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录像厅

记忆一下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科尔沁。

那时我还很年轻。

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在沙尘暴漫天飞舞的日子里，如何能够排遣自己的孤独与无聊呢？录像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场所。

我们大学校园的围墙外有很多录像厅，它们多处在简陋的平房内，门面不起眼，里面也不甚讲究什么装潢设计。无非是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台VCD播放机，几排木质的长条椅子。如果老板慷慨一些的话，能够在椅子上放一些舒适干净的布质屁垫儿，如果是个吝啬的人，干脆什么也不放，让你自带保护屁屁的神器，比如废纸壳子，废报纸，或是随身穿戴的衣饰。可尽管这样，还是有很多的像我这般的年轻人惠临光顾，不分男女。

两块钱，可以在录像厅呆一天一宿。那时候的两块钱，能够我吃一顿丰富的中午饭的。

所播放的影片多是港台的，亦或是欧美的，爱情，战争，魔幻类的影片应有尽有，并多有汉语普通话配音及中文字幕。对于大多数刚刚步入大学校门的蒙古族朋友来说，汉语文绝对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山，毕竟过往他们多是用蒙古语交流的。用图雅的一句话表述就是：他们学习汉语比汉生学英语还难。但经过一段时间在录像厅内的浸泡后，很多蒙古族朋友的汉语水平得到了明显的提升。大一元旦的晚会上，从牧区来的萨仁琪琪格用汉语给我们讲了一段数来宝，图雅还用汉语给我们唱了一首 《牧歌》，都挺流畅的。

萨仁琪琪格喜欢钟楚红，喜欢叶玉卿，喜欢王祖贤，喜欢关之琳，因为她本身就高挑漂亮，受到众多偶像的影响后，便也模仿起她们那般的装束打扮了。她暂时把从故乡带来的蒙古族服饰收起来，穿起了都市里流行靓丽的衣裙，很快便引起了校园内众多男士们的青睐与追求。

图雅因为看了一部叫做《泰坦尼克号》的影片，忧郁了很多天。她总在为影片中的男主角惋惜不已。

我是区外生，汉语水平还可以。在录像厅时，很多蒙古族朋友都爱与我挨着坐。有时，录像上的词汇他们不懂，就可以转过脸来悄声问我。——后来，这种优越的位置条件被两个姑娘拥有了版权。萨仁琪琪格和图雅总是爱和我坐在一块。图雅的蒙古袍上有一种淡淡的青草味，我很喜欢。

科尔沁的录像厅内，有一部影片的光盘总是被放在醒目的位置上，也是科尔沁上的人们必看的一部影片，叫《黑骏马》。那是根据著名作家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改编而成的。记得第一次看这个影片的时候，图雅哭得很厉害，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她仍然在为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境遇感到惋惜，我则是感怀于蒙古族老奶奶伟大母性的温情。

录像厅内的影片你可以随便选，但是能否当天播放就不一定了。这要看在你前面有几个人选过影片。老板遵循的是“先来后到”之原则。如果正在播放的是你不喜欢看的，你可以选择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如果接下来的几个影片仍是你不感兴趣的，你可以选择离开这家录像厅，而前往另外的一家。只是，一旦你离开此家录像厅后，你所交的两块钱也就失去了当日的时效。另一家的录像厅仍会向你要两块钱。

图雅一直想看一部叫做《阿甘正传》的影片，当晚被排到了后半夜的凌晨两点。我因为困倦几次想逃离那个录像厅，但都放弃了。我不想留图雅一个女孩子于黑暗中。那部影片我看了一半就睡着了。当图雅叫醒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角挂着泪珠。

整天在录像厅内呆着，餐饮如何解决呢？别急，这，老板早已经替大家想好了。谁饿了，渴了，隔壁就有供应室。蛋炒饭，水煮方便面，雪糕，汽水，样样都有。蛋炒饭里可以加肠，水煮方便面里可以放鸡蛋，也可以放肠，价钱当然也就不一样了。一份饭三到七元不等。榨菜一份要五毛钱。如果你还想喝点啤酒，有雪花，也有在科尔沁比较流行的“金士百”。只要你能够点出来，老板都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当然，这些饭食没有食堂或饭馆内的好吃了。

录像厅内多是黑漆漆的，各种味道也是不绝于鼻。真正能够在那里呆上一天一宿的，很少，尤其是夏天。离这些录像厅的不远处，后来有两家新开的录像厅，一家叫“草原狼录像厅”，一家叫“乌兰花录像厅”，那里装潢精美，影音效果也非常好，座椅还舒适，成了很多人愿意去的地方。那里一天一宿要十块钱。那十块钱，几乎是我两天的伙食钱。我和萨仁琪琪格去过几次，我说我掏钱，结果都是她掏的钱。后来，图雅也要跟我去。没办法，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去那两家录像厅，要趁早，不然是没有座位的。占座，在录像厅里是行不通的，不像在校园里的图书馆，随便放上一本书就可以无限长地占领着一个座位。

一个夏天的夜里，我和萨仁琪琪格、图雅正在“草原狼录像厅”看录像，影片是周润发主演的《秋天的童话》，突然停电了。周围如同黑炭一样。有的女生惊叫起来，有的男生骚动起来。图雅一下拉住我的胳膊，身体好似在抖。我安慰她道：“别怕，一会儿就会好的。” 萨仁琪琪格则离开座位，不高兴地说道：“怎么会突然停电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她风驰电掣般走了出去。图雅仍在瑟瑟发抖：“我怕黑，你可不要离开我”。我说：“不会的。”很快，萨仁琪琪格摸回了自己的座位，说：“是沙尘暴把这里的线路折断了。”我惊讶道：“沙尘暴还会有这么多的魔力？！” 萨仁琪琪格说：“怎么会没有呢？你知道吗，这些年科尔沁沙漠化比以往都严重了，沙尘暴一旦发起脾气来，破坏力极强。”我一时无语了。图雅在一边说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是离开，还是等待？” 萨仁琪琪格说：“还等什么呀？估计今晚是来不了电了。”最终我们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录像厅。路上，图雅抱怨道：“那个电影那么好看，可惜却看不到结尾了。”我仍旧安慰她道：“等明天电路修好了，我们还来这里看那部影片。”但是第二天我爽约了。原因是我突然接到系里通知，要起身前往呼（和浩特）市参加一场专业知识比赛。

记得那次从呼市凯旋归来的当晚，我和几个朋友在一家小酒馆大醉了一场。之后，我们去了“乌兰花录像厅”。那晚沙尘暴很剧烈，站在一起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我有些担心会不会像上次在“草原狼录像厅”那样看着看着录像又要断电了。有个朋友故作神秘地掐指一算，说：不会的。巧得很，那晚录像厅里除了我们外，只有三个打工模样的外地人。大概很多人都有和我相似的忧虑而没有来。那一晚没有断电。我们很快和那三位兄弟打成了一片。尽管我们比他们来得晚，但他们允许我们先选片。我们选了两部成龙的影片，另外还有一部《秋天的童话》。在看片的过程中，我和身边的一位打工者聊了一会儿。他说：“我可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放松的时候放松。”通过交谈，我知道他来自吉林的白城市，因为家里贫困，加之还有个读初中的妹妹，他读到高二就辍学了。他在科尔沁打工已经有两个年头了，也攒了一些钱。我说：“大凡困难都是暂时的，你应该返回学校继续读书才对啊。”接下来，他沉默了。可惜，后来在播放《秋天的童话》时，我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有很多次，萨仁琪琪格和图雅都埋怨我道：为什么那一夜没有叫上她们一起去“乌兰花录像厅”呢，为什么不能一起看完那部《秋天的童话》呢？

大学毕业前夕，一次有个同学对我说：“教室外面有人找你。”当我见到那个人后惊讶地说道：“怎么会是你呢？”

那人答道：“是我，我今年考到你们学校来了。我们从此是校友了。”

那个人就是我曾经在录像厅里见到的那位来自白城市的打工兄弟！

萨仁琪琪格和图雅笑着说：“那一晚我们虽然错过了《秋天的童话》，但却成全了你改变一个打工兄弟的人生！”

其实，自从和那三位打工兄弟分别后，我明显减少了去录像厅的时间。因为和他们比起来，我明显感到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大学生是件很幸运的事情。我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学习上。我的这一行为也影响到了周围的朋友，其中就包括萨仁琪琪格和图雅。

但录像厅，终究是一个令人愉悦与怀念的场所。它给我们的大学生活增添了许多靓丽的色彩。

如今，科尔沁大地上的录像厅已经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众多的现代化的电影院。前两天，我的同学图雅和我视频的时候还说：“你有时间应该来科尔沁陪我们完整地看场《秋天的童话》，那可是你曾经欠我们的一个约定啊！”

我笑了，多皱的眼角边居然还挂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