,下次会面时,大家交流下自己所知的新鲜事,园子从他身上得到很多启发,朴素的生活常理中充实故事的细节,一闪而逝的灵感。园子常常感叹,如果你是编辑该多好,千面人生的精彩。斌子笑着说,那你的稿子我统统发,我不会写,但我喜欢看。英国作家刘易斯说,情爱需要赤裸的身体,友爱需要赤裸的人格。两个有文学梦的小人物的互相鼓励和自嗨,让园子常常忘记斌子是发型师,而自己只是一个顾客。

园子常常想,一滴水的震颤会带给身边事物什么样的影响

拿一本穿着古装款款走过山路

在雨后的山林里向后踢毽子,像武侠剧里的场景

或躺在一棵树的后面探出头来,与某个美景不期而遇

这些都是想象,纯粹的虚构,不知道为什么

一滴水从树上落下,白中带紫的刺桐花迎接了它,饱含热泪

也许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今天不忙啊,有什么喜事啊?”斌子笑着问,“看你眉毛都是上扬的。”

“哪有什么喜事啊,不算什么,只是有编辑说要用我的稿子。”

园子上翘的嘴角真实表露了她并不矜持的心。

“那一定要发出来看看,让我欣赏欣赏。”

“还在打磨中,过了初审,在复审,如果能通过,可以拍个小电影。”

“哇哦!那到时候我去做个群众演员好吧?”斌子挑挑眉,惊叹道,声音婉转地回旋了一个八度。

“什么呀,这种肯定是小成本,到时候还要请大家帮忙的,小剧本小制作的,没什么钱的,我也做过群众演员,在县里的宣传片有个背影,兴奋激动地一夜没睡,第二天从早上五点等到中午十二点,把自己化得像个鬼样,走来走去拍个背影。”趁没有其他顾客,园子开启了话唠模式,“你注意点,嘶,头发拉得太紧了。”

“哦,不好意思,太激动了。”斌子放缓吹风机速度,“那也是开心的,万一有导演看上了呢,体验另一种生活。”

“是啊,为了做个群众演员,多少人等待在那里,没有一分报酬的,为一条没有正面的镜头,重拍了多少次,其实做什么都不容易。”园子渐渐认为,吹牛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世间事哪有那么多真与假,从心理学角度来讲,说多了,尽力模仿靠拢,一个人好像有了这种高能力,心理暗示的作用,至少皮毛是有的,从来不想不去做的人,是绝对不会拥有某种超出平常的能力的。

也不怪园子会有这些狂妄的想法,虽然平时也偶尔会有一些豆腐块发表,但这个电影剧本《亡命之途》是园子筹谋了三年才写成的,意义非凡。故事原型有园子自己的影子,身份也是一位小报的记者,为挣脱无聊的生活,放假旅行,在途中出于职业敏感曝光一地黑恶势力违规收过路费,却撕开了当地更大的黑幕,美丽的山乡风景后竟然是隐蔽的制毒窝点,主人公不得不亡命天涯,最终正义得以伸张,为了安全和保密,回到工作岗位的记者不得透露出案件的具体细节,开始了如常生活。就像那平静的海面下隐藏了丰富的海洋世界,主人公对人生有了更多的体悟,努力追求但安心过恬淡的生活。

故事的开篇很有蒙太奇的方式,大大的屏幕上打出几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幻想自己是个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侠客,有一天,这个梦突然实现了,来得出其不意,来得惊心动魄。然后开始故事的曲折。园子最初构思这个剧本,是想体现,平凡的日子里也有其精彩,要珍惜眼前的美好。但是写着写着,好像在劝慰自己,按下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达观知命。文中有一句:回想起来,生活还是平淡一点好,英雄不是随便地当上的。写下这句话的时候,电脑里正播放一首抒情的老歌,园子发个朋友圈说:大概没去过的地方都叫远方,没得到的人都比较难忘。也许这就是一个故事讲完了,篇幅有限,该结束了,但心底留存的遗憾吧。

如果要修改,该怎么改呢?到底什么才算是圆满呢?我最想表达什么呢?一篇文章一部电影的好坏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定义等同吗?如若不是,它们又有多少重叠与区别?叫好与卖座、情怀与故事、文艺与商业的界限真得能分得那么明显吗?园子迷惑地想。

今晨在路口看见两个骑电瓶车的人,一个是园子熟悉的老朋友,一个是陌生的人。园子一眼注意到的是那个陌生人的背影,他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右手单手扶把手,左手奇怪地拗在小腿上,反手从大腿内侧伸入小腿肱二头肌位置,好似在抓痒,但一般人搭手的位置应是直接从外侧垂下,卷卷的短发,好像营养不良褪成的金色头发,他在骑车时模仿的思想者塑像么?他慢悠悠地往前挪,有种莫名的喜感,手似乎轻微地挪动一下车子就晃一下,似倒非倒的样子,让人好怕他倒下来剐蹭后面的车子,园子一下对这个执拗的金发中年有了印象,越过狭窄的弯道超过去,还特意回头瞥了一眼,不良的气息散发太严重,远避三舍的人都能感觉到。熟悉的朋友可算是他人心中的“人生赢家”,可是园子听圈内朋友说,这位最近心情不怎么美妙,孩子出国成家要娶一位洋媳妇,决定定居海外,不太爱回家了,夫人害怕做空巢老人,以绝食反对无效,只好无奈地接受了,这些天做什么都严肃着挺直了背。这两位并排等在路口,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如果是观众会怎样选择?

调料无所谓好不好,端看大厨想脍炙怎样的佳肴与人品尝,由顾客喜好选择着用。园子已经有了答案。

不满意的地方大刀阔斧地改,不能很好体现自己最初的想法的文字,看似文辞优美却多余的累赘的文字删除,像一棵高大的阔叶乔木为了度过寒冬,不得不狠下心来斫枝减叶,减少水分的蒸发。园子加入了雨中奔逃的细节,躲避的心理旁白,包括那个雨中提刀人,也作为一个桥段加了进去,这些虚构的情节明明应是陌生的,却又隐隐熟悉,她将很多东西碾碎了再杂糅进去,每改一稿,每段看一遍,园子脑海里总会幻想一个画面,最终稿的结尾只余一个背影戛然而止,什么话也没说。谁也不喜欢说教,不喜欢别人硬塞在嘴边的食物吧,留一种无限可能的结尾任读者去遐想吧。是谁说小说剧本不需要极致的语言的?说有一个好的大框架就不错了,让他来改改试试,分分钟让他怀疑人生。反正园子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和遐想有一点点关系的思絮通通被连根挖出,自己已成一个痴呆人,不折不扣的傻瓜,要很久才能填充至新生。

一首歌写到: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

飞翔的叶子成了丰收的信使,园子等到了评审会的肯定,终于有机会作为小微故事开拍了。她在楼下取份材料与同事,打开后备箱,一股清香迎面而来。春日里园子喜欢下班后去田野漫步,每次去采摘一些野花、不知名的枝条,丢在密闭的车厢,忘了拿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成了标本,车里也留下了植物的气息。蓝田玉暖日生烟,园子脑海里却浮现“日暖生香”这个词。

为了将有限的经费使用好,园子绞尽脑汁,联系拍摄团队,方案设计,请演艺人员,做服化道具,兼职后勤服务,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定下来一部分在本地取景,田园风光美如画,斌子也做了友情价的化妆助理兼群演。

在家门口就能拍戏,小乡村的人沸腾了,大家纷纷围观自荐,希望能露个脸。小制作,也要精良,一个背影也要尽善尽美,园子带着群演组的人先试镜走位,雨中孤单一人拎着柴刀,走过岔道口的动作。

Action,第十一场第一回拍摄

停,不对呀,你同手同脚,走得有点飘,正常走路。

下一个,你缩着脖子干什么?

下一个,拿刀子的姿势一看就是新手的,你从没砍过柴吧。

下一个,你跳过去干什么,要走!要走!

下一个,你半天不走,一走就走模特步干嘛

下一个,注意雨中雨中走过去,那个洒水车师傅可以再站高一点……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笑声。有老人家说跟耍把戏似的,这个好笑。action、action、action,场记从坚定到有气无力,人群渐渐散去,应试的群演也越来越少了。

“斌子,找些高个子的来,这些人感觉不对,要短发不要太短平头的,你给试镜人一起弄个一次性卷。”

“那我去那边三两栋房子里找,那边有一个高个子,大家叫他长子,就是脑子看起来有点不清楚,傻傻的,能行吗?”

“能正常生活吗,试试吧。”园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马上就要找到对的人了。

他来了,垂着眼睑,一句话也没有说,孤独的气质与其他热闹格格不入。“斌子,带他换上那件花衬衫,灰底的,超薄的,拿好刀,走过来。”人工造雨重新开始,长子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任雨淋湿了眼,一辆小车停下,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望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走过岔道口,神奇地与园子脑海中的影像重合了。“就是这个!”园子大呼一声,兴奋地站起来绕了两圈,“不对,不对……”园子蓦然停顿了下来。

“哪里不对了?”斌子问。

“长子是个正常人吗?他不会突然发疯吧?”园子盯着斌子严肃地问。

“不会的,我反正没见过他发神的样子,他只是有点反应慢,人很老实的。”斌子笑着说,有点迟疑,“有什么不对吗?”

“没事,那他怎么演这个动作这么好,像亲身经历过的,难道是他是个有天赋的演员,他家里是什么情况?你和我说说,希望是我想错了。”

“他家没什么了人,他是很可怜的,听说他爷喜欢赌博,他娘是外地人,忍受不了,在他小学时候逃走了,他爷没人管了,更经常出去,说是去打工,也不晓得是不是找他娘,反正很少有人看见他回来,长子原本很机灵的,后来就有点痴痴呆呆,是在叔伯家吃饭的,都是一村人,沾亲带故的。”斌子茫然回答。

“肯定有情况,你们大家都没怀疑过有什么不对劲吗?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是受了什么刺激吧,希望是我猜错了,那至少帮他找回爸爸妈妈中的一个也好呀,那还是报警吧。”园子沉吟半晌,还是下了决定。

事情发展果然很迅猛,当园子的戏杀青的时候,听到了事件的最终结局,园子揭开了一个隐藏的谜案。十几年前长子的父亲好赌,家中经常发生争吵,一次赌输了钱,喝得醉醺醺回来,长子母亲愤怒地责骂,家中又吵起来了,长子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长子的父亲随手拿起家中的柴刀,朝妻子砍了下去……长子受到刺激昏倒了,长子的母亲被埋在屋后的山上,因为偏僻,那天又下着暴雨,长子醒来时母亲失踪了,后来父亲也经常不在,长子以为是一场梦。长子的母亲终于找到了,他的父亲也找回来依法进行了处理,长子找到了病因在接受心理 治疗中。

案件查清楚后,小村庄里议论纷纷,有人没想到长子是一种病,有人觉得长子更可怜了,说什么的都有。其实回过头来看看每个细节都是答案,每次下大雨,拿起柴刀去砍柴,长子就像掉了灵魂一样机械地往前走,不会打伞,也不会动作,躲回小房子里,不敢离开家里很远,只是在附近打零工勉强生活,他将近三十了,却没有走进婚姻里。园子想起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说要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是把它放入森林。是不是有可能,未来这片树叶等不到去寻找它的人了?因为森林面积越来越大了,人们没有意识也没有耐心去找了?

因为这部戏,园子后来获得了某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大家都在称赞这剧本巧妙的构思,故事情节的曲折,拍摄的演员是真正的戏骨,塑造人物传神到位,没有人会猜到这部戏里一个小小群演的故事,但园子想她一辈子忘不了,那昏暗的雨中,一个梦游的人提着的一把生锈的柴刀,在滴着水,刀锋锃亮。

(992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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