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的春

记忆里，科尔沁的春总是夹杂着沙尘暴的气息扑面而来的。女人们喜欢用美丽的纱巾包裹住自己的头面，生怕廉价的沙尘毁坏自己的盛世容颜。男人们则习惯于用帽子盖住自己的头顶，或许是害怕沙尘里过多的碱性成分影响自己头发的生长，——不然科尔沁草原上何以出现那么多寸草不生的荒漠？至于男人的脸面吗，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不遮挡也罢。毕竟，男人们不涂脂抹粉的脸皮向来都挺厚实的。

朱自清先生的《春》，生机勃勃，兴趣盎然，而科尔沁的春，郁郁寞寞，低调深沉。走在大街上，你不会轻易地看到一朵鲜艳的花，一株嫩绿的树，因为它们都被一层薄薄的尘沙遮隐了颜色。你也很难看到一个秀色可餐的妙龄少女从自己身旁走过，因为她们把自己包裹得比粽子还要严实。在这样的时节里，很多人宁愿呆在屋子里，也不愿外出和春天来个亲密的接触。

然而科尔沁的春，对于我们大学生来说，自有一番别样的乐趣。

我们宿舍八个人，在没有沙尘暴的日子里，带上腌制好的羊排，背上五、六瓶“塞外狼”，便欢愉地走出了校门。

我们学院西北面三公里处，有一大片黄沙，一眼望不到边。那里有很多从远处刮来的干柴。那些干柴好似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们架起火，烤起了羊排。那缕缕的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烟火把太阳也馋得裂开了嘴。有的人拉起了马头琴，有的人唱起了蒙古族长调：

春归草原阳光灿烂，

百鸟飞翔声声啼唤 ，

远方的亲友叫人思念 ，

北杭盖好美的家园 ，

部落族人永远怀念 ，

举杯欢宴亲密无间……

那悠扬曼妙的蒙古族长调，可以从生起火的时节唱到羊排完全变熟为止。

那羊排外焦里嫩，配上最烈的“塞外狼”白酒，真乃人间美味。看到大家狼吞虎咽的样子，确实有一种“草原狼”进食的风采。如果说吃肉，单纯是一种生理上的需求，那么喝酒，则讲究的是一种氛围，一种过程，一种感受，如此，方可达到人、酒合一的升华。

我突然对须布日说道：“在没有沙尘暴的日子里，这里的春天也是很美好的。”

须布日说：“那当然了。你知道吗，这里很久以前也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场呢。”他的话语让我有些悲怆。

太阳温和地缓缓地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把大家渐渐变红的脸颊映得立体而光鲜。

布赫说，过几天她的姐姐就要出嫁了，家里写信叫他回去参加婚礼。他和姐姐的关系特别好，却不曾想要在这个春天分离。——他的姐姐我是见过的，大高个儿，很漂亮，也很善良。她做的牛肉干和奶酪很好吃。记得我曾经和布赫开过这样的玩笑：“我想做你的姐夫。”布赫则戏谑地说：“除非你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否则免谈。”——而现在，布赫说他有些害怕这种别离，因此不想回去参加姐姐的婚礼了。我们劝他道：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婚姻是种甜美的人生，我们应该感恩大自然的馈赠，祝福亲人们的安康，在草原上，只要骏马能到达的地方，都是家乡。最终，布赫愉悦地点点头，不禁向着故乡的方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

碧绿的湖水蔚蓝的天空，

比不上你的纯洁，

湖中盛开的荷花，

比不上你的美丽，

心上的人儿 ，

森吉德玛，

日夜思念着你……

那歌声充满男人的野性，却让人无比陶醉。就像一阵猛烈的风从远处刮来，转而又轻轻地吻在人们的脸上。

肉足酒饱后，我们八个人，像八匹狼似的，静静地躺在沙地上微笑着，喘息着，让春天的气息恣意地将我们一个个吞噬，暖化我们冬日里冷藏的心境。突然，我的手不经意间摸到了一样东西，它细细的，柔柔的，好似刚挤出的牛奶，又好似处子的纤纤小手。原来那是一株绿油油的小草。它绿得彻底，绿得透明，绿得让人发颤，绿得让人心疼。它的根系深植于黄沙中，茎叶向着太阳的方向，顽强地生长着。我们静静地盯住那株绿油油的小草，如同盯着一只肥美的羔羊，不敢用力呼吸，好似一用力呼吸，它就会立刻消失一样。呼格吉勒深情地说：“我终于看到了春天该有的模样。”

雨，也是长生天对大地的馈赠。当那纷纷洒洒的细雨从天而降的时候，科尔沁大地上骤然间增添了许多从房屋楼阁里喷射出来的可爱身影。此时沙尘暴早已经躲得无影无踪了。女人们摘掉了纱巾，男人们丢掉了帽子，他们尽情地挥舞着双臂，发出沉默了已久的欢笑。那笑声中含有很多激动的泪水。——微雨中，人们纷纷跑上街头，街道两旁的花是那样的鲜艳，树是那么的清脆，怎能不让人心生爱怜？

雨过天晴，篝火晚会也是必不可少的娱乐形式。我们校园内的篝火晚会常常在宽阔的操场上举行。夜空中，星光灿烂；篝火旁，笑语欢歌。人们尽情地唱啊，跳啊。我自然也在那些跳舞的人群中，——尽管我有时还顺拐，但阻碍不了高兴的心情。

我拜读过许地山先生的《春底林野》，也赏析过老舍先生的《大明湖之春》，尽管那样的景物很容易让人流连，但我更钟情于这科尔沁的春天。这里的春天充满着原始的野性，却又不失本真的柔美。

以上，是我二十年前对于科尔沁之春的认知。何曾想，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两年前的春天，我因公差在科尔沁停留了半日。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我再次来到了大学校园西北面三公里处的地方。那里的遍地黄沙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绿油油的草场。那天下着细雨，绿油油的草场格外清晰诱人。他说： “多年来，国家、自治区及科尔沁区人民政府下了很大力量来治沙防沙，同时也得到周边省份的大力支持，其中就包括我们的近邻辽宁，效果非常明显，如今的科尔沁，你已经很少能够碰见那令人讨厌的沙尘暴了，放眼四望，到处都是春光明媚，绿草茵茵。”我丢下雨伞，躺在科尔沁大地上，让雨水将我淋湿个透……

那细细的雨丝就像一个娇媚的科尔沁姑娘，燕语呢喃地向我讲述起科尔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