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记下的,只是时间长河中几朵不起眼的浪花,和一些逐渐模糊的背影。
——题记
1
在我的印象中,花家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鼻梁,小眼睛,头上是乱蓬蓬的花发,经常披着衣服,露出黝黑的肚皮,在村子里游逛。男人叫花国杨,大人们这样叫,孩子们也这样叫。有时,我们一群小孩在路上遇到花国杨,胆子大的,就挑头叫道:花国杨!花国杨!他不出声。于是,别的孩子也就花国杨、花国杨地叫起来。花国杨被激怒了:你们这些小杂毛,叫什么叫!抓起地上的石头就朝我们扔过来。孩子们“嗷”地一声,四散逃开。花国杨往左右看了看,然后骂骂咧咧地走掉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花国杨提着一封鞭炮,到阿兰姐家。他站在阿兰姐家门外,大声喊起来:财门大大开,元宝滚进来,滚进不滚出,金子银子堆满屋!然后划根火柴,点燃鞭炮。他是在开财门。在我们五家坡,开财门是小孩子的专利,且是在天还没亮时做的,哪有大白天来给人家开财门的?奇怪的是,主人家也不恼,反而满脸堆笑,作揖打拱的把他送出门,跨出门槛时还递给他三张“大团结”。
那几年,村里还没通上电。晚上天一黑,女人洗漱之后,差不多就睡了。男人们不一样,晚饭后饭碗一丢,就背着手,出门去了。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围着火塘吹牛,喝酒,然后发发酒疯。村里隔几天就要在老税务所放一次电影。看电影是大事。晚饭后,村里人扶老携幼,从各个角落汇聚到老税务所,也有其它村的年轻人,走了几公里山路赶来观看。院场里挤满了人。花国杨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从人群中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了:各位父老乡亲们,我说上几句,请大家在观看电影的时候,不准说话,不准放屁……人们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有人叫到:花国杨,有人放屁了要咋整?他满脸严肃的说:对于放屁的同志,我们以批评教育为主,屡教不改的顽固分子,要用专政手段进行镇压。什么专政手段?有人故意追问。这简单嘛,花国杨大声回答,用玉米棒把他屁股堵起!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每年一入秋,花国杨就会潜入四季坡,在林边地头支下捕野鸡的扣子。接连十多天的时间里,花国杨什么也不做,东游西逛,有空了就到四季坡溜达。花国杨拎着野鸡回来,爱在村子里转悠,遇到一个人,他就要把野鸡高高举起,给人家看。在很多人年节时才能沾肉的年代,花国杨却可以经常打打牙祭,拥有吃不完的野鸡肉,这让我们非常嫉妒。一些男人跟着到四季坡去支扣子,但奇怪的是,直到扣眼里的玉米粒发了芽,也没有一只野鸡会上钩。有人为此编了一句酸溜溜的顺口溜:四季坡,野鸡多,一叫就叫花哥哥(哥的方言读guo)。
在我们看来,花国杨要赚点钱一点也不难。他隔一段时间就进一次山,砍下早就瞅好的明子(松明),背回家来,卖掉就有钱。他的明子质量好,是那种蓄满了松油的暗红色,一碰到火,就滋的一下燃烧起来,火苗蹿得老高。明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份量很足,但他觉得不够,把明子泡在水里,几天后捞出来再卖。人们知道了,又编排了一个歇后语:花国杨卖明子——改变方针。一次,我和外乡人交谈,他就随口说出了这一句话。我吃了一惊,看来,花国杨的名声早就传到外面去了。
花国杨还有一个赚钱的捷径。承包树林时,花国杨认下了乡政府对面的小山包。不知什么时候,乡里的大喇叭就挂到了其中的一棵松树上,每天早上七点,大喇叭报时,然后播报新闻。没钱用的时候,花国杨就扛起斧头,到那棵挂着喇叭的松树下,往手心里“呸呸”地吐上两口,举起斧头,用斧背“咚,咚,咚”地敲松树,吼上一句:老子要砍这棵松树了!马上,政府大院里就有了动静,有人喊:别砍了!你下来,我们和你说几句话。花国杨回到家,没换衣服,就披着他那件分不清本色的衣服,袒胸露乳地走进了乡政府大院。几分钟后,花国杨出来了,脸上带着笑,手里攥着几张钞票。同样的剧情重复上演了多次,最后总是以花国杨的胜利而告终。挂着喇叭的松树最后也没被砍掉。直到现在,那棵松树依然精神抖擞地立在小山包上。
据说,花国杨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但我们从来没见过,村里人不清楚他们的去向。有人说,他们早就病故了。得了什么病呢?谁也说不上来。2001年,我父亲刚去世的那一天,花国杨来了,他的左脚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递给我一条“青蛙皮”香烟,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一瘸一拐地走了。父亲的丧事办完之后,我回学校上课,弟弟继续外出打工。家里的门全部锁上了,只剩一堆柴摆在院场边,因为没有围墙和大门,特意请姑妈帮忙照看。周末回家的时候,姑妈说,院场边的那堆柴,花国杨来抱过两次,我骂了他一顿,后面他不敢来了。姑妈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他的脚瘸得更厉害了,有人说是麻风病,漏底疯,脚底板都通掉了,看着也是怪可怜的。
几个月后,我再次问起花国杨。姑妈说,死了十多天了,乡政府出了五百元钱,找了几个男人把他抬出去,几个人顺着车路走,遇到一个小坎子,就埋掉了。
一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先生来做法事,也没有亲友来料理后事,甚至没有一具像样的棺木。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总觉得我们亏欠了他什么。山脚下,花国杨住过的那间房子空了下来,没过几年,就完全塌了。
从此,五家坡再无花家之人。
2
五家坡最大的家族是饶家,四百多口人的村子,有一半的人都姓饶。湘湘大(老家方言喊伯父为大)就是饶家的人。湘湘大比我父亲长几岁,他们幼时一起读小学。巧的是,他的两个女儿读小学时也和我同班。从记事起,我就发现湘湘大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在人群中,你一眼就能看到他,除了身材高大之外,他有好些东西让你过目难忘:皮鞋锃亮,衣服干净,齐整,纽扣规规矩矩的扣着,最有特点的是那顶头发,乌黑,茂密,额前的那些先是向上,然后三七开向两侧优雅地伏下来,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比乡政府大院里的人还神气,完全不像土里刨食的农民。和他比起来,我父亲的形象就差多了:皮肤黑,个子不高,衣服经常披着,头发虽然也是乌泱乌泱的,却时常软绵绵地贴在头皮上,甚至还粘着些灰土,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样子。最令人沮丧的,是父亲那点火就爆的烂脾气,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常把我和弟弟揍得鬼哭狼嚎。
湘湘大以前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他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四处找活做,挖地基,砌石脚,舂墙搬瓦,起房盖屋,甚至做过一段时期的木工。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兜里的钱慢慢多了,心思活络起来,有人不再满足那条又窄又短,货物品种单一的街道,开始往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跑。湘湘大和家人一合计,不久之后,一辆“茶花”牌货车就在人们稀罕的目光中驶进了村子。那时,车路早就通了,但几乎没有车。偶尔会遇到一辆拖拉机,屁股后面拖着一条灰色长龙,吼叫着跑过。有时也能看到自行车,咣啷咣啷的,像醉汉一样在爬坡。更多的时候是吱吱呀呀尖叫着的马车,慢腾腾的在车路上走过。
湘湘大的车成为一道移动的美景。坐上湘湘大的车出一趟门,成了村里人可以炫耀很久的一件大事。坐车人往往半夜就要起床,梳洗打扮,换上过年时才舍得穿的衣服,再热上一碗冷饭,捏着电筒,急急忙忙往停车的地方赶。车子停在白哥铺子对面,跨过小桥,就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车厢里晃动。坐车人差不多到齐了,一道电筒光柱就在村子最上边冒出来,顺着大路缓缓下降,是湘湘大出门了。那时,我和小伙伴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有一天坐着湘湘大的车,到县城里看上一眼。就算挤不进驾驶室也没关系,能站在车厢里就行。
湘湘大的母亲,我们喊六奶奶,是一个挺和气的老太太。六奶奶经常笑眯眯地看我们,即便打打闹闹时她也不恼。可我们从没见过六爷爷。大概我十岁那年,一天,村里忽然热闹起来,路上来往的人,脸上都含着笑,不时听到有人说,回来了!回来了!谁回来了?我问父亲。就是六奶奶家的六爷爷回来了嘛,父亲回答。我还是不明白,接着追问,从哪里回来呢?父亲颇为耐心地解释,六爷爷解放以前加入了国民党,1949年跟着蒋介石跑到了台湾,现在两岸关系缓和下来,恢复通行,六爷爷就从台湾回来了。原来如此。我们一群小孩迅速跑到湘湘大家,围着看,把大门都堵住了。湘湘大很高兴,出门来往大路上看了好几次。等了很久,我家隔壁的六三划着小短腿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来了来了!我们盯着大路,果然有几个人从转角处拐了上来。湘湘大急忙取出一串鞭炮,挂在门前的柿子树上噼噼啪啪的放了起来。六奶奶也到门口来了。她盯着走在最前面的高个子男人,口里呢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看见,泪珠从六奶奶布满沟壑的脸上,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旁边的几个女人别过脸,悄悄的在抹眼泪。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想象,信念要强大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足以撑住一个女人,带着儿子,熬过无数长夜,苦苦等待三十九年?六爷爷回来时,给饶家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侄辈的是电子表,孙辈每人一张十元的“大团结”,男人还多了一个氧气打火机,女人还有一条围巾。那几天,村子里到处都喜气洋洋。
过了几天,六三带着一种谁都没见过的玩具,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一个绑着小木棒的空饮料罐,右手食指在小木棒上拨拉几下,放到地上,那饮料罐就窸窸窣窣地滚动起来,像谁在推着一样。我们围着看。六三说,这玩具是他费了很多口舌,和小和尚要来的。小和尚?我们忽然想起,六爷爷回来那天,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和尚。我对光头和灰布僧衣很感兴趣,特意多看了几眼。我们仔细研究这个会自己跑动的饮料罐,找来空罐子和橡筋,每人仿制了一个。接连几天,一看到平坦的地方,我们就拿出饮料罐玩具,让它跑起来,有时也会比赛,看谁跑得快。一段时间后,我们就玩腻了,没人玩,也没人制作了。
我们陆续听到了和六爷爷有关的一些事。据说,六爷爷是国民党部队里某个电台的台长,国民党撤退时,六奶奶刚好生病,就留在了五家坡,六爷爷到台湾后有了后来的妻子和儿女。六爷爷最后一次回五家坡是2012年,根据他的遗愿,人们捧回来半盒骨灰,另一半留在了台湾。
3
六三和我同岁,他是王家人。六三的大哥王茂方,父母喊他小方,王家的一众同辈称他方大爷。方大爷的名头越来越响,后来,连二哥也被人叫做方二爷,最初的名字没人记得了。六三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是超生的。弟弟出生时,按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840元。为缴罚款,一家人东拼西凑,还卖掉了两头胖猪。弟弟的小名叫八四。
方大爷比我大三四岁。我成家数年之后,方大爷还没找到对象。在我们五家坡,有的女孩到外面读书、工作,然后找个单位里的人嫁了,有的女孩到外面务工,几年后领着男友回来,酒席办过后继续外出务工。留在村里的女孩,眼光像筛子一样,把所有适龄男青年筛上几遍,最后留下的都是家底过硬、相貌出众的青年。至于方大爷,人才一般,还一大家子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实在没什么优势。方大爷的婚姻问题就摆下了,一摆就摆了好多年。
方大爷家养了两头耕牛。刚成家那几年,我雄心勃勃,立志要让凋敝已久的门庭热闹起来(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历尽艰难,把我和弟弟带大,然后猝然离世)。我在离家一公里多的学校上课。工作之余,我和妻子一起动手,把早已荒废的菜园清理出来,种上辣椒,洋芋,青菜,让菜园像母亲在世时一样葱绿。我在院场边盖了猪圈,关进几头小猪,计划到年关时宰上一头,改变我家几十年杀不起年猪的窘况。最重要的事件是,我把远处山坳里那块荒弃八年的土地重新开发出来。我用镰刀割掉一人多高的杂草,用砍刀撂倒比小碗还粗的杂树,再用锄头铲掉它们的根系。为此,我投入了十多天的时间。我计划找上一架牛,让它们拉着雪白而又锋利的犁头,把那些沉寂多年的黄土翻过来,再播下种子。不久以后,那块没有多大收成,但具有某种重要意义的土地上就会重新长出庄稼来。就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方大爷。
三亩多的土地,一天的时间就犁完了。收工以后,我把调得浓稠的面糊端给两头黄牛,又把洗过脸净过手的方大爷请到饭桌边。我知道他好酒,给他斟满一杯,自己也倒了半杯作陪。几口酒下肚,方大爷的脸膛黑里透红,话明显多了起来。他说,你们是发工资的人,跟我们不一样,但大家都是五家坡人,隔壁邻舍的,做什么不要客气,说一声,我们肯定会来帮忙的。我说,是呀是呀,有些东西我们也做不了,需要你们多帮忙。提到犁地,方大爷的声音一下子激昂起来,眼皮颤抖着闭合了两次,举起的右手在虚空中用力挥动(像正在往牛身上甩着鞭子),不是我方大爷吹牛,在我们五家坡,没有人比我犁得好了,我犁过的地,冒埂(没被犁过的土埂)都没有一个。那晚上,我们说的话比几年来加起的都还要多。后来,夜深了,我送方大爷出门。他再次举起右手,用力挥动了两下:才几步路,不用送了。
方二爷结婚了,对象是到界面村做泥水活时认识的女孩。家里添了个女人,更加热闹了。但一大家子人守着那几亩薄地,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方二爷琢磨了几天,最后跟着女人回了界面村。方二爷搬走之后,亲友们又再次关注起方大爷的婚姻问题。有人给方大爷介绍了一个带孩子的缅甸女人。不久之后,那女人果然来了,人有些黑瘦,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只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语。方大爷非常高兴,和几个亲友到缅甸走了一趟,给女方家人留下三万元钱。回来后,方大爷请了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
方大爷当爹的时候,我已经调到县城工作了。一天中午,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现在有点麻烦,结婚两年了,缅甸那边不开证明,媳妇的户口迁不过来,领不到结婚证,娃娃的户口落不下去,你在县城上班,帮我问问要咋办。说实话,我对这种情况也没有任何经验。我和妻子四处咨询。几天后,我给他回了电话,我说,像你这样的情况,要给娃娃落户口,需要做亲子鉴定,做鉴定要上昆明呢,费用有点高。他说不怕,只要能把娃娃户口落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鉴定做回来。
年前的时候回家,遇到方大爷。他高兴地对我说,乡上和村上把我家列为建档立卡户,搞易地扶贫搬迁,现在房子盖好了,我已经搬到新村去了,就在你们回来的路边,有时间你们来家里闲!
为方大爷感到高兴之余,我忽然想起了六三,算起来,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六三在楚雄,方大爷说,刚出去的时候他和别人一起养蜜蜂,跑了大半个中国,现在稳下来了,在楚雄安了家,娃娃也十多岁了,过年时候要回来呢,到时候你们来家里找他玩。
4
周家和我们张家是亲戚。五家坡的老人说,周先生本人出生于北边的鹤庆县,解放前曾在县里做师爷,后来就到五家坡来当乡村教师。老人说,周先生是个饱学之士,会说英语,要不是因为腿脚不方便,早就跑到国外去了。周先生书教的好,善于用特殊办法开展教学。周先生曾收集了很多锑,高温融化之后,精心制作了一幅中国地形图,摆在学校前边的大树下,把那些名山大川指给学生看,效果奇佳。五家坡好些人都是周先生的学生。在五家坡,有人喊他周先生,也有人喊他周老师。后来,周先生就在五家坡成了家,妻子是我爷爷的妹妹。两家的亲戚关系,由此而起。周先生的妻子,也就是我的那位姑奶奶,曾回来我家对面住过一段时间。我在院场里玩的时候,看到她用簸箕在做玉米饭,一个佝偻着身子、浑身裹着蓝布的小脚女人。
五家坡有铜矿,明清时期曾大规模开发过,滇西有名的宁台铜矿厂就在五家坡。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处都在大战钢铜铁。上边一号召,五家坡背后的山坡上,马上竖起了很多炼铁炼铜的炉子。炉子一人多高,用石块和泥土砌成,炉内可以蹲下一个大人。周围树林内,大片大片的树木被放倒,然后一根接一根地塞进炉子。炉火彻夜通明,把天空都映红了半边。据说,工人们日夜奋战,取得了丰硕成果,炼出的铁块堆积如山(很多年后,我在炉子旁捡到一块铁疙瘩,收废品的幺哥只愿意给我半价,二十多斤铁疙瘩,卖了四元钱,全部被我换成了学习用品)。为了支持国家炼铜炼铁,五家坡的所有住户分散搬迁,把房屋腾退给工人居住。周家和我家,都搬到了离五家坡十多里外的盘龙村。
有一次,周先生从盘龙回到了五家坡。在老屋附近转悠时,遇到王老太,说起小河边刚死掉的张家老五。周先生问咋死的。还能咋死?连着两年大旱,什么都吃完了,已经走了两个人了,王老太说,也许,过几天就轮到我这老不死的了。周先生打了个冷噤,觉得浑身发紧,胃里的清口水只往上冒。他往国营饭店看了看,摸摸瘪垮垮的口袋,叹口气,慢悠悠地走上了回盘龙的山路。后面的情节,是伯父转述大菜园(五家坡到盘龙的大路,要经过大菜园)一老人的原话,真假难辨,现记录如下:那天,我看见一个人摔倒在水沟里,几分钟了,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我觉得有些不对,急忙跑过去看,来不及了,人已经不行了。说这话的老人早已离世,无处求证。人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周先生驾鹤远去的地方,确实有条不大不小的水沟。
五家坡从东到西缓缓抬升,我家旁边是王家,背后是饶家,周家,花家,再往后是学校(以前的羊神庙),过了学校再爬几步,就到弥勒山的半山腰了。周家的老屋,我依稀有点印象,是一间厢房,墙脚极高。后来搬走了,搬到菜园边以前开矿的土场上。西边是一个山沟,东边不远处,是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矿土。周先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叔,年龄比父亲稍小,不过他们表兄弟的关系非常亲密,经常一起做活,一起喝酒。表叔粉墙的技术特别好,经常有人找他粉墙。有活的时候,表叔就约父亲一起干。他们把草茎(有时是松针)掺进粘土里,加水搅拌,把面糊一样的粘土摊在墙壁上,再用工具细细打磨,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平坦。活少的时候,表叔就一个人干,多数时候都是早出晚归。一天深夜,表叔从小田坡丫口翻下来,穿过一片树林。表叔发现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他看到一对绿莹莹的小灯笼,出现在前方,接着又跑来一对。糟糕,肯定是野兽。晚饭时喝下肚的酒,全部化作汗水冒了出来,表叔脚瘫手软,一步也无法挪动。人们传说,夜间,小田坡丫口经常有豹子和小黄狼路过。表叔后悔没有听从主人家的挽留。好在时间不长,在和表叔对峙几分钟后,那两只豹子(表叔说,只有豹子才有那么大的眼睛!真呢,比牛眼还大呢)就无声地远遁了。以后,就是遇到天大的事,我也不走夜路了!每次讲完这段经历,表叔都会加上这样一句。
表叔的儿子属鸡,比我小三岁。那一年,表叔家宰猪,我们几个半大娃娃无事可干,就跑到他家前边玩,那里有挖矿时遗留下的一个大坑,几场雨过后,雨水积成了一个深潭。我们捡来石头,一个接一个往水里扔。表叔的儿子站在前面。有一次,我没有控制好方向,一块石头砸偏了,落在表弟头上,血从黑色的发丝中渗了出来。大人们听到哭声来了,我心里一急,拔腿就跑。父亲把我追了回来。表孃帮表弟处理伤口,表弟一边哭一边骂,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等待着他们的打骂。奇怪的是,那一次,谁也没有说我半句,甚至也没有人多看我一眼,好像大家秘密地签了一个协议,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多年后,我和表弟说起这件事,他笑笑说,记不清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们追忆往事的时候,表叔已经走了几年了。表弟师范毕业,当了教师,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在五家坡,人们遇到表弟,有人会笑着喊他一声周先生。
5
前面提到过,有一段时期,我雄心勃勃,挖菜园,种地,养猪养鸡,想要恢复五家坡张家昔日的风采。效果确实不错。秋天,玉米黄了,我请周围的邻居来帮忙,大家说说笑笑的就收了回来。菜园里的洋芋啦青菜啦,葱呀蒜呀之类的,足够一家子吃用了。操办完弟弟的婚事之后,院场上还跑着好几只鸡。狗养着一只,猫也有,隔一段时间还会添几只小猫小狗,可惜了,小狗总养不大。每天起来,鸡鸣狗吠的,很是热闹。邻居从院场边路过的时候,喜欢进来做做,邻里之间谈耕种,说喂养,有时也回忆一下陈年旧事,或者八卦一下乡间趣闻。那段时期,岁月静如止水,波澜不惊。
弟弟结婚后,我们全都住在老房子里。我们一家三口住左间,弟弟和弟媳住右间,吃饭一起吃。提到过房子的归属问题。弟弟说,盖房子难呢,还是先住着,到以后有能力了又再说。我清楚弟弟的情况,心里有了到外边发展的打算。不久,在家待业两年多的妻子有了门路,到县城一个单位上班,收入不高,好处是可以领着五岁多的女儿在县城读书。一年后,我通过考试,到乡镇的政府部门上班,几个月后,就调到了县城。在县城工作,住房是个大问题。开始是租住,后来机缘巧合,买了一套二手房,房子不大,好在功能齐全,完全能够满足一家人的住房需求了。再后来,经济状况稍有改善,又重新购置了一套商品房,装修之后,便又迁到了新居。弟弟呢?先是外出打工,进过工厂,上过工地,只要有合适的事就做,后来与人合伙开窗帘店,接着又买了小货车,跑运输。赚了钱之后,一咬牙,在保山城里买了一套商品房,把弟媳和侄女接了过去。几年后,侄女在城里上了小学。
我们的房子挂上了锁。那块热闹了几年的耕地再次安静下来,重新被野草占据。猪和鸡失去了踪影。两只狗,一只死了,另一只跟着赶集人走了。起初,我们回去的时候,猫还“咪咪,咪咪”地叫唤着,从楼上下来,吃一点我们特意喂给它的食粮,后来,我们回五家坡的次数少了,间隔时间越来越长,那猫就不理我们了。一次,我刚到门口,两只趴在柿子树上的小猫,对着我面露凶相,嘴里“虎虎”作声,似乎在向我宣示主权。我冲着它们“喵”的怪叫一声,两个小家伙哧溜一下,蹿到树梢,一纵身跃到房檐上,跑了。
到县城工作以后,我仍然坚持着每年回几次五家坡。多数是节日时候,有时是村里有红白喜事。父母亲都走了,一些节日也被我忽略了,但春节、清明节和七月半,我一定要回到五家坡。节前,我提前一天赶到家。打开老家的门,把茶几上、沙发上、地面上,还有各种用具上,已经积攒了几个月的灰尘清理干净。我找出镰刀和锄头,铲除院场边那些杂草。有时,我又提着砍刀,修剪那几株香椿树,没有人照管,它们的枝条野性毕露,甚至戳到了屋檐下。打扫结束,我按照父亲教授的那套仪式,将那些早已远去的亲人们请回来,让他们坐到家里最尊贵的位置上。虽然,那些亲人里头,我只认识父亲和母亲,但我依然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好整套仪式,用丰盛的饭菜祭供他们,带着妻女,给他们敬香,磕头,求他们保佑我们平安,赐予我们幸福。我用传承数千年的古老仪式,怀念那些先辈,与他们搭建起源自血脉的某种精神联系。香烟缭绕之中,我看到他们站在山地上,挥舞着锄头,锄叶上寒光闪过。烈日和汗珠一起滚落,裹着希望的种子钻进黄土。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在群山间跃起,然后扑向大地。先辈们累了,坐在地边休息。他们躺下来,化作大地的一部分。
6
前几天,回五家坡做客。办事的人家在村子最高处,晚饭还早,我们站在大门外,看五家坡。一个老人在讲很多年前的事:每天晚饭后,五家坡的几个老人就拢到你们张家,坐在院场边的石板上,苦楝树下,五个老人,每人端着一个烟斗在吞云吐雾(三十多年前,弟弟拿着小锄头,在苦楝树下挖地洞,挖出一个铜人,手指那么大。父亲一眼就认了出来:嗯,是你爷爷用过的小铜人,挂在烟斗上的)。哦,五个老人,五种姓氏,住在一个叫五家坡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情感在蔓延,像阳光一样罩住整个五家坡。是的,五家坡只是一个地名,是几户人家在大山深处的聚居地,但在这个极为普通的名称里,我却能感应到许多比地名还要复杂的东西。那些东西藏在水里,藏在土里,藏在那些收回来的粮食里,藏在那时我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里。它们进入我的身体,融入全身的血肉。
目光和思绪一起,跌落在那些没有炊烟的房顶上。和以前比起来,五家坡的房子越来越多了,但里面住着的人越来越少了。许多年轻人已在外面(县城,大理,昆明或者其它更远的城市)买了房,安了家。有人出去后便不再回来,像从没在五家坡出现过一样。有人和我一样,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烧香,磕头,在某种形式上维系着曾经的身份。
可是,我们的孩子呢?在我们老了之后,他们还会像我们一样,节日的时候回到五家坡,烧香磕头吗?他们还会在内心深处认同五家坡的身份吗?回到五家坡,还有多少人会认识他们,或者说,他们还能认识几个五家坡人?
那么,再下一代呢?答案显而易见。五家坡没有了花家,接下来,同样会没有了张家,周家,或者王家和饶家。有些事物的发展是不可逆的。除非,未来的五家坡,会像现在的城市一样,具有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将散落在外的游子们召唤回来。不同姓氏的年轻人,像若干年前的几个老人一样,聚在苦楝树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快地滑动。身旁,紫色的、细碎的苦楝花徐徐降落,身后,是焕发着勃勃生机的五家坡……
老人吸了一口烟,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团烟雾。他说,不要想那么多,过好现在就行。像在安慰我,又像在自言自语,青烟背后的脸显得虚幻起来。也许,老人说的没错,我们把现在过好了,未来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对未来的五家坡,忽然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
(本文首发于《大理文化》2022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