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故乡的风是暖的，像醇酒，不小心沾一点就让人想睡在无人的旷野；故乡的风是香的，轻轻撩过就吹开各色的花瓣，酿成蜜也似的银夜。风从高山来，飒飒林涛晃动了白云，风从海上来，湿润了游子的眼眶。

一夜归乡梦，春草绿山乡。四散的亲人回乡祭祖了，我们也邀请了阿姨回家小住。阿姨作为最早一批去城里的人，一直是老家人羡慕的对象，读书，成家，生子，买房，落户在大都市，一步步踏实精准，也是大家奋斗的楷模。她成功后，也竭尽可能帮助老家人，介绍工作，借助中转房，子女读书问询，前些年忙的不亦乐乎。近些年，找她帮忙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找她介绍工作的更少了，她还来不及失落伤感，就发现请她回乡看看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决定举家回来看看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几家亲戚等待着接人却扑了个空，听说是和几十年未见的老同学相聚了，第三天才轮到我家准备一顿饭。

陪阿姨四处走走，一村一品新型农业，村村都是景，直通在家门口的水泥路，错落有致的广场，村里的游步道两侧，三月桃李，四五月的樱花，夏季的雏菊，秋天的洛桑，冬季的梅花，一年四季花儿次第开放，在花园别墅里，门旁信江水，窗观云出岫，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是一幅画。老人常说，一时一时事，世界变化快，真没想到家乡会变化这样大。广场前一块普通的石磨，也勾起了她几次情感沧桑。

小时候，花朝门祠堂里覆着一个青麻石磨，到清明、七月半、冬至这样的时节，它就会展开笑颜，平时两个兄弟姊妹总是分开着，用竹篾稻草包好放在石伞边，这一天终于相聚了，十指相扣地紧紧的。大姓、人口多的人家自然第一个用，用井水洗去灰尘，小心地对好卡槽，装好手柄，在木盆上架好，然后开始把浸润的大米、糯米、粳米按比例混合，一勺米，一勺水，均匀置放，一边添水，一边转动石磨，有些讲究的人家还要不时添置青翠的艾蒿，不急不缓，左右手达到一个奇异的平衡。

力气小的人推不动，水已经流下米还未通过磨眼；性躁的人也推不好，劲用大了，磨出的米浆还有颗粒，不得法甚至会出现磨盘移位、翻盘的事故。文静的小姑娘干不好，非得那干活细致的中年妇女一起搭手做才行，看米浆缓缓地滴下汇成线又聚成圆，额上亮晶晶的汗水目不转睛地望着，看米柱一点一点地坍塌下去，盆里的米浆一层一层地溢上来，等待着那香甜的味道。米浆或蒸或搅，做成不同形态的糕粿，趁着好时令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第一锅做出的几个聚居的人家一家送一碗，各家有不同的口味，胃暖了心也就扎实了。可磨这个词在我们当地竟不算好话，说某人“磨洋工”，做事很慢，光耗时间不出力，“磨”得很，这可能是由农村人的朴实造成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因吃的嘴软而避讳事情原有的缺陷，做的多的人要做几升米，需磨好几个小时，后一位赶紧接上排队。

后来机械化的风吹到了农村，东门桥老街那里有了第一家机械榨米厂，然后又有了第二家、第三家，一开机，“突突突”两三下，一桶米浆就装满了，省时又省事。渐渐地，汩汩的喜悦声喑哑了，俭省下来的时间挣了更多的钞票，变成随时可买的小吃，人们脚步匆匆，顾不得驻足聆听欸乃声飘荡带起的水波，也不挥挥衣袖闲听风在空气里的呼吸。愿意做的人也越来越少，轻易得到的食物总少了米香翻滚的味道。石磨佝偻着身躯藏在了案桌下，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老的越来越憔悴。

现在，磨这个词有了新的内涵，它是富足，是快乐。谁家里有一个石磨，足可自豪骄傲。秀美乡村点里人们排队合影留念，都想亲手推一推，老年人寻找的是对往事的回味，年轻的恋人默默含情，你耕田来我织布，人间烟火胜过百封情书。农家乐里小磨坊热闹非凡,手工作坊里亲眼所见的原材料，自己动手的获得感，推出一身汗时尚健康，劳动过后食物格外美味，清明快到了，人们会问，今天你去磨了米浆吗？

从累并被嫌弃，被遗忘，被怀念，生活在不断地变化，石磨感知了时代的冷暖，人们不再一味地追求经济上的快速，懂得了慢下来，享受美好。石磨又咕噜噜地响起，磨的不只是米，磨出的是好时光。

改革开放，荒凉的山区变成了繁华的城镇，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经济大开发，中东部崛起，人们不再辗转几千里出去打工了，回乡办厂，服装、来料加工、机械锻造、医药、光伏产业从劳动密集型到科技创新，一天一个样，不出门就有事可做，腰包也更鼓了，生活上了一个大台阶。物质的富足带动了精神的追求，家也更美了。阿姨在痴痴地回忆着梦幻般的一切，不再疑惑，茫然，思索着怎样才能落叶归根。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梦中呢，山青翠，水潺湲，再燃几缕炊烟，高声一句都恐是打扰，轻轻地随风飘过，像一朵云荡在天边，微微笑着，走着，凝成巨幅写意的水彩。

几天后，灯盏粿、麦芽糖、打粿皮、南瓜干这些家乡的特产塞满了后备箱，野生蜂蜜、红蔗糖甜蜜了她的胃，白墙黛瓦的秀美乡村勾得她沉醉。

离别那天大雾弥漫，车子在彩虹路上蜗牛爬行，两旁的山与树被一片轻纱笼罩着，不由的想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雾凇沆砀，唯山一点，唯亭一个……不同的是路旁有一个等待的人，她一动不动站立了许久，双眼望向前方，水汽打湿了她的发，影像愈加乌黑立体。莫道张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今年，窗前的月季也长得格外繁盛，一簇簇茂密极了，蓬勃的枝头俏立着数不清的花骨朵，几朵缤纷，另一片又绽开笑颜。幽幽的花香沁入心脾，轻呼一口气，感觉都沾染了玫瑰精油的香。去岁，一根瘦弱的枝条离开了母体，斜斜地插入松软的草地，并未特意照顾，依据本心而活。没想到它分蘖繁衍，蔓延出了这一大片昂头的娃娃，有这样活跃跃的生命。路旁野生的雏菊星星点点，一片阳光。花和人一样，有了奔头，有了希望，热热烈烈地展示，大大方方的的把所有的好尽情摇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