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整个冬天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对于生活在东北农村的人来讲,就极为罕见。土地干裂,天空也多灰蒙蒙的。人们已经习惯于整天躲在温暖的屋子里“猫冬”。因此,整个小村显得格外的清静。眼看着春天就要来了,老天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地洒落了一场雪,不大也不小,恰好能没过人的脚面儿。于是,当太阳从山头儿的一边冒出来的时候,我的故乡小荒村终于多出了很多欢乐的景象。大人们各自打扫着各家房前屋后的道路,嘴里哼哼唧唧地发出各种跳跃的声响,像流行歌曲,又像二人转,狗儿们跟在主人的身后,哈着热气,上窜下跳地没完没了。唯独有些遗憾的是,此时很少能听见孩子们的说笑声。当一个稚嫩的女孩子的声音从三娘的院子里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小村子里的天空便一下亮了起来。
“奶奶,你的头上落了好多好多雪花!”小女孩儿的声音像一串小铃铛。从血缘关系上来讲,她是三娘的亲孙女。
三娘停下手里的活,用手扒拉下蓬乱的头发,说:“哪里有雪花呀?”
小女孩儿说:“那为什么你的头发上都是白的呢?”
三娘不高兴地说:“我的头发本来就是白色的。”
小女孩儿说:“那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三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经常戴的那顶帽子不知遗落到哪里了。那是大儿子给她买的一顶帽子,听说还是进口的哩,很暖和。索性,春天就要来了,不戴也罢。
三娘嘟哝着说:“人老了,头发都会变白的。”
小女孩儿仍旧坚持道:“我爸爸说过,你的头发一直都是黑色的,不会白的。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三娘的手猛烈地抖动了两下,手中的扫雪工具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她突然瞪大了眼睛,用力盯着面前的小女孩儿。孩子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奶奶……你……”小女孩惊慌失措,被身后的一只玩耍正酣的小狗险些碰倒。
三娘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就在此时,院外响起了脚步声,三娘这才缓过神来。小女孩儿一看进来的人,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子里去了。
走进院子里的,是个中年男人,脸上布满了昨晚冒出来的胡茬子,门牙上贴有一块儿昨天晚饭时留下的韭菜叶,膝盖以下全是湿漉漉的,好似走过很久的路一般。他径直走近三娘,拾起地上的笤帚,一言不发地扫起雪来。三娘看着中年男人的背影,眼睛眨了眨,但终究没有流出眼泪来,——她的眼泪早已经耗干了。她颤抖着声音说;“二,你啥时候回来的?”
那个男人说:“后半夜。”
三娘心疼地说:“你吃饭了吗?”
那个男人说:“吃了。”
三娘说:“你,见到你嫂子了吗?”
那个男人迟疑了下,说:“见到了。”
三娘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芒,说:“那,她怎么说?她答应把小花带到城里去了吗?”
那个男人说:“答应了。”
三娘笑了,眼睛注视着院外,——不,更确切地说,是——远方!她笑得很灿烂。
远方,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词啊。小时候,三娘的远方是家与村口的距离,因为村口有很多的小朋友会和她一起玩“过家家”,长大后,三娘的远方是夫家与婆家的距离,因为那两边,都有着她的牵挂,后来,三娘的远方就是家与大儿子工作的地方,——先是乡里,后来是县里,再后来是市里,儿子当了大领导,那是全村人的骄傲!自古以来,当官就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谁不愿意家里出个“大领导”呢?不光家里人跟着沾光,村里人和亲戚也跟着沾光。可再后来,三娘的“远方”突然变成了家与铁窗的距离,——她不明白,从小就学习很好又老实的大儿子,为什么当上大官了以后就变了,因为受贿,因为乱用职权,因为乱搞男女关系,最终他去了应该去的地方。而如今,三娘的远方会是在哪里——
自从三娘无缘无故地多出这么一个小孙女后,她是仇恨的,她总感觉是这个小女孩儿的妈妈把自己的大儿子给害了。——如果不是那个“狐狸精”,她的大儿子或许还在过着她所希望的那种“不顺着垄沟找豆包”的富裕生活。她清晰的记得小时候只要一问大儿子“长大了以后要做什么”时,他总是能够清晰地回答“我要赚很多钱,我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她那时是多么地满足啊!——三娘曾几次三番地和二儿子商量想把这个出身并不光彩的小女孩儿送走,但最终也没有忍心。毕竟,那孩子的身上流着自家人的血脉呀。看着小女孩一天天在身边成长,三娘竟然能够发现到这孩子的身上还真有和大儿子越来越多的相似处。比如她总喜欢吃面食,尤其是自己烙的油葱饼,比如她睡觉的时候总是用被子将头蒙住,比如她很喜欢白色的东西,等等。各种情感的交织,如一束多彩的绳子,将她越捆越紧。她试着挣脱开那种无形的情感束缚,却又无能为力。大人会变老的,小孩子也会长大的,这些,三娘都懂。有几次,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问奶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老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敷衍道:“怎么会呢?”但是当有一天三娘真的发现这个并不讨她喜欢的孩子该去上学了的时候,她又有些不知所措了。现如今,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去城里定居了。随之村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他们多是跟随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在城里念书。难道城里教育真的要比农村好很多?一开始三娘还有些不信,毕竟她的大儿子就是一个接受农村教育而走出去的大学生。但后来看到自己的孙子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比他老子要灵光,她也就逐渐地接受了这个观点:城里的教育确实好。现在,这孩子的亲妈是找不到了,她也不想找,只能和二儿子商量,能不能将这个孩子放到大儿媳妇那里,以便能够接受到更好的教育。三娘知道,这样做对老大媳妇是极不公平的,甚至还挺残忍的,但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呀,毕竟这个孩子也是自家的根啊。教育是件大事情,三娘知道这个道理。三娘、二儿子多次与大儿媳商谈后,大儿媳妇这次总算是松口了。
大儿媳妇能够接纳小花,这是多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情了。于是,三娘现如今的远方便变成了她与大儿媳妇家的距离了。她笑着把这件事告诉了孙女小花,小花便问道:“那你以后也会和我住在一起吗?”三娘说:“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不习惯住城里的大床,如果可以,你爸爸早就把我接到城里去了。”
小花没有再说什么。
她们早早地睡下了。夜里,三婶曾有好几次轻轻地撩开小花蒙盖在头上的被子,透过窗棂闪进的月光,端详好久。她发现,小花睡熟时微微上翘的嘴角也很像她的父亲。甚至有那样一瞬间,她以为小花就是她的大儿子躺在自己的身旁哩。
第二天一大早,三娘早早就起来了,梳洗完毕后,又将小花精心打扮一番。看着即将离开自己的小孙女,她竟然泛出了少许泪花,忍不住在孙女的小脸蛋儿上用力亲了一下,这还是她头次亲自己的这个小孙女哩。
三娘的二儿子要送她们出村口,但被三娘拒绝了。小花一直不喜欢自己的这个二叔,因为他动手打过她。
三娘在临出门时,找见了那顶大儿子给她买的帽子,戴上帽子后,三娘的白发全然不见了。
三娘牵拉着小花的小手,走出自家的石头围墙。此时,小村里的雪花已经完全浸入到了土地之中,而土地已经看不出一丝干裂,似乎还泛起一阵阵香甜的气息。三娘走在乡间的柏油路上,很高兴。
小花的话语也突然增多了。她问奶奶:“为什么别人家的房子比我们的好呢?”
奶奶就说:“奶奶就一个人住,不喜欢太大太好的房子。”
小花说:“到了爸爸家,我就会看到爸爸了吗?”
奶奶迟疑了下,说:“现在还不会,再等几年,你就会了。”
小花说:“等爸爸回来时,我能认出他来吗?”
奶奶说:“能,等你爸爸要回来时,我们一起去接他。”
小花突然笑了,说:“到那时爸爸一定会给我买很多的好东西。”
奶奶说:“那当然了。”
小花并不知道爸爸究竟去了哪里。奶奶只是含糊的跟她讲过:因为工作需要去了很远的地方。祖孙两个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话,好像她们是好久不曾相见了似的。不知不觉中,她们来到了村口,三娘忍不住向着村里的小学校看去。小学校的环境已经不同于以往了,那是三年前新盖就的,院落平整,窗明几净,只是学生不到十个人了。尽管三娘的耳朵有些聋了,但她仍能依稀地辨认出从小学校里飘浮过来的读书声: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三娘最喜欢这首诗了,因为那是她的大儿子小时候经常向她炫耀的知识点。
在村口,三娘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她和孙女上了车子后,一直奔向了大儿子在县城里的家。一路上,三娘把头压得很低,因为她总感觉到,那个出租车司机似乎是认识她的。小花有晕车的毛病,一上了出租车,就呼呼地睡着了。
三娘在县城大儿子家楼下下车的时候,也感觉头晕乎乎的。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们让她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慌。大儿媳妇早就接到了村里小叔子的电话,等候在楼道口了。三娘注视着大儿媳妇,大儿媳妇注视着她,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了。大儿媳妇脸上苍白,头发花白,俨然已如一位老人了。三娘心里好不难受!等到她们都上了耧,并且在客厅里坐下来后,三娘终于忍不住地说道:“我的儿子可把你害苦了。”大儿媳妇流着眼泪说道:“妈,您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您,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我们操心,我们真是不孝啊。”
看来,人世间最让人心酸的事情,就是看到两个不幸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彼此道歉。好在小花,并不懂这些。
大儿媳妇看着小花很久,小花一直往奶奶的身边躲。
三娘对小花说:“这是妈妈,不要害怕。”
三娘的大儿媳妇冲着小花笑了笑,说:“孩子,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我给你做饭,接你上下学。”
小花看看奶奶,又看了看这位新妈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在吃饭的时候,三娘仿佛看到大儿媳妇往碗里落了几滴泪,也仿佛看到了小花往碗里落下了几滴泪。而她无论如何是落不下来泪了,如果有泪,也只能往心里流了。
三娘想尽早回去,大儿媳妇却要留下婆婆住一宿。夜里,三个女人挤在一张大床上,默默地,虽然不开口,却很享受某种幸福,或是希冀似的。
“我昨天梦见他了。”大儿媳妇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三娘说:“我也是。”
大儿媳妇说:“妈,我一定要等他回来的。”
三娘这次没有说什么,只是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当她再次扭过头时,看见大儿媳妇已经睡着了。透过洒进窗子的月光,她看到大儿媳妇满脸倦容,但嘴角边依然挂着微笑。她注视着大儿媳妇,很久,很久,忽然,她意识到,大儿媳妇的心其实一直都在大儿子的身上,只是她过去没有注意罢了,如果此时将小花再送到她的身边,让她继续操劳,那岂不是更对不起她了吗?这次,她居然又落下了两滴浊泪。三娘感觉到,这两滴泪既是对大儿媳妇的感激,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释放。她原以为只有自己的心一直在大儿子的身上,直到今天,才明确地意识到,不是的。
大儿子曾经一直是三娘的骄傲,从小学习就好,又听话。二儿子天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勉强念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务农了。只因当时家里生活条件不好,吃穿受限,所以她一直感觉愧对两个儿子。大儿子念书很辛苦,吃不好怎么能行啊?所以不知不觉中她把爱的天平倾向了大儿子。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由着大儿子来。一年四季,她起早贪黑地做农活,给大儿子做早饭,做晚饭,送他上学放学。学校在村口,两间泥土房,冬冷夏热,大儿子的手上、脸上留下了很多的冻疮与灼伤的疤痕。但这些都没有对大儿子的学习造成不良的影像。村里的很多老人都断言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果不其然,大儿子成了全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大儿子与大儿媳是自由恋爱,三娘当初是极力反对的,只因为大儿媳是个城里人。在三娘的思维里,城里的女人都娇嫩,是不知道疼自己男人的。可最终她也没能把儿子的思想转变过来,便只好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由此一来,婆与媳的关系很一般。既然已经结婚了,三娘不得不将大儿子“放手”了。大儿子几次三番地想接母亲去城里生活,都被三娘拒绝了。毕竟,三娘还有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二儿子,她放心不下。这下,三娘可以腾出时间好好端详一下自己的小儿子了:身体瘦弱,皮肤黝黑,刚刚二十来岁就满脸的皱纹。三娘的心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她死死地盯着小儿子看,越看越有些陌生,越看越心痛。看来,她真的忽略这个孩子好久了。一天,三娘说:“二,你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二儿子冷冷地扔下一句“我不用”,就转身去农田了。——那既往的一幕幕,就像胶片似的,在三娘的眼前回放着,直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来到她的面前时,那胶片才戛然而止……
三娘猛烈地哆嗦了一下,终于将自己的思维拉回到了现实。此刻,她正躺在大儿子家的床铺上,注视着大儿媳妇。大儿媳妇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三娘转过身来看着睡在自己另一侧的小孙女,满脸慈祥。多好看的孩子啊,又是个多么无辜的孩子啊。三娘想:孩子,咱们明天就回小荒村,别看我已经老了,但起早贪黑还是经受得起的,我要供你念小学,念中学,念大学,我要像过去伺候你爸爸那样伺候你,我就不信,我这辈子伺候出来的两个大学生,没有一个不成才的?!
三娘主动摘下了头上的那顶帽子,轻松了许多,她透过窗子,看到了明亮的月光,明亮的星光。——此时,只有那轮明月,那些星星,才是她心里的真正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