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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来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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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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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病人

科尔沁病人(中篇小说)

           尤来顺

 

蒙医学院的石头围墙外有很多录像厅,大小不等,名字也是千奇百怪,什么“白马王子录像厅”,什么“草原天堂录像厅”,不拘一格。“布扎尔”和“野百合”是我们班很多男生与女生经常要去的地方,因为那两处汇集了大量爱情光碟,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的味道,他们在那里不但可以得到精神上的愉悦,还可以提升自己的汉语水平。而我对那些影片却没有太多的兴趣,总感觉那些所谓的爱情影片都是千篇一律的故事情节,总感觉“爱情”这件事离我还是很遥远的。突然有一次,我们宿舍的青格勒图对我说:长此以往你会很孤独的,其实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它可以激发人的潜能,也可以让人变得更友善,你干脆也谈场恋爱吧。

两天后,青格勒图拉着我去看了一场篝火晚会,地点就在学院宽阔的体育场上,皓月当空,篝火灼灼,歌声与舞蹈荡漾,处处洋溢着欢笑。青格勒图不停地对我说,你仔细看看那些唱歌的或跳舞的女孩子,相中哪个了就告诉我。我说,一个也没相中。青格勒图说,你的眼光还挺高的呀。篝火晚会刚刚结束不久,青格勒图把一个叫朝木日丽格的女孩子领到了我面前。她是蒙药系的,和我们同届。她看上去有些腼腆,满含秋波的眼睛却不时地悄悄地把我打量一番。不知为什么,一向高傲的我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面前突然紧张起来,手脚不知所措,言语也有些语无伦次了。莫非这就是恋爱伊始该有的模样?反正那一夜我失眠了。刚刚认识了两天,青格勒图便催促我与之单独约会。

一天傍晚,我有些忐忑地找到了朝木日丽格,“今晚我请你去喝奶茶,好吗?”

朝木日丽格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恐怕今晚不行。”

我急忙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今晚还有两节汉语辅导课呢。”

我嘟哝道:“可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议哩......并且这件事情是于你很有关联的……况且,这件事情也并非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呀……”也许正是我的这些犹如长调般的蒙、汉掺杂的语言打动了她,感染了她;须臾间,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划过两道灿烂的光辉。终于,她收敛住笑容,十分温柔地说道:“既然如此,等我上过一节汉语课后再和你去奶茶馆,好吗?”

与朝木日丽格分别后,我欢快地奔向了宿舍;我翻开自己的衣柜,选定了一身比较“新潮”的衣物后,又迫不及待地跑到校外的一家浴池洗了个澡。在那家澡堂里,我还把《蒙古人》用蒙语低唱了好多遍。

可是,当我准时来到伊希巴拉珠尔的大理石雕像前时,朝木日丽格还没有出现,这让我有些失落。

我呆呆地看着伊希巴拉珠尔的大理石像,满是沙尘暴遗留下的尘埃。伊希巴拉珠尔老人家也冷冰冰地看着我,灰黄色的眼睛里好似流露出一种很无可奈何的神情。

难道朝木日丽格会失约?我在心里暗自叫着:不可能,不可能。而此时巨大的蒙医学院也好似一个空旷的回音壁,不停地把“不可能”从各个方向又汇入我的耳内。此情此景好不悲凉!后来,我干脆也把自己的身躯隐藏在了蒙医医圣伊希巴拉珠尔老人家的身影后面;我怕会有个熟识的同学会冷不防地闪现在我的面前,并对着我发出奇怪的笑声。

然而伊希巴拉珠尔老人家的身后却是一股更加浓重的更加刺鼻的尘沙的味道;在这个由众多的花岗岩所营造出的十余平米空间内,除了一些躁动的空气外,我成为了这里另外一只灰色的雕像。我不敢用力呼吸,也不愿用力呼吸,我只是感到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急……

难道朝木日丽格真会失约?!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抬眼看去,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向这边急匆匆地飘来,那正是朝木日丽格。我急忙从伊希巴拉珠尔的身后跳了出来。朝木日丽格怀里抱着很多书本;见到我后,她的眼睛里先是闪现出了两道惊喜的光辉,还不等站稳脚跟,便急促地说道:“我已经让你等了许久,很对不起,是我迟到了……

她这断断续续的话语居然能够让人产生许多爱怜;我笑着说道:“没有关系。”

朝木日丽格微笑道:“那我们现在出发吧!”她的笑容让我的身心陶醉般地颤抖了一下。我这还是我头次和女生单独约会哩!我偷偷地看了眼伊希巴拉珠尔:他老人家的眼睛里也好似骤然间增添了些许愉悦的光芒。

我说:“但是你怀里的这些书本该怎么处置呢?”

朝木日丽格仍旧微笑道:“它们并不重,我抱着它们好了。”

可是我总感到她怀里的那些书本是些很讨厌的家伙。——它们就像一群浑身长满了眼睛的怪物,又像监视我的保镖。我默默地嘟哝了一句自己也倍感莫名的话语:也许这些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我们一起走出了蒙医学院的东门。一路上,朝木日丽格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默默地跟随在我的身旁。可是当我鼓足勇气勇敢地试图再靠近她一些时,她又笑着躲开了。

我们来到了玛拉沁奶茶馆,迎接我们的是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蒙古族老人,她叫乌日娜。她把我们带入到一个很“特别”的单间,这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奶茶味。地面上除了一张阿拉善木桌和两把呼伦贝尔椅子外,还有一张鄂伦春人制作的皮质沙发,沙发之上工工整整地铺盖着一层鄂尔多斯绒,很是雅致。

我要了一壶奶茶,四张奶皮子,一盘牛肉干,还有一盘阿尔山的山楂片。

朝木日丽格说:“还是少要些吧,不要太破费了。”

我说:“没关系。吃不了我们可以‘兜着走’啊。”

我的话语把朝木日丽格和乌日娜都逗笑了。朝木日丽格微笑中略带羞涩地多看了我几眼,而乌日娜则对我大笑道:“你可真是个爱节俭的‘巴特尔’啊。”

待乌日娜离开后,朝木日丽格把怀里的书本轻轻地放在一边,笑着说:“这里好安静啊。忽然,她指着墙壁上的一张画像,笑出了声:“快瞧,那不是我们科尔沁上的百灵鸟玉格格吗?我最喜欢她的歌曲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张与众不同的画像镶嵌在墙壁上。这家奶茶馆可真够“胆大”的,居然会把成吉思汗画像的位置换做了一个当代的蒙古族女歌手玉格格!于是我在嗓子眼儿里嘟哝道:“玉格格的歌曲虽然好听,可她长得并不是太漂亮啊。”尽管我的声音很低,但这句话语的声波还是触动了朝木日丽格的听觉神经。她满脸疑惑地说道:“我觉得玉格格长得很好看呀?”于是我又说道:“我的意思是她没有你漂亮。”这下朝木日丽格笑声更大了,她那丰满的胸部如同小鹿般活跃了起来;她颤抖着声音说:“你可不要这样讲话,我哪里会有玉格格好看呢?”看着对面这位笑得很陶醉的女人,我不禁也笑出了声。朝木日丽格说:“你笑什么?”我说:“你笑了,所以我也就笑了。”朝木日丽格的脸突然红了。她急忙收敛住了自己的笑声,并且抿住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是很快,她又低声说道:

“你经常来这里喝奶茶吗?”

我说:“偶尔会和班上的同学来。”

朝木日丽格说:“我听说从自治区以外来到这里的人是不喜欢喝奶茶的,你好像是个例外?”

我说:“那当然,我不但喜欢奶茶,而且还喜欢……

朝木日丽格欢快地打断道:“是牧歌吗?我听青格勒图说你会唱很多牧歌啊!那么你都会唱哪些曲目呢?啊,原来《雕花的马鞍》和《嘎达梅林》你也会唱呀!那你现在能唱一支给我听吗?”

我迟疑了下,说:“还是改日吧。”

朝木日丽格说:“为什么呢?”

我说:“我现在感觉嗓子有些不舒服。”

朝木日丽格收敛住了笑容,急切地说道:“你生病了吗?”

我说:“也许是我今晚在伊希巴拉珠尔石像边等待你的时候偶然受到了些‘热邪’。”

朝木日丽格很感动地看着我,柔声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等待那么久……

她的双眸似乎还隐隐地闪现着泪花的光辉。我急忙说道:“没关系,我现在也只是感觉嗓子有些干涩而已,毫无大碍。”

朝木日丽格说:“真的没有大碍吗?”

我说:“那当然,我从来不对女人撒谎的,更不会对你说谎话的。”

朝木日丽格很快又露出了笑容,好似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侧眼看了看她身旁椅子上的那些书本,——那些已经受到了女主人冷落的“怪物”,——我露出了一丝会心的笑容。

这时,一个漂亮的蒙古族小姑娘手里托着两个洁白的小瓷盘走了进来,并且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放在我们面前。她闪动着大眼睛看看朝木日丽格,又看看我。灯光下,小姑娘脖颈上的金属装饰跳跃着一些变幻莫测的光彩。我对她友好地说道:“谢谢你,美丽的小天使。”那小姑娘道:“我不是小天使,我是小格格!”我说:“既然是美丽的小格格,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们哪个小瓷盘里放的是糖哪个小瓷盘里放的是盐吗?”那小姑娘抿了下嘴,认真地说道:“当然可以呀。”然后,她指着朝木日丽格面前的小瓷盘说:“这个是盐。”又指着我面前的小瓷盘说:“这个是糖。”我说:“你为什么要把盐放在姐姐的面前呢?”那小姑娘认真地说:“姐姐如果吃糖会长小虫牙的,那样姐姐就不美了!”我说:“好聪明的小格格啊。那么再请你告诉我,我如果吃糖会长小虫牙吗?”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说:“你吃糖当然不会长小虫牙的,因为你是‘男人’啊……”我一时间居然被那小姑娘的话语困惑住了,而那小姑娘却抿着嘴冲我笑了一下,便转过身去跑开了。

朝木日丽格注视着那个小姑娘离去的方向,笑道:“好一个口齿伶俐的小精灵!她好讨人欢喜啊。”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欣喜与留恋的光辉。但是很快,她又把目光转向了我,并且认真地说道:“你们刚刚的蒙语对话太精彩了,有谁会相信你在进入大学之前是不懂蒙语的呢?为什么我学汉语不如你学蒙语这般快呢?你就是个天才。难怪青格勒图说你在整个蒙医系中是最优秀的学生呢!”

天才?我还是头次聆听到有个女人能够这样赞美我呢!不过,我一时间还真就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反驳朝木日丽格对我的这种评价。

当朝木日丽格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捧到了我面前后,说:

“你喜欢放糖还是放盐?”

“我喜欢放盐。”

“我也是。但你今晚就不要放盐了。”

“为什么?

“盐属于咸性物质,它最能滋助‘希拉’了,致使‘赫依’和‘巴达干’紊乱,这只会使你的嗓子更加不舒服,你还是放些糖吧,它属于甜性物质,恰好可以压制‘希拉’,这对你的嗓子很有好处。”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用瓷匙在一个洁白的小瓷盘内舀了些白糖,放入自己的碗内。

这时朝木日丽格也微笑着舀了一匙白糖,放入自己的碗内。

我不解地问她:“你不是也喜欢放盐吗?”

她笑道:“今晚既然是你请客,我也就客随主便了。”

我说:“你就不怕长小虫牙吗?”

她很认真地说:“你不怕,我也是不怕的。”

她倒是很善解人意。喝过了一碗奶茶后,我感到嗓子舒服了许多!

而在朝木日丽格喝过了一碗飘香的奶茶后,她的脸上愈加泛滥出许多美丽的光辉。

我说:“你很像另外一个人。”

朝木日丽格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像谁?”

我说:“少女时代的张艾嘉。”

她说:“张艾嘉是谁呀?”

我说:“香港的一个大美女,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

她立即认真地说道:“我并不认识她啊……

我说:“蒙医学院的围墙外有许多录像厅,你不喜欢常去那里看录像吗?”

她悄然低下了头,嘟哝道:“没去过……

我说:“经常看看录像不但可以放松心情,还对你提升汉语水平很有好处,你为什么不喜欢去那里呢?”

朝木日丽格说:“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场所。”

那里的味道?难道那里会有些什么不好的味道吗?她的话语一时间让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为这个女人庆幸,还是为她感到悲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奶茶也下去了大半壶。不知不觉中,我感到头脑一阵阵眩晕。莫非奶茶也能醉人?

朝木日丽格突然又问我道:“你今晚约我出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我商议,是这样吗?”

我说:“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她说:“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我说:“啊,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想帮助你学习汉语。”朝木日丽格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道:“这是真的吗?”

我点了下头。

朝木日丽格说:“太好了。以后我又多了一个汉语老师了……

我说:“那你现在可以过来坐吧。”

朝木日丽格说:“做什么?”

我说:“我很想看看你今晚学习到的汉语课程。”

朝木日丽格说:“好啊!

她急忙拾起自己的书本,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我身边。我们还是第一次靠得如此近呢。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竟然又不知道把双手该放到哪里好了。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那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味道。

朝木日丽格为我打开她的一本汉语书,并且指着一些习题说:“瞧,这些是我今晚学到的。”

我上眼一瞧,差点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一些很艰涩的内容呢,原来只是一些简单的汉语组词而已。就像甲乙丙丁那样简单。

朝木日丽格翻开另一本书,说:“这些是老师给我们留下的习题。”

那些习题仍然很简单。

“你在进入大学之前从来没有学过汉语吗?”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有,我们那里没有汉语班……”她有些伤感地答道。

“那么你也一定是从大草原的深处走出来的了。”我继续说道。

这次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我们那里原本是一片大草原,但是现在已经被沙化了。……

头次约会就让对方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总感觉不太合适,于是我说道:“其实汉语也不是太难,一旦掌握了学习它的方法,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拿下它。”

她立即把头转向了我,急切地说道:“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从她口中发射过来的气流毫无阻挡地喷在了我的脸上,很是香甜,似乎混杂着某些香草的味道,我几乎要晕倒过去了。

我说:“关于学习汉语的诀窍我以后可以慢慢地教你。现在你可以独自把这些试题做一遍,一会儿我可以就你出现的错误进行仔细的讲解。”

朝木日丽格说:“太好了。”

她转过头,伏下身去。我只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一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一边又贪婪地吸允着她所散发出的清香。不知不觉中,我居然有了一种想将朝木日丽格紧紧地搂入怀里的想法。时间好似一张令人迷醉的温床,我快速地沉迷于自己的思维世界里,而朝木日丽格则是沉醉于她的汉语言学习中。

朝木日丽格忽然转过头来,问我:“‘稳字该如何组词呢?”我不加思索地说道:“接吻!”

朝木日丽格眨了眨眼睛,说:“接吻?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脸一下烫了起来。我嘟哝道:“接吻,接吻就是……

她说:“我组了个‘稳妥’,你说好吗?”

我立即答道:“好啊,这是个好词。”

朝木日丽格笑道:“真的吗?

我说:“那当然!”

她说:“可是你的嗓子怎么沙哑了?”

我说:“我是在为你的进步而激动啊!”

朝木日丽格笑出了声:“真的吗?”

我说:“当然了。我从不骗人的,尤其是女人。”

朝木日丽格说:“你真好啊。”然后伏下身子,又聚精会神地去做她的汉语试题了。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一只手竟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附着在朝木日丽格的后背上。顷刻间,我感觉浑身上下一阵发热,并且出了许多汗。莫名地,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而此时的朝木日丽格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急切地想将自己的那只手抽回来,但我失败了。它就像一块吸铁石般贴在了朝木日丽格柔软的民族服饰上。我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有些羞耻,但心里却也迸发出无法言表的某种快乐。渐渐地,我的手指有了一种想跳舞的感觉,随之我的心灵立即飞向了天堂。天堂里有花,有草,还有……

可是在天堂之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之际,一位天使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what are you doing?

我定眼一瞧,朝木日丽格正在吃惊地看着我。我急忙将手抽了回来:“我……

朝木日丽格忽然笑道:“你可真像个淘气的小孩子!”

半个小时后,我主动提出了离开玛拉沁奶茶馆。天与地之间灰濛濛一片,好似被人涂过一层胶水……

自此以后,我一连病了好些天,周身乏力,嗓子干涩,夜里盗汗。

   

 

                            

蒙医,是祖国博大精深中医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而坐落在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医学院,乃全中国唯一一所蒙医学高等学府。“内蒙古蒙医学院”之校名就是由著名的乌兰夫将军的儿子布赫同志亲自书写的。在这个足有二十个足球场大小的校园内,安放着各种各样的建筑物,高高低低,多彩多姿,既有蒙古族的本色,又不失非本民族的特色,比如男女生的宿舍楼,外表涂饰着蒙古蓝,楼顶是蒙古包的形态,图书馆则充斥着中国古典建筑与西方欧美建筑的意象,高贵而俊美,它的前方小径曲悠,草木繁多,而医圣伊希巴拉珠尔的大理石像就矗立于期间。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放眼观望,整个校园内都会迸发出丰富多彩的音符——当然,以上信息都是在我上大学之后才真正了解到的。以往,我只是从各种媒体上或传说中知道内蒙古有草原,有牛羊,有美酒,有马头琴,还有漂亮的能歌善舞的姑娘与健硕的小伙儿。

对了,和朝木日丽格相识,或者说和一个蒙古族女孩子谈恋爱,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一天中午,我和朝木日丽格一前一后刚刚走出图书馆的门口,她突然靠紧我低声说道:“今天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吃中午饭,可以吗?”自从与她相识以来,这还是她首次在公开的场合向我“献媚”哩。这不免让我有些激动。

我说:“去哪里?”

她说:“第四食堂。”

我说:“为什么要去那里?”

她说:“难道那里不好吗?”

我迟钝了一下,嘟哝道:“那里也是不错的,只是我不常去那里罢了。”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朝木日丽格来到了第四食堂。这家食堂面积并不大,装修也不是太豪华。这里的女老板是个长相很富态的蒙古族老妇:头发稀少且发黄,胸前的蒙古袍下如同潜伏着两个大气球。她一见到朝木日丽格,就亲切地说道:“你好吗,我的小女儿。这位是……

朝木日丽格急忙介绍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那个女老板瞪圆了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我,然后把肥厚的大嘴唇子送到了朝木日丽格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很快,我看见有两片绯红的云朵从朝木日丽格的脸颊匆匆闪过。

坐下来后,我便迫不及待地问朝木日丽格:“她怎么会叫你‘小女儿’呢?”朝木日丽格笑道:“她说我长得很像她的小女儿。”我忍不住笑了。朝木日丽格眨了眨眼睛:“你笑什么?”我说:“你们之间还确实有些相像啊!”朝木日丽格说:“真的吗?”我瞄了一眼朝木日丽格的胸部,说:“当然,尤其是你们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很是相像。”朝木日丽格说:“某些部位?!”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忽然伤感地说道:“如果她真是我的阿妈该有多好啊!”我说:“你的阿妈对你不好吗?”她迟疑了下,说:“很好……只是……她已经升天好久了……”她的嗓子好似被痰液堵住了一般。沉默了片刻后,她又露出了笑容。她说:“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我如绅士般点了点头。

这天在我周围用餐的人并不多,而且都是清一色的女性。我对朝木日丽格说道:“这里的女老板刚才对你低语了些什么?”

朝木日丽格的脸一下又红了:“没有……什么……

我说:“真的吗?”

朝木日把目光低了下去:“她说……她说你很帅气……

我说:“只有这些吗?”

朝木日丽格的脸更红了,像个熟透的西红柿。她嘟哝道:“只是这些……

很快,我们的面前摆出了两道炒菜,里面居然还夹杂着大白菜或是胡萝卜,连一点猪肉或羊肉的肉丁也没有。这让我很不习惯。

朝木日丽格却把那两盘菜又向我的面前移动了下,说道:“吃吧,很好吃的。”

此时此景,我又能奈何?早就听说第四食堂的饭菜虽然便宜,但不及其他五个食堂丰富。我也只能是在内心对朝木日丽格产生了几丝怨愤。我勉强着把一些看似野菜般的吃食放在了嘴里。——再细细地咀嚼几下,那味道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许多。

朝木日丽格说:“怎么样,这些还合你的胃口吧?我听你的同学说过,你不喜欢辣的,也不喜欢酸的。其实这两道菜也是我很喜欢的。我过去常来这里吃,既便宜又实惠。”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她,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有一个长得颇似曾志伟的女服务员又突然向我们走过来,并且不声不响地将一个大瓷盘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盘鲜美的羊血肠!而且还在冒着热气哩!

朝木日丽格急忙站起身来,对那个长得颇似曾志伟的女服务员说道:“谢谢你,玉梅姐姐。”那个女服务员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不客气。”眼睛却在死死地盯着我。

而我,则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那盘羊血肠!!

待那个长得颇似曾志伟的女服务员终于踉踉跄跄地离去后,朝木日丽格才重新坐下来。我兴奋地说道:“这道菜真好啊,你真是太好了。”朝木日丽格骄傲地说:“这是我的老阿妈赠送给我们的。”我说:“你的这位‘老阿妈’倒是一个很大方的女人啊。”朝木日丽格说:“那当然,老阿妈的心像天上的月亮般圣洁。我是不吃这种东西的,这盘羊血肠是她专门送给你的。”

也就是在这时,我忽然间从内心深处喜欢上了这个食堂的女老板,面对着一盘如此香美的食物,我还真有些想做她老人家女婿的冲动哩!同时,我决定以后要经常来这里进餐。

“如果再有些酒水该有多么完美啊!”我只是这样想,嘴巴却没有说出来。­——也许是“近朱者赤”的缘由吧,像众多的蒙古男人一样,我逐渐对酒精已经有了一种心理上的渴望和依赖,——即便是没有酒水,这次午餐也完全让我体味到了一种骄傲,一种快乐。朝木日丽格则是一边享用着“清淡”的午饭,一边很温柔地向我讲述了许多她学习汉语的心得。可是当我向她询问那羊血肠的制作流程时,她却哑然了。
   
就在我们要完成午餐之际,朝木日丽格忽然说道:“今天我们都没有课程,午后我们去校园外面走走好吗?”我说:“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朝木日丽格说:“我想去希拉木伦。”

当我们走出第四食堂的时候,我禁不住追问道:“你要去希拉木伦做什么?如果单单是为了放松,我们可以请你去看场录像,亦或是喝喝奶茶之类的!”朝木日丽格却突然红了两颊,微笑着低声道:“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去希拉木伦走走……

其实,希拉木伦离蒙医学院并不是很远。若是坐人力车,只需七八分钟的样子。只因这天的天气很是美好,因此在我和朝木日丽格经过蒙医学院的东门时,尽管有很多的人力车夫满脸堆笑地向我们打招呼,我和她也都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各种婉拒的姿态。一路走来,我倍感街道较往常拥挤了许多,喧嚣了许多,无论是大人和孩子,或是女人和男人,都显现出了清清楚楚的毫无遮掩的面容,各式各样的民族衣装也都愈发鲜艳光彩起来。这让我不禁感叹道:科尔沁在没有沙尘暴出没的日子里多么美好啊!当我和朝木日丽格徒步来到希拉木伦后,空气之中又陡然增添了许多芳香的符号;若是再用力呼吸几下,总能感觉到一缕缕沁人心脾的香甜正在迫不及待地往人的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进而又在身体内的各个细胞中泛滥开来。穿梭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在我睁大了眼睛四处寻找那些“缕缕的香甜”之来由时,又禁不住好奇起来,偌大的希拉木伦的广场前何时变得如此整洁如此光亮起来了呢?这与一年前变化了好些。好多好多的盆中花朵又是在何时莅临到了这里,犹如一个个争奇斗艳的仙女般争先恐后地展现出曼妙舞姿?!我和朝木日丽格在广场前流连了许久。而广场的周围是一大片阿尔山白桦树。这些树木高大而俊朗,如同一个个健壮的大男人;尽管身躯之上还挂有细细的尘沙,却更为之增添一种沧桑成熟的美感。广场与白桦树交界的地带,三三两两的人们散聚在一起,有的玩着纸牌,有的听着小曲,还有的贪睡着午觉,凡此种种。偶尔还会有几个举着照相机的妇人跳出来,非要给我们拍照,显然,她把我们当作一对真正的情侣了。我看见朝木日丽格的脸上不时地闪现出两片红晕。

穿过白桦林后,我们很快来到了一座银白色的小桥上,在河水的映衬下,对岸的人造山体闪现出油画般变幻与神奇的光彩,那里好似藏匿着无限的地下宝藏。而桥下的水面也恰似一条哈达,闪闪发光。手扶着雕花的栏杆,我看见两个非常和谐的身影就在那水面之上不停地荡漾。有时那神异的水波还会把我和朝木日丽格的身体粘贴在一起,甚至重叠在一起哩!。当我正沉浸在那水波的幻影中时,一对夫妻正划着一条小船从桥洞下穿过,而她们的小女儿就坐在船的中央嬉笑玩耍。那个小女孩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束红色的野花。这时,朝木日丽格突然说道:“他们可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啊!”

我亦附和道:“是的。”

朝木日丽格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轻轻地说道:“你喜欢小男孩儿还是小女孩儿呢?”

我一愣,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时,朝木日丽格已经红着脸转身跑开了……

当我追随着朝木日丽格的背影不知不觉地驶进一条狭小的林间小径后,她才放缓了脚步。这里的树木依然很高大,也很密集;它们的枝干类似于白桦树,叶子却如同猴子的手掌般,层层叠叠。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树种哩!我不知道它们的汉语名字,只是从朝木日丽格那里知道它们都有一个很好听的蒙古族名字:高优!阳光从高大的树顶和密密麻麻的枝叶间透落下来,像一只只蝴蝶不停地闪动着,从她的身上慢慢地飞到我的身上,又从我的身上飞向了后方。一些小鸟偶尔也会从头顶上传来优美的叫声。

朝木日丽格为什么要把我引领到这片神秘的林木中呢?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朝木日丽格突然停下了脚步,问我道:“你闻到了什么?”

我不加思索地说:“是荷尔蒙的味道。”

朝木日丽格不解地说道:“是什么?”

我急忙说道:“是清纯的大自然的味道。”

朝木日丽格说:“好有诗意的诉说啊!你喜欢这种味道吗?”

我说:“很喜欢。”

朝木日丽格说:“我也很喜欢。”

然后她又重新慢慢地继续前行。我向四周看了看,很昏暗,也很朦胧。面对一个女人的背影,我为何会变得有些紧张啊?

突然,我感到脚下的路有些奇怪,有些异样,而且越来越能闻到了一股香火味和缕缕的颂经声。这时我急忙问朝木日丽格道:“我们走错路了吧,这不是去往腾格里寺院的小路吗?”

朝木日丽格并没有停下缓缓的脚步,而是用几乎要笑出声的话语说道:“我们是在去往腾格里寺院的路上啊!”

我不解地问道:“难道我们要去腾格里寺院吗?”

朝木日丽格说:“是啊。”

我立即停下了脚步,说:“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时朝木日丽格也停下了脚步,并且转过身来,微笑着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对她突然感到陌生了,今日里竟猜不透她的心思了。我不高兴地说道:“我是不愿意去那种地方的,要去还是你自己去吧。”

一大片阳光悄然从我们头顶上垂直地倾泻下来,把我和朝木日丽格牢牢地围困住。这种强烈的光线让我感到愈发不安起来。朝木日丽格说:“你不高兴了吗?啊,很对不起,我并没有和你提前说清楚我要带你来这里目的。我也只是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而已……

我打断她,说:“我并不需要这种惊喜。”

朝木日丽格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愿去,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很快就会返回来的。”

我没有大声地回答她,只是把头扭向了一边。同时,我嘟哝道:“随你的便吧。”

待朝木日丽格离开后,我一屁股坐在了一棵大树下。

很快,我头顶上那一大片阳光就消失了。我抬起头,在树顶上透过来的光线中搜索着斑驳的光影,和我做伴。

忽然,树林的远处传来了一串深邃的铜钟之音。我急忙站起身来,想要逃离这里,可是我刚刚跨出几步,就又停了下来。因为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又豁然出现了另一条奇特的小路,离我只有十余米远;说它奇特,那是因为它位于一片杂草丛生的境界之中,似路非路,好似兽道一般。难道这树林里还有野兽?于是我重新站起身来,慢慢地向那条新奇而又陌生的小路靠拢过来。在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里,一些长相很是奇特的矮小的灌木充斥于其中,好似一个个魔鬼,让人心生恐惧。这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小路”呢?又是一条通向哪里的“小路”呢?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怀着一种无比好奇的心情悄悄地走动起来。于是那些“魔鬼”便开始争先恐后地羁绊着我的双腿,使我步履维艰。可那确实又是一条小路,一条漫长的小路。走着走着,我便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苦涩的味道,而且越走那苦涩的味道越是浓烈。最终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的双腿一直来到了一大片充斥着库叶悬钩子及其各种高大灌木的丛林前;眼前的灌木丛林就像一座魔鬼的宫殿,阴森森的。谁人在此栽下了这么多古怪的树种呢?我正在踌躇之际,一群蝴蝶忽然从“魔鬼的宫殿”里飞了出来;很快,又有一群蝴蝶飞了进去。难道那里面还会藏有什么更大的秘密?终于,我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一群蝴蝶钻进了“魔鬼的宫殿”。当一大片乌兰花忽然闪现在我的视野前时,我险些叫出声来。那些鲜艳的乌兰花啊,就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许许多多的蝴蝶正在翩翩起舞。谁人会想到这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好风景哩!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棵乌兰花,摘得一片花瓣后,放入嘴里嚼动了一下,很甜,并且很快就融化在我的唾液中了。

忽然,花丛的深处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我猛然一惊:难道这里真有野兽?我急忙爬上一棵较为高大的阿尔山王子松,向远处眺望。----突然,一幕特别的景致闯入了我的眼帘。我险些从树上滑落下来。我看见乌兰花的深处正有一对赤裸的男女依偎在一起……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这个偷窥者。

他们也不可能发现我这个偷窥者!

我很想从高大的王子松上跳下来,快些逃走。可是我的双腿这次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因为我发觉那个女主角特别眼熟。——王斯琴!我险些叫出了声音!——或者是已经叫出了声音!我只感到自己的体内“轰”的一下,好似一座林立的大厦顷刻间倒塌了。我的身体摇动了两下,便一下从树上掉到了树下,压倒了一片乌兰花。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急忙爬起上身,上肢点地,像兔子一样逃跑了。

可是我迷路了。我怎么也找寻不见我和朝木日丽格彼此相约的地点了。时光消磨着我的意志,摧毁着我的气力,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林中的光线也是越来越暗。最后我疲倦地依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瘫坐在草地上。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后来我好像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串沉闷而悠长的铜钟声从我的背后飘然而至,我禁不住打起了冷战。我扭过头去,混蒙蒙的;但我的心底还是涌上了一股力量!我急忙站起身来,拼尽所有的力气寻着铜钟声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在这个昏暗阴冷而又杂乱不堪的恶劣环境里,我的双脚“奇迹般”地创造出了另外一条犹如兽类踩踏出来的小路。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这一“奇迹”感动了长生天,最终我看见了一面巨大的经幡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在远处的树隙间浮现。在那面经幡的引领下,我终于跑到了腾格里寺院的门前。

但此时腾格里寺院的大门已经紧紧地关闭了,远去的夕阳已然将它涂抹上了一层斑驳的铜锈色。只有那偶然从门缝间传出来的铜钟声和寺院周边多如星斗的大小经幡依然闪烁着生性的灵动。

在腾格里寺院周边众多的道路中,我终于寻见了一条回归的小路。也只有在那条小路边的一棵小树上清晰地系着一条淡蓝色的女人头饰的帽带,犹如一面旗帜,上面还隐隐地散发着一种我熟悉的味道。于是我把那条头饰帽带解下来放入自己的蒙古袍后,又很吃力地寻着这条小路走动起来。为了驱赶周围的黑暗,我痛苦地唱起了歌。我把《蒙古人》一遍遍地大嚎大叫着,像头受伤的狼一样;那孤独的回音便久久地在林中回荡。我确信真正的狼此刻若是能够听见我的歌声也会落泪的。——忽然,我的歌声变作了另外一种奇特的回音。我立即停止了自己的嚎叫,侧耳倾听,终于感知到了前方有人正在大声呼叫我的名字!我急忙抬起头,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缓慢地向我挥手哩。

我眼前的世界顷刻间变亮了。我快步向前跑去:“朝木日丽格,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没有离开吗?”

朝木日丽格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道:“我在,等你呀,我们不是约好在这里,相见吗?你去哪里了?你以后可要小心些啊,我在腾格里寺院里听喇嘛们说这里时常是有狼出没的。”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朝木日丽格的面前,好似一个寻见了亲人的小孩子般悄然落下了眼泪。我一下将朝木日丽格搂入怀着,然后我们一起疲惫地倒在了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朝木日丽格慢慢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件,说:“这是我从腾格里寺院内为你请来的护身符,它会保佑你永远平安……”她的脸很红。接下来,我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湿湿的,柔柔的……

自那以后,我又病了好几天,还是周身乏力,嗓子干涩,夜里盗汗。

 

                              

蒙医学院西北面两公里处有一大片黄沙,一眼望不到边。那里每天都有许多从别处刮来的干柴和枯草,我们只需一些鲜美的肉类和各种美妙的辅料,就可以进行一次生动又具体的野餐了。

这天太阳很温和,也很多情,这要比收音机里天气预报预知的场景好过许多哩;在这个偌大的荒漠之中,我和朝木日丽格忽然间成了一对最快乐的“吉普赛人”。酒足肉饱后,我时而喊上一阵长调,时而又哼上几句流行的蒙古族歌曲,而朝木日丽格则和着我的曲调,翩翩起舞。还有沙地上的干柴、枯草、灰烬、骨头、酒瓶、小敖包,亦如一个个我们的玩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丝丝的动的灵性。当我闭上眼睛躺下来后,似乎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那些“玩伴”尾随在朝木日丽格身后一起跳跃进我的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后,先是看见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然后便看见了睡在我旁边的朝木日丽格。她的脸上仍挂着微醉的笑意,——她额前的头饰试图想遮盖住一些矜持的笑意,反而更增添了她此时的美丽!我凝望了她许久。——忽然,我于不远处发现三棵幼小的植物,它们高有二十多厘米,通体金黄,状如佛塔,上面还闪烁着些紫色的光辉,煞是好看。这是一种什么植物呢?我不知道。我轻轻地靠近他们,注视了一会儿后,我想到:这种植物如果只是生长在这黄沙之中终究不会逃掉被掩埋的命运,我何不把它们移入我们宿舍的花盆里呢。我伸手取出腰间的蒙古刀,然后蹲下身子开始用手挖动那些植物。可它们的根系很繁密,而且越来越粗,越来越深;最终我也只能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我把沙土重新覆盖上,并随手摘下两三颗花蕊,仔细地看了看,它们的形状很像一个个微露皓齿的少女的小嘴。我将它们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我踌躇了片刻,禁不住将它放到了嘴里。很快,我便感觉到浑身异常轻松起来……

待朝木日丽格醒来后,我便把我刚才的发现对她讲述一番。她也盯住那三棵幼小的植物端详了一番,最终说出了一个名字:查干高亚。我说:“莫非这是我们书上说的一种蒙药?”

朝木日丽格说:“是的。这是一种很稀奇珍贵的蒙药,有‘蒙药里的黄金’之称。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野生的蒙药。”

我说:“想不到在这片荒漠中能遇见它们。”

朝木日丽格说:“这也是长生天对我们的恩赐啊!你可知道,这一带在三十年前还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呢,牛羊成群,蒙古包随处可见,恰如今日的珠日河牧场一般。”

我说:“既然它这么珍贵,我们要不要将它们带回去。”

朝木日丽格果断地说道:“不要,它们现在还很小呢,不适合离开这里的环境。”

我说:“如果别人看到它们会不会将它们弄走呢?”

朝木日丽格抬头看了看天空,说:“不会的,过一会儿沙尘暴会重新将它们掩藏在黄沙之下的。当然,它们是不惧怕被黄沙掩埋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不解地说:“你是说一会儿沙尘暴会来?”

朝木日丽格依旧笑着说:“是的。”

我说:“我还以为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沙尘暴来打扰我们呢。”

过了一个小时后,那漫天遍野的沙尘暴果然出现了。天与地之间很快失去了界限,——长生天将黑夜提前摆放在了科尔沁的大地上。

而这时我和朝木日丽格已经返回到了蒙医学院。

可是我刚刚跨进蒙医学院的南大门后不久便感到周边的氛围有些不对。昏暗的视线里,一些人影正在从不同的角落向宿舍楼的方向跑动着,并且大声地谈论着什么。我拉上朝木日丽格也踉踉跄跄地跟随着那些人影跑动起来。

不久,我就追赶上了两个人。

我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其中的一个答道:“女生宿舍里有人自杀了。”

我大叫道:“是谁呀?”

另一个回答道:“还不清楚。”

当我和朝木日丽格赶到女生宿舍楼下时,楼道里和楼道外几乎挤满了人。

我的心不禁一动:我们的导员阿老师和班长巴图也在人群之中。

我拉过身边的一个同学问道:“是谁自杀了?”

那人答道:“是你们班的王斯琴。”

我惊叫道:“什么?王斯琴怎么会自杀呢?”

那人答道:“她被自己的男朋友给甩了。”

我急忙又问道:“那王斯琴现在在哪里?”

那人答道:“刚刚送往附属医院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好似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打了一拳,险些仆倒在地。

说起王斯琴的那个男朋友,我也是认识的。他是畜牧学院一位高材生,长得

高大又帅气。

忽然,有人大叫道:“阿老师,那个男人敢这样欺负我们班的同学,你说我们该不该去用蒙古人的方式教训他一顿?”

很多蒙古人立即附和道:“是——”

我们的班长巴图一直在极力地用手势与言语帮助我们的阿老师平息着人们的愤怒,他显得也很激动,脖子上的青筋条条蹦出。

突然,有人在人群的后面大喊道:“阿老师在哪里?”

人群中很快闪出了一条道路,蒙医学院的副院长铁钦老师和蒙医系主任巴根那老师相继走了进来。巴根那主任一边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一边大叫道:“大家先不要吵,安静,安静。”

可是那躁动的人群又怎么能够安静下来呢?待铁钦副院长和巴根那主任出现在我们的班主任阿老师身边后,人群中闪现的那一条道路便快速地消失了。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向蒙医学院里的高层高呼道:“请你们说一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这时,有人拉动了我一下,我一看是青格勒图,便跟随着他离开了人群。

“你要做什么?”我问青格勒图道。

“你是蒙古男人吗?”青格勒图冷冰冰地看着我,嘴角边也在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当然是了。”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现在去给你的同乡王斯琴寻仇,你敢不敢去?”青格勒图说道。

“当然敢,谁敢欺负我们区外生,我定叫他挂上红色的哈达。”我用力说道。同时打了个很响亮的嗝。

“好,”青格勒图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们现在就去寻那个小子报仇。”

“就我们两个人吗?”我说。

“当然了,你害怕了吗?”青格勒图说。

“我怎么会害怕呢?走……”我说。

于是我想摆脱掉朝木日丽格的阻挠,但还是失败了。朝木日丽格死死地拉住我和青格勒图的手,大声说道:“你们这样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毕竟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哩。”

我还是头次看见因为着急而异常激动的朝木日丽格哩!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青格勒图反而也大叫道:“男人之间的事情,你们女人少管。”

朝木日丽格说:“你的事情我可以少管,也可以不管。”随后她将目光对准了我,“但他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青格勒图立即张大了嘴巴,继而大笑起来:“好,很好,看来我的这位哥哥好有福气啊。朝木日丽格,我尊重你的意见,今天寻仇的事情就此为止。”

接下来,朝木日丽格和青格勒图一起加入到了“劝说”大家的阵营。又过了不久,蒙医学院又恢复到了它以往的平静之中。

但是这天夜里,宿舍楼内的很多灯光都通宵未熄。我和青格勒图各自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默不作声。唯有那窗外的沙尘,时而猛烈,时而又很温和地敲打着我们的窗棂。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班级的氛围显得很压抑,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前往附属医院看过王斯琴,而我却没有。我只是将一张纸条交给青格勒图,说,将这个转交给王斯琴吧,她会懂的。

一周后,王斯琴出院了。我和她相约在蒙医学院的东门外相见了。她的头上裹着一个红色的纱巾,使我无法看清她的脸。这让我感到有些不自然。她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同乡”吗?

她冷冷地说:“我们好久没有单独走走了,我们走走吧。”

于是我们就各自走动起来。她在前面,我在后面。一路上,我们似乎没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也不想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我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生怕一说话她就会消失似的。不知不觉中,王斯琴居然把我带到了希拉木伦。

我禁不住问了她一句:“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呢?”

王斯琴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停下脚步。她向四周看了又看,好似进入到了一个从来就不曾来过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会儿后,低声说:“我们进去走走好吗?”她并没有看我一眼,便又走动起来。

我只好又默默地跟随着她走动起来。

而偌大的空荡荡的希拉木伦广场也好似在故意放大我和王斯琴的呼吸与脚步声,令人有些迷醉和不安。

希拉木伦还是那个希拉木伦,但王斯琴似乎已经不是原先的王斯琴了。

而我,似乎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后来,我和王斯琴一左一右,并排走向了希拉木伦的深处。

走着走着,她突然问我道:“你常来这里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常来。这里太嘈杂,沙尘的气味也太重了。”

王斯琴说:“我是常来这里的,但是……

她忽然停下了话语,抬头看了看天空,若有所思。

我想:她透过纱巾能看见天空是蓝色的吗?

过了一会儿,她向我靠得更近些:“我们去林中走走吧。那里的空气一定会好些。”

王斯琴引领着我很快来到了一片既陌生又熟识的林木中。只有在这里,我才感觉到头脑轻松了很多,呼吸也变得欢畅了。

王斯琴突然说道:“你信命运吗?”

我说:“我也说不清。”

王斯琴说:“高中时我就很喜欢红楼梦,很喜欢和里面的那些奇女子比高低,我总觉得她们都不如我,我就是比她们强。可现在看来,我连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都比不上。”

我说:“在我看来,你就是要比她们强的呀!”

至于王斯琴能比她们强多少,我又不知道如何表述了。因为我对《红楼梦》只是一知半解。

王斯琴冷笑了一下,然后又沉默了好一阵。

突然,她又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说完,她便在前面快速地走动起来……

许久,我才在一大片库叶悬钩子林中艰难地追上了她。当一片衰败的乌兰花闪现在我们面前时,我的心不禁一动: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

王斯琴说:“这里美吗?”

我没有回答。

王斯琴说:“你去给我拿条粗些的木棍来。”

我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王斯琴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当我把一根粗壮的树枝递给她后,她忽然向上举动起来,然后重重地打在了那些乌兰花上。

我急忙说道:“你在干什么?”

王斯琴却不再理会我,只顾一个劲地轮动着手里的树枝,所及之处,花瓣飞舞。那些正在花丛中嬉戏的有效的飞虫则纷纷逃离。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当王斯琴疲惫地摔倒后,我才急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我紧紧地抱住她。

我焦急地问她:“你为什么要毁掉这些花呢?”

王斯琴说:“它们不是花,而是一群魔鬼。”

我说:“斯琴,你怎么了?它们明明是花,你为什么说它们是魔鬼呢?”

王斯琴直勾勾地看着我:“你也喜欢这些花吗?”

我看着她,一时无语。

王斯琴一下将我的脖子搂住,大声说道:“难道你现在也想X我吗?”

我大声叫道:“斯琴,你说什么呢?我们可都是从区外来到这里求学的啊,我们是‘同乡’啊!”

王斯琴直勾勾地看着我,嘟哝道:“‘同乡’,是的。我们都是区外的学生,整个蒙医学院里只有两个怪物,那就是你和我。。。。。。”

我说:“虽然我们都是区外生,并且来自于不同的省份,但我们并不是什么怪物啊!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啊。”

王斯琴说:“可是我就要走了,我这个妹妹就要抛下你这个哥哥走了……

我大声说道:“走?你要往哪里走?”

王斯琴斩钉截铁地说:“我要退学了。”

她倒在我的怀里放声地哭了,而且哭了很久。

我用力地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如同雕像一般。

我说:“退学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你可要慎重啊!”

王斯琴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坚决要退学。”

我沉默了好一阵后,说:“你退学后有什么打算呢?”

王斯琴说:“我先去打工挣钱,然后再考虑将来。”

我更加伤感地说道:“如果你离开了,我们班就只有我一个区外生了。”

王斯琴直勾勾地盯着我,是不舍?抑或是幽怨。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说:“我没有仔细地想过。”

王斯琴说:“你是个优秀的男人,将来一定会很好的。”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王斯琴说:“就这几天吧,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我说:“你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了吗?

王斯琴把目光移向远处,说:“我本想把这件事告诉全班里的人,但还是算了吧……

我异常痛苦地说道:“你的离去会让很多人感到伤痛的。”

说着,我慢慢地松开王斯琴。

突然,我拿起那根王斯琴遗落在地上的木棍,朝着那片乌兰花,拼命地轮动起来。

王斯琴先是痴痴地看着我,一动不动。但是很快,她又拼命地抱住了我,并大叫道:“你是喜欢我的,你一直都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我大叫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最后,我把木棍一丢,气喘吁吁地躺在了一片破败的花瓣中,紧接着,王斯琴也病态般地倒在了那片破败的花瓣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天空忽然传来了一串悠长而重厚的铜钟声。王斯琴平静地说道:“我们去腾格里寺院走走吧。”

我没有说什么。我们彼此相扶着,重新站起来。我们整理了一下沾满红色花瓣的蒙古族服饰,便在大腿的支配下向着一个香火缭绕的另类世界慢慢地走去。

腾格里寺院内庙宇很多,佛像很多,经轮很多,白塔很多,经幡很多,喇嘛很多,香客很多,鸽子很多,各种各样的声响不绝于耳。但那声音里没有一丝嘈杂,没有一丝浑浊。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里没有一丝沙尘暴的气息!

我们一起拜了佛,一起转动了经轮,然后我们来到了一座白塔前。

高高的白塔下,一个小喇嘛正在双手合十地默念着经文。

王斯琴跪在白塔下,双手合十,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犹豫了片刻后,也跪在了白塔下。很快,我们的眼泪下来了……

谁能告诉我,我的明天将是个什么样子呢?

但是,谁又肯告诉我,我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啊!

当又一串悠长而重厚的铜钟声在我的耳畔掠过之际,我仿佛看到一道白色的光芒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延绵不尽……

   

两天以后,王斯琴真的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给我们的阿老师和同学们留下了一封长信。青格勒图把那封信当着全班的人念了一遍,我没有认真听那封信的内容,----或者根本就不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因为我的思绪一直停留在我与王斯琴一起跪拜在腾格里寺院白塔下的情形之中:当一位喇嘛把一道“护身符”交到王斯琴的手中时,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又将那件“护身符”挂在了我的脖子上。从此,我的脖颈上有了两个护身符……

 

    我开始有意疏远与朝木日丽格是距离,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产生了一种怯意。我仿佛预感到了我们的未来不会像录像里童话般完美。可是,我们真的能够分得开吗?

    这次,我感到自己要真的病了,整天头晕沉沉的,无精打采。

 

                         

                            

雪花,是大自然对土地的馈赠。当那漫天飞舞的白色逐渐地将科尔沁大地描绘成一幅秀美的图画时,我看见蒙医学院内有很多人静静地站在雪地中,把自己装扮成了如同伊希巴拉珠尔似的严肃雕像。——那其中就有我们班的青格勒图,有呼格吉勒,有巴图,有小乌兰,还有一个叫作朝木日丽格的女人。

自从王斯琴离开了蒙医学院后,我们班便多出了一个空位子。和很多同学一样,我时常也要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一坐。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蒙药系的朝木日丽格羞答答地坐在了那里,并且向我发出了羞涩的微笑!——就在王斯琴离开蒙医学院的若干个月后,朝木日丽格作为一名“特殊生”被我们蒙医系招录了。

自朝木日丽格进入我们班级的那一天起,我长时间针对她所建立起的防御城墙便轰然倒塌了。她的身姿,她的笑容,她的话语,就像我的影子一样,随时随地闪现在我的面前,猝不及防。

    “呀,快看,我的这件衣服漂亮吗?”

    “‘苏格木勒’这种药物分几种啊?”

    “你相信希拉木伦会有狼吗?”

 她对我时常会有一些较奇怪的话语。而我对她,总还是刻意地保持一种淡淡的冷漠:我很害怕一旦和她走得太近,将来就会对她伤得太深。我可不希望她成为第二个王斯琴啊。

    “你不舒服吗?”有一天,她曾这样问我。

    “没有。”我狡辩道。

“那我为什么好久没有见到你的笑容了?”她微笑着注视着我。

“或许是冬天已经来临的缘由吧。”我不肯看她的眼睛。

“冬天很可怕吗?冬天也很美的呀!”她笑出了声音。

“我……”我一时间语塞了。

“我知道你的痛苦,包括你心灵上的。”她忽然停止了笑容。

“你并不能完全了解。”说完,我便急忙走开了。

     还有一天,她干脆这样对我说道:“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去喝奶茶了,今晚我请你去喝奶茶吧。”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的眼睛里很快蒙上了一层眼泪。那一晚我们去了“玛拉沁奶茶馆”。在一张阿拉善木桌前,我们彼此坐定后,朝木日丽格便对我说道:“这里变化了好多啊!”我看了看周围,好似并没有发现太大的改变啊。我们要了一壶奶茶,四张奶皮子,一盘牛肉干,还有一盘阿尔山的山楂片。这似乎已经成为我们的惯例了。过了一会儿,这里的老板娘手里拿着两个小瓷盘走了进来,她比以前更胖了。待她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忽然问道:“怎么好久没有见到这里的小格格了?”那个老板娘道:“他去呼(和浩特)市读书了。”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那个老板娘道:“她的父母都在呼市打工,并且说那里的教育要比这里好,谁知道呢?我感觉这里也挺好的呀。”然后,她便出去了。朝木日丽格温柔地看着我,说道:“那个小格格好幸福啊。因为她可以和自己的父母长久地在一起啦。下次我再去呼市时一定要去看看她。”奶茶依旧很香甜可口,可我却不肯凝视朝木日丽格的眼睛。朝木日丽格突然又异常兴奋地说道:“上次我在呼市参加蒙医专业知识比赛时还有幸见到了我们蒙医学院的首任院长苏荣扎布老师呢!我对他讲了一些你的故事。他对蒙医学院招收区外生很感兴趣,并且说这是蒙医学院发展史上的一大进步。他说,以后有机会会回来看你的,并且很支持你考他的研究生哩。”研究生?这个我从没有考虑过。我禁不住问朝木日丽格道:“你会考研究生吗?你上次在呼市比赛可是拿了个一等奖哩。”朝木日丽格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当然是很想考了,但是我不能。”我说:“为什么?”朝木日丽格说:“因为毕业后我要回到我的家乡去。”接下来,她便向我讲述了许多关于她家乡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女萨满”这个名词。她的家乡原本没有医生,为人祛病除灾的只有她的阿妈,——一位很了不起的女萨满。只是,她的阿妈已经回归到腾格里的怀抱很久了。也是在这天,我第一次看到朝木日丽格畅快地流下了许多晶莹的泪珠。然而,很快她又破涕为笑了。她说:“你喜欢雪花吗?”我说喜欢。她说:“我也喜欢,因为我的阿妈曾经说过,雪花是长生天对草原的恩赐,它可以为草原上的人们祛病除灾。”

所以,当那漫天飞舞的白色再次逐渐地将蒙医学院描绘成一幅秀美的图画时,朝木日丽格比任何人都开心快乐。而我,因为她的快乐也变得有了些许笑容,亦或说是很多笑容。我越来越感觉到朝木日丽格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她的感情很简单,就是将我当作她可以倾诉的知己而已,根本就不像我的思维那般复杂。我再也没有理由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自此以后,我和朝木日丽格又成了蒙医学院内的一道小风景。我们几乎每天都一同出入于食堂、图书馆、教室,也如同兄妹般时常出现在各种演讲、比赛、捐款的活动现场。就为这,青格勒图给我起了个别号:小梅林;给朝木日丽格起了个别号:小牡丹。当然,我和“小牡丹”偶尔也会有如“仇敌”般争论的时候。譬如,蒙医中有一传统方剂:阿嘎如—35味散,也叫沉香—35味散。它的组成是:沉香、紫檀香、红花、白豆蔻、诃子、旋复花、细辛、制草乌、制马钱子、木棉花、胡黄连、黑云香、枫香脂、山沉香、檀香、石膏、肉豆蔻、草果、栀子、白头翁、瞿麦、石榴、北沙参、丁香、木香、紫花地丁、苦参、川楝子、悬钩子木、山柰、广枣、兔心、土木香、人工麝香、降香。在一次学院举办的“伊希巴拉珠尔杯蒙医知识竞赛”中,只因我把其中的“悬钩子木”说成了“钩藤木”,结果我们班级错失了第一名。我为此很是自责。可朝木日丽格不但没有安慰我,还说:“你的专业知识还应该再加强啊。”我不高兴地说道:“什么叫还应该再加强啊?我还不够努力吗?”朝木日丽格很严肃地看着我,说:“学习是容不得有一丝马虎的呀!”我继续反驳道:“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无理取闹的话语终究让朝木日丽格的脸红了起来,她流着眼泪说道:“学习就是容不得一丝马虎!”很快她的泪滴就像一片片雪花落入了我的心里,圣洁而高贵。后来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主动向她承认了错误。她的脸又红了,并温柔地说道:“我不该那么凶你,我也有错。”这时,我看看天,那么蓝,而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住了一起。

“难道我比黑夜还要可怕吗?”当我的耳边传来这样一句声响时,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同时,我看见舍旺也剧烈地打了个冷战,他很快跪在一个女人面前,大声地说道:“尊敬的牡丹夫人,您就饶恕我这条出卖了草原的恶狼吧。”只见那位美貌与英勇于一身的“牡丹夫人”慢慢地转过身来,大声地对着台下的观众说道:“饶恕你这条恶狼?你问问科尔沁草原上的人们同不同意?”

 “不同意——”

蒙医学院的礼堂里想起了雷鸣般的怒吼与咆哮!

这是我看过的一场最精彩的蒙古剧。从演员到服饰,从剧情到音乐,完全可以用“伊赫赛罕”来形容它。就在这场蒙古剧末尾,我还看到了牡丹夫人通过一个巫女和神灵对话的凄美场景。——英勇的牡丹夫人就像一个忧伤的小女孩似的,面向那个身上挂有九面铜镜的巫女诉说着她对夫君嘎达梅林的思念,而那个巫女一边倾听着,一边又以神灵的口吻安慰着牡丹夫人。很多的观众在这个时节都落下了眼泪。——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里,帷幕缓缓而落的时候,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么威武,那么刚毅,如同一顶高大的“苏璐定”,灼灼生辉。

“嘎达梅林——”

蒙医学院的礼堂里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与愉悦的欢呼声!

我看见,牡丹夫人如俊俏的鸟儿一般,欢笑了,张开双臂拥向自己深爱的男人。

原来,嘎达梅林从来没有远离草原,从来没有远离草原上的人们。

如此看来,女萨满果真并不都是传说中的那样无知,甚至讨厌。我开始对“牡丹”这一称谓更加崇拜了。

而与此同时,朝木日丽格的泪与笑也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蒙古袍上了。

当科尔沁大地上已经存在较长时间的蒙医学院、畜牧学院、师范学院被神奇般地合并为一所综合性大学后,我们周边的一切愈发美好起来,明亮起来。蒙医学院的石砌围墙变成了装饰精美的铁栅栏,各种各样的蒙食成了我们餐桌上的常客,就连那漫天遍野的沙尘暴似乎也变得温柔了许多,莫非这一切也是长生天的安排?尽管蒙医学院内少数蒙古族人也曾聚集在伊希巴拉珠尔的大理石像前发出过这样的异议:“各种专业的人才聚集在一所综合性的大学里该如何相处呢?我们蒙医药人的地位会不会从此就会被消弱呢?”但更多的蒙古人心里面都明白:这是时代进步的大势所趋,这是科尔沁大地上的大变革。对于这种“变革”究竟有多好,每个融入于“民族大学”内的蒙古族人终究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精彩回答。

这不,不出三个月,一向飘忽不定的青格勒图找了一个数学系的女生做了固定的女朋友,问起缘由,答曰:“她善良,美丽,知性,理性,我非常爱她,更重要的是她更爱我。”我们宿舍的须布日,过去学习一直不好,对三个学院合并很有微词,但不出五个月,就天天夹着书本往师范专业的汉语授课班跑,他的理由是在那里能听到能学到更多的广泛的前卫的知识,并且还热衷地学起了英语,他说这对他以后翻译世界级的医药学术资料很有好处。还有我们宿舍的老五小牧仁,过去就知道和自己的女朋友乌兰整天地去泡录像厅,不出半年也带着自己的挚爱女友融入到了民族大学的话剧团,结交了原师范学院及畜牧学院的很多朋友。他们在礼堂里演的《草原上的人们》、《雷雨》、《茶花女》我都看过,非常好。小牧仁甚至还经常把他新结交的话剧团的朋友介绍给我,那里居然有一个曾经让我痛恨不已的男人,就是王斯琴的前男友。他大概不怎么认识我,但我绝对忘不了他,若当初不是他的缘由,王斯琴也不会受到那么多的磨难。我狠狠地对小牧仁说道:“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吗?”小牧仁说:“当然知道,但他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听他周边的朋友说,自从王斯琴退学之后,他一直是很自责的,他去过王斯琴的老家找过她,没有结果,也去过很多其他城市找过,只是一直没有结果罢了。他过去原本是个很外向的人,渐渐地变得非常内向了。”我愈发激动地说道:“他找到王斯琴又能怎么样呢?还能回到从前吗?”小牧仁说:“爱情这个东西,谁能够说得清呢?但他真的挺好的,他每个月都省吃俭用的,把节省下来的钱以王斯琴的名义给她的父母寄去了。”放眼看去,那个小子确实比过去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背有些驼,双手时常不安地无处摆放。霎那间,我在他的身上好似看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恨居然没有以前那般强烈了。再后来,我们居然鬼使神差般地也成为了朋友。

“是时间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时间?”有一次,在原蒙医学院围墙外兴建起来的“傲盾图书大厦”内,朝木日丽格忽然这样问我。我笑看着她,说:“对于这种深奥的问题,我只有在将来能够回答你了。”

朝木日丽格看着我笑了,脸红了。

啊,大学时代的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们无论贫穷,不论地位,无论种族,不论长相,只在乎对方是否吃得饱,是否穿得暖,是否需要帮助,是否需要陪伴。高兴时我们一起撒野,如果累了,就坐下来,彼此背靠着背,不需说话,只需彼此感受对方的心跳就好了。

“你害怕黑夜吗?”又是一个冬天,又是一场雪后,在民族大学附属医院的一间医生办公室内(我们在此实习),朝木日丽格用笑容遮掩住了疲倦的笑容,突然这样问我。

我迟疑了片刻后,说:“不怕。”

“既然如此,你明晚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对,就我们俩。” 朝木日丽格仍旧对我笑着说。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其实我小时侯是个很害怕黑夜的人,即便是在皓月当空的夜晚,那令人颤栗的恐惧也总是对我不离不弃。每当我独自躲进自己破败的房屋后,总感到周围斑驳的墙壁之上布满了妖魔鬼怪的眼睛,还一眨一眨的;这终究会使我心率加快,呼吸困难,却又欲喊不能。——可我又是个极度迷恋黑夜之人;在如此黑暗的氛围里,在如此清冷的境遇中,我可以完全看不到我爸爸那张冷酷得快要爆炸的脸庞,也可以完全不去理会我后妈那种永远都在鄙视我的眼神。这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当然,“幸运”和“幸福”永远都是两种不同的味道。——只有我的窗棂上传来三下轻轻的如同玎玲般的声响时,我才恍如嗅到了一种天崩地裂般的“幸福”气息。它是那样温暖,那样香甜。也只有在这时我才可以欢快地点起我的小油灯,然后急忙跳下土炕,去给我的亲姐姐开门。那个黑漆漆的小油灯是我亲爱的姐姐为我制作的,非常明亮。姐姐见了我后,总是心疼地把我从土地上抱在怀里,又迫不及待地把我放在了土炕上。她从怀里急忙拿出来一枚已经剥好了外皮的熟鸡蛋,便往我的嘴里用力地塞。我一边受宠若惊地笑着,一边还在用力地拉紧姐姐的手,好似我一不留神,她就要从我的面前飞走一般。姐姐边擦抹着红肿的眼睛,边注视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姐姐不停地哽咽着对我说道:“慢一些,会噎住的。”而我却全然不会顾及姐姐此时的话语,只当是她正在鼓励着我快一些吃。在我把那个飘香的鸡蛋完全吞下冰冷的肚子后,又迫不及待地苦求姐姐道:“姐姐,你今晚留在这里陪我好吗?半宿也可以啊。”每到这时,我姐姐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她一下把我抱在了怀里,痛心地说道:“我可怜的弟弟,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最终,在我半睡半醒中,我姐姐还是悄悄地走出了我的房门,“狠心地”丢下了我一个人于这无尽的黑暗中。——我的妈妈已经不要我了,永远地不要我了。现在难道我的亲姐姐也会不要我了吗?姐姐为什么这么绝情呢?黑暗之中,我独自躲在破旧的被子里,一边恐惧着墙壁上那些妖魔鬼怪的眼睛,一边骂着自己的亲姐姐。——可是在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后,又总会梦见姐姐并没有离开我,而是幸福地和我相拥在一起哩!我梦见了我的亲姐姐正用她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弱小的亲弟弟,同时她还在不停地对我说道:“姐姐今晚不回婆家了,我要和我的弟弟在一起,我还要教我的弟弟唱许多好听的山歌哩。”于是我的梦中又增添了许多山歌跳跃出的色彩,那些山歌里有树,有花,有小鸟,还有叮叮咚咚的河流……

当我和朝木日丽格在夜色下来到我们校区西北面两公里处一片白茫茫的旷野时,我忍不住叫出了声音。啊,月光下的这里竟是如此神奇,如此美丽!而此时此刻,独享这种美景的也不止是我一个人啊。这是长生天对我们的多大恩赐啊!朝木日丽格说:“我的家乡此时也该是这种模样啊!”我说:“生活在这样童话般的世界里该有多么幸福啊。”朝木日丽格说:“是啊。但是我们的大学生活也快结束了。”我愣了一下,说:“是啊,我们快毕业了。这大概是我们大学期间在科尔沁见到的最后一场雪了。”接下来便是片刻的沉默。朝木日丽格说:“还记得我曾经邀请你和我一起去腾格里寺庙的事情吗?当时我一心想为我们共同求取一件‘同心结’,但是你……”我恍然大悟,道:“但是我没有去,结果你为我求取了一件护身符。” 我用手摸了下胸前的那两件护身符。朝木日丽格笑着说:“从那以后,我就醒悟到了,你是一匹喜欢自由却又很倔强的‘狼’。”听罢,我也大笑起来。我知道,我此时的笑声中是有几滴泪珠的。忽然,我发现不远处正有一双目光紧紧地盯视着我,我的身体猛然抖动了一下,笑声也戛然而止。那分明就是一匹狼!浑身白色的狼!莫非它就是传说中的“雪狼”?此时朝木日丽格也发现了它,轻声对我说:“不要怕,它是不会伤害我们的。”我颤抖着声音说道:“你确定吗?”她说:“确定。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这里发现过的那几株蒙药‘查干高亚’吗?我猜它是因为它们而来的。我听我的阿妈说过,那种药物向来都是雪狼在保护着……”接下来,朝木日丽格对着那匹狼的方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蒙语歌曲,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那曲调就像从夜空中倾洒下来的一样,缓缓地流入大地,流入万物的身体内。此时此刻,我凝望着朝木日丽格,凝望着她的脸庞,所有的恐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当那首古老的蒙古族歌曲完毕后,那匹白色的狼朝着夜空长啸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看着那匹狼的背影,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对朝木日丽格:“今晚的我们就是一个传奇。”朝木日丽格笑着说:“关于今晚这匹狼的事情不要对外人讲起来,好吗?”我说:“为什么?”朝木日丽格说:“因为这种传奇只有在草原上才能发生,而今晚的传奇只属于你和我,我想一辈子都记住它。”我说:“我听你的。”然后,朝木日丽格把嘴唇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好哥哥,以后,别忘了我……”我的眼泪一下出来了……

当天夜里回到宿舍后,残留在我脸庞的那个美妙的唇痕骄傲地再次将户外的颜色浸透了我的梦境。于是我的面前便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平川!而我,也就荣幸地成为了这片平川的唯一王者。正当我以王者的眼光向四周逡巡之际,我蓦然看见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正在朝我微笑哩。啊,她居然是王斯琴!这让我兴奋异常。我一边快速地跑动起来,一边大叫道:“斯琴!”我们很快就拥抱在了一起。我动情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很不高兴地说道:“你不希望吗?”我说:“怎么会不希望呢?我几乎天天都在想你哩!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她说道:“你的身边有那么多美好的蒙古族女孩子,你早就该把我忘了。”我说:“怎么会呢?”——在那片辽阔的雪地上,我和王斯琴正在四目相对之际,远处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它是那样急,那样怪,让人简直喘不上气来。身处于风与雪的旋涡中,我无法睁开双眼,也无处躲避,我只是死死地抓住王斯琴,并且不住地呼喊她的名字。我丝毫不敢放手。——渐渐地,我的体力越来越弱,身体也禁不住随风摇荡起来。但我还是不肯放松自己的双手。又不知过了多久,大风终于停了下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荒漠中,而那些白茫茫的雪花居然没有了踪迹。更令我惊讶的是,王斯琴也已不见了踪影。我开始恐慌起来。我四处观望,可是除了无边无际的荒漠外,连一棵树的影子也没有。这是哪里啊?没人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也没人告诉我。很快,我疲倦地倒在了荒漠中,禁不住哭泣了。忽然,我发现了一只狼,一只黄色的大狼!我急忙收起眼泪,跳起身来,并且瞪大了双眼。而那只大狼也正在注视着我。接下来,我们似乎彼此都在努力地用眼睛让对方恐惧,让对方败下阵去;尽管我已经真切地感到我的下半身流出了许多热辣辣的液体,但失去王斯琴的痛楚又让我忽然间增添了许多的无畏。我颤抖地注视着对方。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女儿,你又在吓唬人呢?”那只大狼便急忙跑开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感激地扭过头去,忽然发现了一个很慈祥的蒙古族老妇人。她正在向我大笑哩。我急忙向她奔走过去,并且礼貌地说道:“谢谢您,是您救了我的命。”那个蒙古族老妇人笑着说:“没什么,刚才你见到的那只大狼是我的小女儿变的,她总爱这样吓唬人,她没有把你吓坏吧?”我急忙说道:“没有啊。”那个老妇人说:“既然您来到了这里,就请您到我的家里做客吧。”我说:“你的家在哪里啊?”那个老妇人指着身后的方向,说:“您瞧。”不知什么时候,荒漠中出现了一座蒙古包。我们一起来到了那座蒙古包前。这时,从蒙古包里面跑出一个穿戴非常漂亮的女人,啊?她不是我们班的朝木日丽格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正在不知所措之时,那个蒙古族老妇人却说道:“她叫萨日娜,我现在唯一的小女儿,刚才吓唬你的就是她。”我急忙后退了两步。那个蒙古族老妇人大笑道:“你不用怕她,她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狼啊。”我定眼瞧了瞧那个萨日娜,难道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女人吗?那个蒙古族老妇人很快把我带进了他的蒙古包,并且用清香无比的奶茶招待了我。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萨日娜又提上来一大铜壶奶酒。她笑着说:“你来喝酒,我来唱歌跳舞。”说着,她便舞动起了腰肢,并且缓缓地唱起了《牧歌》,不知不觉中,我被她彻底地迷恋了。而那个蒙古族老妇人却早已倒在一边睡着了。我喝了许多奶酒。当萨日娜再次弯下身来给我倒马奶酒时,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裙带,并把她拥入了怀中……当一股火辣辣的液体从我的体内滑出来后,我突然惊呆了,我紧紧搂抱着的居然是一个小喇嘛!我立即大叫了一声,逃离了那座蒙古包。我一边在荒漠里逃跑,一边寻找着出路。突然,我的前面出现一个身影,那人居然是王斯琴,她正在向我发出灿烂的笑声。我不顾一切地向她跑过去,可是我的一条腿却突然被一条大狼狠狠地咬住了,我痛苦地叫出声来……

当然,这些梦境中的过往我并没有告诉朝木日丽格。是的,没有。因为它与之前发生过的那个真切的“传奇”相比,微不足道。

但是后来,在一次醉酒后,我还是不小心将上面的事情对青格勒图讲了一番。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这是长生天对你的垂青,也是对你的指引,或者说是某些暗示……”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又说:“不管怎样,以后无论身在何方都别忘了草原,别忘了我们蒙古人……

听过青格勒图的话后,我病了好几天……

 

                               

毕业前,我们要前往一个叫作“五叉沟”的地方采药。它位于兴安盟西北部,隶属于阿尔山市。据前几届的师哥师姐们讲,那里山清水秀,宛若世外桃源。采药,是我们毕业前最后的必修课,历年快毕业的学生必须参加,其中有蒙医系,蒙药系,骨伤系,高护系,等等,共百余人。绿皮火车就这样驮着我们走过了一站又一站,车外却是阴雨绵绵,不见个晴天,更看不见远处。青格勒图说,若在晴日,你必会看到一马平川的草原。是啊,这还真是个遗憾!——当车厢过道那头走过来一个为我泡方便面的女孩子时,我贴在车窗上的脸立马露出了笑脸。那个女孩子是朝木日丽格。

火车终于呼啸着停在了一个小站上,名曰“五叉沟站”。当我走出火车后,很快被濛濛的细雨淋湿了脸庞,人立马精神了,一路的倦怠也随之消失了。那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那翠绿的山峰,娇艳欲滴,还有那高低错落的民房,如诗如画。总之,这里一切的一切,恰如一壶鲜美的马奶酒浸入了每个人的心脾。很多人皆忍不住大叫道:“啊,天堂——”还有许多人干脆放开手里的东西,欢叫着跑向远处。这是一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对于生活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的众多的蒙古族朋友来说,他们很少能够看见这样的山。而我,故乡虽然有山,但终究比不过这里的秀气。是的,这里的雨水是纯净的,是晶莹的,是散发着浓烈的香气的,它能够让人发疯,发狂的。当然,在科尔沁,雨水也是多见的啊,但那里的雨水总是带着一股沙尘味!

整整一天,我们躲在‘五叉沟小学’的学生宿舍里,尽情地欣赏窗外朦朦胧胧的景色,尽情的享受着细雨给我们带来的欢欣。这里的雨水不急,不缓,好似是长生天向我们散出的甘露。有人拉起了马头琴,有人唱起了《赞歌》,有人跳起了民族舞。后来,我们干脆把从科尔沁带来的五瓶“塞外狼”从兜里全取了出来。有蒙古人的地方,从来就不缺少欢乐。

这天夜里,五叉沟小学的校长在他们的礼堂里举行了一场欢迎我们的盛会,他与我们的领队各自简短发言后,便开始了一场丰盛的晚宴。牛羊肉,美酒,祝酒歌,可以说应有尽有。无乱男女,大家放开自己的肚皮,尽情地“挥霍”起来。 那晚我居然吃掉了一个烤羊腿,还喝掉了一瓶半的白酒。不为别的,只为高兴。

 酒足饭饱后,应该有一次篝火晚会。因为天气的缘由,舞会改作了室内。这是一场化妆舞会,也叫面具舞会,还有人叫它百变舞会,在内蒙古的某些高校很流行。每个人可以尽情地把自己包装起来。如此一来,大家都成了陌生人,避免了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或熟识的面孔来跳舞,融洽了整个集体。五叉沟小学的校长真是个能人,为了接待我们,硬是把礼堂又很快地变成了一所高等院校舞池的样子。舞蹈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可以跳安代舞,也可以跳三步或四步交谊舞之类的。只要人的肢体与音乐的音符达到和谐统一,就能跳出人人都羡慕的舞蹈。跳舞,我也是进入大学之后学会的。或许是天生的实力使然,我不久就被称为“舞林高手”,直到如今快要毕业了,这个称呼也不曾丢开。

那一晚我和许多人跳了舞蹈,尽管我们并不能确认对方是谁。但我们都能体会到对方是快乐的,丝毫没有因为快要毕业了而产生不良情绪。

雨过天晴后,太阳照耀着大地,山林中,被雨水滋养后的植物灼灼生辉。那其中就包括300多种蒙药。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一边欣赏着美丽的风景,一边辨认着蒙药,朝木日丽格还时不时地认真地记着笔记。闲下来时,朝木日丽格突然对我说道:“你昨晚的舞蹈跳得真不错!”我有些愕然。

山林里不时地能够碰到三三两两的采药者,多是当地人,还有外地来这里求药的蒙医人。和他们交谈时很容易,如同一家人一样。朝木日丽格尤其喜欢和他们交谈,探讨东西,有时时间还不短;如此一来,她很容易掉队。我只好陪在她左右。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采药人正在直勾勾地看着我,她身穿蒙古袍,足登蒙古靴,长发自然飘散,一束野花映于胸前。——王斯琴!我大叫了一声,然后向她跑过去。可那个人一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林海中,没了踪影。朝木日丽格说:王斯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一定是你看走眼了。或许,我真的是看走眼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阳光依旧明媚。在采药期间,我们还拜访了的当地的几个蒙医诊所,其中就有我们上几届的师哥或师姐。诊所虽然不大,但周边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蒙药。看着那些蒙药,我有时会一阵阵发呆。显而易见,朝木日丽格对他们充满了由衷的敬意,而我,亦是如此。

采药结束后,在返回学校的绿皮火车里,我终于看到了艳阳天下一马平川的草原。而朝木日丽格,却好像在偷偷落泪。我刚要对她讲话,她却先说道:我迷眼了。

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考研或留校任教的机会,而是和一个并不太熟识的女人结了婚,在一个经济发达的城市找到了一个非本专业的工作,过起了“锦衣玉食”般的生活。在此期间,我通过各种方式寻找王斯琴的下落,都没有着落。——在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我离婚了。

大学毕业后,朝木日丽格也毅然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而是回到了她的家乡开办个蒙医诊所,做起了一名乡村医生。——她一直没有结婚。

一年冬天,我突然从兴安盟蒙医院青格勒图那里得知:朝木日丽格在一次为牧民出诊的途中突遇风沙,从马背上摔下来后致使下半身已然瘫痪。我一连好几天没有睡觉,只是呆呆地站在充满霓虹灯的夜空下,遥望着北方……

在科尔沁那片辽阔的土地上,有一个叫做“图启嘎查”的村落。那里没有草原,没有蒙古包,也没有通向远方的路,只有遍地的黄沙和错落而置的泥土房,还有一栋破旧的庙宇。那栋庙宇被当地人叫做“齐奴瓦”,里面只住着一个叫苏亚拉图的老喇嘛和两个小姑娘。那两个小姑娘长得很可爱,大的乳名叫娜仁花,小的乳名叫萨仁花。她们都是女巫查干宝路格的女儿。她们或许天生就没有阿爸,因为她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阿爸。——更可惜的是,在娜仁花刚刚会跑动的时候,女巫查干宝路格突然被一次剧烈的沙尘暴掩埋在了为牧民诊疗的路上,没了踪影。从此,她们姐妹俩便和老喇嘛苏亚拉图生活在破旧的庙宇中。嘎查里的人们很喜欢她们姐妹俩,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很可怜,更重要的是她们俩也是圣主成吉思汗的子孙。因为有众人的庇佑,所以她们姐妹俩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孤独。娜仁花有一副好嗓子,喜欢唱牧歌,她甚至在帮助别人挤牛奶的时候都要唱着悠扬的牧歌。萨仁花尽管没有和姐姐一般的好嗓子,却很喜欢跳舞,更喜欢劳作,每次和姐姐走出庙宇玩耍时都要拾很多牛粪回来。“齐奴瓦”庙宇的门前有一个巨大的磨盘。娜仁花和萨仁花姐妹俩有时会不约而同地坐在磨盘上,抬起头来久久地遥望着天空,耀眼的太阳或明亮的月亮多像此时正紧紧地托起她们的巨大磨盘啊!她们多么希望自己的阿妈会突然出现在天空上,然后向自己的孩子发出温暖可亲的笑容。可是她们的阿妈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后来娜仁花带着妹妹寻来了很多各种各样的小石头,并且按照颜色把它们分列在寺庙不远处的一座沙坨子上。——因为娜仁花依稀能清楚地记得阿妈离去时对自己说过的话语:只要她们姐妹俩用小石头在沙地上摆出九面铜镜后就可以和阿妈对话了,她们说的任何话语阿妈都能听见。娜仁花对阿妈的话语深信不疑,因为她的阿妈是个无所不能的女萨满。在阳光或月光的闪耀下,那“九面铜镜”显得神采奕奕,她们冲着“铜镜”笑一下,“铜镜”似乎也在对着她们笑;她们对着“铜镜”呼喊“阿妈”,天上的白云或是星星就会异常明亮。从此,她们的世界里又增添了一份快乐。后来,天上的鸟儿又开始主动地和她们做起了朋友。其中有一个黄嘴巴的小鸟还把她们引到了一处巨大的沙坨子背后,她们在那里居然发现了两三棵红色的花。那花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透明,好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娜仁花禁不住问那只小鸟:“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花呢?”那只小鸟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高兴地不停地欢叫着,好似它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似的。娜仁花伏下身去,将鼻孔凑到那些花跟前,用力嗅了嗅,真香啊。原来这里也是这样的美好啊。原来这里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会有大狼和狐狸。----后来,她们居然还疲倦地躺在那些红色花朵的旁边睡着了;睡梦中,她们看到很多的鸟儿们仍然在自己的身边玩耍,肥美的牛羊趴在黄沙中互相舔刷着毛发;她们姐妹俩居然在那里睡了整整一天!当太阳西斜的时候,鸟儿们又主动地将她们叫醒,并且一直将她们送到“齐奴瓦”寺庙的门口。一路上,娜仁花悠扬的牧歌亲吻着晚风,那晚风中居然还夹有从远处带来的青草的气息。而萨仁花则是不停地在用舞蹈的身姿捡拾着干瘪的牛粪,并且还会笑嘻嘻地叫姐姐帮助她把牛粪仔细地摆放在寺庙门口的磨盘上。当苏亚拉图老喇嘛非常慈祥地从寺庙门口内走出来的时候,她们都会扑上去“抢夺”老喇嘛手中各式各样的吃食。终于有一天,她们就这样在“抢夺”吃食的过程中把老喇嘛 “撞”倒在地了。她们非常愧疚地将老喇嘛扶起来后流下了眼泪。但是老喇嘛却笑道:“啊,我们的姐妹花终于长大了,有小牛犊一般的气力了。你们从明天开始可以去上学了。”娜仁花不解地问道:“爷爷,我们为什么要上学呢?”老喇嘛说:“上学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很多的知识啊。如果有了知识,将来你们姐妹俩就可以到真正的草原上走一走看一看,也不枉我们是圣主成吉思汗的后人啊!”萨仁花就问:“真正的草原离这里远吗?”老喇嘛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说:“很远,很远。”萨仁花又问道:“骑马要走多久啊?”老喇嘛说:“骑马要走很久很久。如果你们有了知识,就可以很快到达那里。因为佛祖会保佑你们的。”娜仁花说:“那好,我和妹妹明天就去上学吧。”上学的时光是快乐的,因为在那里她们又增添了许多的小朋友小伙伴。大家一起唱牧歌,一起拔河,一起赛跑,一起去沙坨子上溜沙。只是有时候,她们姐妹俩也会被其他的小伙伴欺负,尤其是一个叫作苏和的小男孩,只因为她们姐妹俩都是女巫查干宝路格的女儿,都是天生的小巫女。每到这时,娜仁花就会很悲伤,然后背着妹妹萨仁花偷偷地哭泣。有一次萨仁花悄悄地把一条毒蛇放在了苏和的书包里。——后来,老喇嘛苏亚拉图用寺院周边的一种叫作“土古勒额布苏”的蒙药救治了奄奄一息的苏和。老喇嘛尽管心里很生气,但是并没有责怪萨仁花,因为他还没有老糊涂,他对萨仁花和娜仁花的爱护就像珠日河牧场上的湖水一般晶莹剔透。只是从那以后,老喇嘛苏亚拉图变得越来越老了,变得越来越消瘦了。而娜仁花也变得有些忧郁起来,好似变作了另外的一个女孩子。和人一样,时光也很容易被沙尘暴染成黄色,让人不敢直视。就在娜仁花上初二的时候,萨仁花得了一种奇异的怪病,浑身的肌肤变成了黄沙一样的颜色,说话也越来越不清晰。蒙古人天生就不太喜欢黄色,但是从来也不惧怕黄色。老喇嘛苏亚拉图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仍然不见成效。娜仁花一连走了好久的路,无论是白天或夜晚,却也没有找到一个巫师或是蒙医。无奈,她和老喇嘛苏亚拉图只能看着萨仁花在庙宇中的佛像面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娜仁花哭了很久,很久。为了表示对妹妹萨仁花的怀念,娜仁花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作为朝木日丽格了。萨仁花追寻着她的阿妈而去了,但是“齐奴瓦”寺院内的钟声依然响着。老喇嘛苏亚拉图用了十天十夜为朝木日丽格塑造了一尊佛像,她有什么话语想对阿妈或是妹妹讲,都可以通过这尊佛像进行转述。如此一来,朝木日丽格再也不会悲伤了。朝木日丽格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了。当老喇嘛苏亚拉图凝望着她进而微笑着闭上眼睛后,她便更加坚定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

 

一辆较为高档的客车载着二十余个身着蒙古袍的男人从科尔沁一处叫做甘旗卡的小镇出发,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欢快地行进着。我因为有晕车的毛病,所以一路上都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不肯往窗外多看一眼。我周边的几个蒙古人在不停地说着些蒙古式的幽默,让我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我随手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瓶“归流河”,慢慢地品饮起来。后来,在我的半睡半醒间,我的耳朵又得到了一个有异于蒙古式幽默的故事信息,于是我的脑海便配合着它逐渐地展现出来一副动感的画卷:蔚蓝的天空下,一个身上挂有铜镜的老妇人把一小包红色的“乌兰其拉古”放入新鲜的羊血内后,便给一个满脸泥垢的疯癫男子灌了下去;紧接着,好几个蒙古族汉子欢快地舞动着腰带驱赶着那个男子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草原上狂奔,直到那个男子如同一滩泥似的躺在了土地上为止。——就在这时,有个小姑娘手里拎着一桶洁白的牛奶走了过来。那个瘫在地上的疯子一见到洁白的牛奶就跳起来,并且迅速地把头扎到了那个木桶里。当那个男子喝过大量的牛奶后,便又被那几个蒙古族汉子架起来,放到了燥热的泥土房内,并用羊皮把他的全身蒙起来,只留出个脑袋。那个男子大叫着,身体如同一只被擒住的野狼般乱动乱挠着。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粗野,多么不和谐啊!可是在那个疯癫男子出了五斤汗水以后,奇迹出现了,他居然变成了一个神志很清晰的正常男人,而且还是一个会唱牧歌的男人。这一切又是多么神奇!这本是朝木日丽格曾经对我讲过的有关自己阿妈所经历的故事之一,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哩。若干年后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些,却让我留下了眼泪。——当我来到了图启嘎查里一处叫做“赛罕蒙医诊所”的时候,没有见到朝木日丽格。

这是一栋新盖就的房舍,浑身透着一种草原、湖水与天空的颜色。青堂瓦舍,窗明几净,好似神仙的居所。房舍前方有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上面系挂着各色各样的丝带,微风一过,如舞女的裙,绚烂多姿。

没有主人的允许,我是不能擅自进入“塞罕蒙医诊所”的,但从诊所内渗透出来的浓烈的蒙药气息,令人感动。对我而言,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气息!我静静地,陶醉地闭上双眼,并且试图想从那久违了的气息中分辨出“沉香—8味散”、‘“那如—3味丸”、“珍宝丸”等等不同的蒙药。

朝木日丽格会在哪里呢?

我来到“齐奴瓦”寺庙后,仍没有见到朝木日丽格。修缮一新后的寺庙内驻有众多佛像,是那样纯洁、高贵。——就连寺庙门口那个巨大的磨盘上也挂起了众多的耀眼的经幡。我有些着急了,一连问过几个蒙古人,都说朝木日丽格去外地出诊了,已经两天了。“她的下半身不是已经瘫痪了吗?她又该如何出诊呢?”我不解地问他们。于是有人便答道:“朝木日丽格是我们这里唯一的蒙医,医术很高明,尽管她已经瘫痪了,不能骑马,但还是有很多人甘愿用担架把她抬到了需要她的地方。”我一下愣住了。我的眼前很快出现了这样一组画面:几个壮硕的蒙古族汉子抬着一副担架穿梭于茫茫的荒漠中,担架上缚有一把座椅,上面坐着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医生,她的眼睛就像天上的太阳般温暖,又像夜晚的月亮般明亮,而伴随着他们一起前行的,总是那悠扬的牧歌……

在没有见到朝木日丽格之前,我执意在“齐奴瓦”寺庙住下来,一个叫牧仁的老大爷无论如何都不肯。他说:“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又是朝木日丽格的同学,还是到我的家中和大家一起等待我们的‘小牡丹夫人’归来吧。”

当我跟随着牧仁老大爷来到他的家中后,发现这里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红食与白食。按照蒙古族的习俗,在众多的蒙古人向我敬过哈达与马奶酒后,我的热泪下来了。牧仁老大爷说:“我们很早就听朝木日丽格说起过您,赞美过您。您和朝木日丽格一样,都是我们蒙古人的骄傲。”

牧仁老大爷的话语让我感到异常惭愧,也让我更加思念起朝木日丽格了。欢快的酒席与歌舞间,我再次亲耳聆听到了许多关于朝木日丽格救治各种伤患的故事,也听到了众多蒙古人对于朝木日丽格由衷的赞美。也是在这一晚,我从牧仁老大爷那里听到了一个曾经很熟识的名字:查干高亚。老大爷说,传说只有这种蒙药能够完全医治好朝木日丽格的身体,但是这种古老的蒙药好像已经灭绝了。当窗外又飘起了洁白的雪花时,我还听到了牧仁老大爷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在这方圆百余里的土地上,过去我们求医治病总爱找巫师,现在为我们防病治病的确是真正的大‘额木奇’(医生)!

 我说:“这里环境这么恶劣,你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在这里生活呢?移居到草原丰美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牧仁老大爷说:“很久以前这里又何尝不是一片丰美的草原啊!我们祖先的脚印从来就没有在这块土地上间断过。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现在我们不能因为它变得荒芜了而离开它。那样做就有些对不起祖先了。我们的国家和各级政府一直都对生活在这里的我们很关心,如今我们吃的用的比过去好了许多许多,您知道吗,来年开春我们要在这片沙地里大面积种植草木了,听说这种技术是你们民族大学畜牧学院的研究成果,已经在我区其他的荒漠中取得了成功。我还听苏木里的领导说,国家和自治区早已经把相关的费用下拨到旗县里了。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坚守下去,争取早日把它再变成绿油油的景象。这是继朝木日丽格回乡开办诊所后又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

“是时间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时间?”此时,我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了朝木日丽格曾经问过我的这个问题。

 我想,既不是时间改变了我们,也不是我们改变了时间,是我们和时间一起在寻找,一起在创造,一起在奉献……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温暖的羊皮褥子上面,周围除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外,并没有其他人。那个小女孩见我在盯着她看,便指着不远处一桌热腾腾的饭食用蒙语说道:“您先吃吧。”我也用蒙语说:“你的爷爷呢?”那个小女孩忽然笑了,说:“他出去扫雪了。昨晚的雪花好多啊。我的爷爷说,他要清扫出一条通向远方的大路,也好让朝木日丽格姐姐顺利归来。”

我说:“你的朝木日丽格姐姐今天会回来吗?”

那个小女孩闪动着大眼睛,坚定地说:“会回来的,因为有您在这里啊!”

我走出房门后,发现很多蒙古族朋友挥动着手中的木锹,迎着初升的太阳正创造着一条通向远方大路。温柔的阳光经过圣洁的白雪反射在众多蒙古人的脸上,更加圣洁。我来不及整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便倒在了科尔沁的大地上,好温暖……

 这次,我成了科尔沁大地上最幸福的病人!

 

 

     时光已经再次过去很多个年头了,您想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吗?那就请您来内蒙古走一走看一看吧。您会看到不一样的科尔沁,不一样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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