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若是不知道驴皮影为何,有些说不过去了。刚会走路,就会跟在父母屁股后面往队部走,不为别的,只为热闹。所谓的队部,就是两间平房,窗子用透明的塑料包裹着,房前有一块场地,很是平整,也属公家的,很久以前这里是全村的政治与经济中心,开个批斗会了,发些布票油票了,都曾发生在这里。待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我们的队部又成为了全村的文化中心。夜幕降临,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会往这里涌来,要么谈天说地,要么议论一番时事,只等驴皮影戏班子一来,就更热闹了。戏棚不大,白色幕布一亮,锣鼓声一响,驴皮影人粉墨登场,笑着的,哭着的,个高的,个矮的,肥胖的,瘦小的,恰如幕布前或站或坐的芸芸众生。
皮影戏在中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受地域影响,在长期演化过程中,形成了不同流派,我的老家因为毗邻河北省,所以唱腔与之很接近,且又有本地“二人转”小帽的影踪,“转”腔较多。像我,人太小,根本就不知道所唱的是什么,卖冰棍儿或糖葫芦的一出现,我便央求妈妈去给我买。她果然就笑嘻嘻地给我一样买一个。若在平时,妈妈肯定会骂我的:天这么凉,吃什么冰棍儿,吃什么糖葫芦?还不如吃个冻梨子舒坦呢。
有时,趁父母不注意,我便和其他的小伙伴跑到戏棚子里去了,看着他们一边耍影人,一边扯开嗓子唱。有个男的在唱的时候,还用四根手指紧紧地捏住自己的喉咙,表情好像很痛苦。那个拉胡琴的是个盲人,我们都很惊讶,他什么也看不着,居然能把胡琴拉的那么好!有时他还会冲我们做鬼脸,好像能看见我们,要和我们抢糖葫芦吃似的。
后来,我在外省再看到皮影戏时,也多见到盲人拉胡琴,这或许和他们发达而敏感的听力有关,能辨别音节音律。
皮影戏唱罢,多是午夜时分,天上的月亮非常明亮,把村里的小路染成了银白色。戏班子里一共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是需要到农户家休息吃饭的。村里人都抢着让他们去自己家睡,去吃。本身,戏班子里的人多是农村人,所以他们到老乡家睡大土炕也能睡得很习惯,睡得很安然。
我一直想让那个会拉胡琴的盲人能去我家休息,但都没能如愿,争抢他的人太多了。
戏班子多在村里呆半个月,唱两到三出戏,一年来两三次,那时,《薛刚反唐》是必唱的曲目。
我记得我父亲那个时候有一本《薛刚反唐》,有一本《三国演义》,是很旧很旧的书,皮都掉了,也当宝贝似的收藏着,不让我们摸,也不让我们看。
那个时节,若是能看上一场电影,是一件更奢侈的事情。不管是战斗片,还是戏曲片,只要屏幕一亮,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包括我们这些还没长大的孩子。真正喜欢驴皮影的,多是中老年人,真正喜欢看电影的,多是青年人,还有孩子。不管看懂看不懂,就是个喜欢看。有时,如果听说外村要放映电影了,不管是十里地还是三十里地,都要去。哪怕是翻山越岭,也不惧怕。当然,去之前,我们常常在身上塞满吃的,多是杏子、李子、苹果梨、糖梨之类的,——背心或秋衣往腰带里一匝,水果往衣物和肚皮之间一放,像一个个孕妇似的。
放映电影的人,有个公家的名字,叫“放映员”,是个令人敬佩令人敬仰的人,别人在看电影,他坐在队部里或个人家的土炕上,小酒喝着,四个菜吃着,悠然自得。
那么,没有驴皮影或电影的夜晚我们是怎么度过的呢?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播放机,也没有手机,我们多半是到山上“寻宝”。我们那里山多,到处都是石头,晚上既不用手电筒(主要是当时也没有),也不用灯笼,而是满满的月光就能把山体照个通亮。我们要寻的宝贝就是各种各样的石头。后来,我们惊奇地发现有些石头上居然有蝴蝶的影子,有鱼的影子,甚至还有飞鸟的影子,甚是惊奇。再后来,才知道那是动物化石。原来,故乡真的有宝贝呀。
离开了故乡,也就等于离开了童年。故乡的皮影戏与故乡的电影于我渐行渐远,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山上寻找各种各样的石头了。
前年,我老家一个亲属的孩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邀请我去喝酒,当晚还在院子外放了场电影,看的人不多,多数是老人。内心虽有很多激动,但我总感觉没有小时候那般情趣了。
至于驴皮影,好似很久没有再看见了。
只有我书房里的两块鱼化石的石头,清晰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