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的村庄和我们的村庄只隔着一座山。
自我记事时起,二姨就是个多病的身,光是家里的中药罐子就更换了三四个。一走进她家的院子,你闻到的并不是百草香,而是百草苦。苦的让人心焦,苦的让人忧虑。
母亲说,二姨的病是天生带来的,随我姥姥,心脏病,治不好。
老姨说,二姨的病是累出来的,过去太穷,地里的农活又多,光靠她一个人把持,怎能不生病呢?
不管如何,二姨是个小村里的著名病人。她也经常说,看来自己的病是要带进棺材里了。
二姨夫常年在外面打工,所挣的钱除了给二姨买药外,还要供两个孩子念书。村里及乡里不止一次地想帮助他们,但二姨及亲属们都怕给政府找麻烦,一次次地谢绝了。
记得有一次,我对二姨夫说:“为什么不带二姨去大医院看看呢?”
二姨夫的回答很简洁:“去过一次沈阳,大夫说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辽西,多山地,土地贫瘠。如入过私塾的老人所讲,这里的村庄很像营养不良的孩子,病态写在了脸上。山坡地只能种植些高粱、谷子、黍子之类抗旱能力强的农作物。在较为平坦的梯田里,最常播种的是玉米。一年四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播种的是充满希冀的种子,收获的是喜悦,抑或是失望。可不管如何,乡亲们从来没有丢弃过土地,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在土地上耕耘,即便是腰板弯成了弓形,也不曾拖垮及拆散代代农人脊梁。这是宿命,也是信仰。包括我的父母,脸上过多的皱纹表现出来的不是苦,而是天然雕刻成的笑。
从小到大,我就是喝着小米粥嚼着高粱米水饭长大的,即便是离开小村,玉米饽饽(俗称干面子)也是我最钟情的味道。前两年,在二姨的七十岁生日上,二姨的两个孩子也有同我这般的感受。
老话讲,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在当代的农村认知里,七十岁,才算刚刚步入老年人的行列。在老家,农村人平时是不习惯过生日的。甚至有的人,连自己的生日是几月初几都忘了。但七十岁,多是必过生日的。记忆里,那也应该是二姨过的第一个生日。
在外多年,我亦如期参加了二姨的大寿。
但刚进二姨小村入口,我怔住了: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如同一条闪光的项链,延伸至小村的深处;道路两旁的垂柳绿油油的,如同一个个窈窕的村姑,轻舞身姿,欢迎着远方的亲人归来。莫非我走错了村庄?迎接我的二姨夫及他的子女们坚定地说,没走错!
那小村何来如此大的变化呢?
二姨夫和他的子女们争先恐后地向我发出了一个同样的信息:这些都是新农村建设的成果!从村口到二姨家的路程并不远,但我这次却好似走了好久好久。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新鲜信息从亲人们的口中迸发出来,不禁让人心潮澎湃。尽管很多信息我的父母都曾经在电话里谈起过,但因为工作忙碌的原因,抑或是故乡在我思想深处固有的贫弱形象,真就没把它们当回事。如今身在故地,竟有种误入桃花源的影像。
看,那灼灼生辉的平坦路面通向了各家各户的门口,而且还伴有路灯随行。
看,谁说河水不能倒流,小村里的梯田,甚至是山坡地都架设起了健壮的水管子,正大光明地变成了水浇田。那里居然还有小麦的身影。那片绿油油的绿啊,如同一片海洋,微波荡漾。
看,那若隐若现的隐藏在山林中的养牛场、养鸡场,如同一个个待嫁的姑娘,深情地眺望着远方。
看,家家户户安上了电话机,闭路电视,自来水,太阳能热水器,暖气片。
看,村政府的位置还建有一个小型图书馆,里面有《人民日报》,有《参考消息》,还有鲁郭茅巴老曹的书籍,等等。我二姨家的一个表妹大学毕业后就在那里工作……
车在欢畅地行走,眼睛却越看越斑斓!
快到二姨家门口时,二姨夫故作神秘地说: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你哩!
就在刚刚跨进二姨家的院子时,我看见一个着装“时髦”的老人向我迎了过来,仔细一看:居然是二姨!
我彻底惊呆住了。这确实是一个更大的惊喜。二姨笑得比樱花都灿烂。
二姨的孩子们兴奋地告诉我,二姨的病早就好了,药物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心态,现在农村的发展越来越好,吃穿住行甚至比城里都优越,那病如果再缠着老人家不放,扁鹊的英灵都不会放过它……
二姨家的院子里再也没有苦涩的中草药的味道了,到处都是甜甜的笑声,——那笑声就跟院落里竞相绽放的各种花朵一样灿烂。
院子里共有二十余人,都是至亲。我有些惊愕,过往村里老人过生日都是有很多客人的,为何今日有些“冷清”?
母亲说:村里人多是要来的,但你二姨怕铺张浪费,都好言回绝了,不收礼,不大办。
我不禁抬起头,呆呆地、痴迷地、沉醉地看着天空,那白云朵朵的蓝天,对我张开了一张硕大的笑脸;因为它笑了,我也笑了……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个高亢的声音:翠花,上酸菜——
一个同样高亢的声音回应道:得勒——
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我的二姨还有一个小名(乳名),叫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