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吧。
那天,阳光出奇的好。父亲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喂马,准备马料,给车轮打气,往车上搬行李。最后当我们将马套在车上开始出发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父亲左手控制着刹车,右手捏着鞭子。“驾——”,父亲扬起了鞭子。没等鞭子落到身上,大黑马就迫不及待地跑起来,把一串轻快的蹄印洒在派出所背后的土路上,一个弯后,马车顺着大路开始下坡。速度越来越快了,父亲连忙将刹车手柄往后扳,于是,小马车“吱——呀,吱——呀”的尖叫起来。叫声从车轮上跃起,跳到半空中,撕破了午后村子的宁静。我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耳朵,但我并不讨厌,甚至心里还有些窃喜,因为它在代我给村里的小伙伴们发广播:走啦!走啦!我要到外婆家去啦!
父亲驾驶着马车,依据路况和心情掌控着速度。有时他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用力抖动缰绳,大黑马害怕了,昂着头,喷着粗气,“哒哒哒,哒哒哒”地跑起来。我在车厢里紧紧地拉着扶手,生怕摔下去。有时父亲又像睡着了一样,长时间一声不吭,任由大黑马慢腾腾的往前挪动。靠在软和的行李上,像坐在摇篮里一般舒坦,瞌睡虫从“哒——哒——”的蹄声里悄悄爬过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天渐渐暗下来,路边黑黝黝的树林里,好像埋伏着许多张着口的怪兽,公路渐渐地陷入夜色中。父亲“吁——”的一声,拉住马,扳紧了刹车,我们的马车在路基宽敞处停稳了。
父亲把马赶到了山坡上,搬下车上的行李,平铺在马车下面,我们就睡在马车下面。父亲让我尽量把脚和身子缩在马车下,头露在车身外。车身把天空遮住了一大块,几颗没被挡住的星星,在天上好奇地窥视着我们。两边立着的大山和布满繁星的天空,像火塘旁煨茶的茶缸一样扣在头上。风踩着优雅的舞步,从身旁轻盈地飘过,路边的银江河用诗一般的旋律哼唱起来。我没有丝毫睡意。
一辆赶夜路的汽车轰鸣着从远处奔来。夜幕中的两道光柱,像男孩子手里电筒的光,忽左忽右。东风车越来越近,身下的大地颤抖起来。突然,整个马车下面亮了起来,接着又迅速暗下去,光柱一闪而过,轰鸣声渐渐远去。周围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后来,我睡着了。在模糊的记忆中,草丛里、树叶上,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对着我的耳朵唱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叫醒我,让我守着马车,他到山坡上寻马。不一会儿,父亲牵着马回来了,套上马车,我们继续赶路……
失明多年的外婆去世了,那一年我9岁。
我家离外婆家有五十多公里,车路早就通了,但路上的车辆非常少,有时几天也不见一辆车。父亲向大伯家借来了自行车,准备带着我骑自行车到外婆家。
父亲把我抱上自行车后架上坐好,推着车小跑,左脚在踏板上使劲一蹬,身子顺势坐到了座垫上,另一只脚灵巧地跨过横梁,放到右边的踏板上。两只脚交替着用力蹬上几圈,自行车就风一样的往前跑了。
出了村,路上的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石块渐渐多了。父亲尽量捡着平坦的路走,车身左右晃动,有时就像要摔倒一样,我紧紧地抓住货架。自行车颠簸着,有时突然弹起,又迅速落下去,屁股跟着被顶起,然后跌落。硬邦邦的货架硌得让人难以忍受,耳朵里灌满车子“哐啷、哐啷”的响声。时间不长,我就被弄得头昏脑胀了。
感觉走了很久很久。我问父亲:“爹,外婆家要到了吧?”父亲忍不住笑出声来:“早呢,我们还在厂街乡(我家所在的乡)范围内呢!”我后悔不已,早知道要受这样的折磨,说什么也不会跟来了。
前面是一道长长的陡坡,父亲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只见他往前弓着身子,用力蹬踏板。一圈、两圈……车轮似乎被陡坡吓住了,畏畏缩缩的不肯往前。自行车在公路上画着“S”,乌龟一样往坡顶爬。就要到坡顶了!父亲左脚使劲一蹬,车头突然失控,快速朝着路边冲去……一个急刹,车停住了,我身子一歪,滚下车来,四脚朝天地摔在了公路上。
父亲停稳车,拉我起来。我们看到前轮一尺多远的地方是一个缺口,下面二十多米高的悬崖,银江河的河水怒吼着,猛烈冲击着崖下的土块。我看得心惊胆颤。
后来,父亲帮我拦住了一辆拖拉机,我爬上了车厢,在车厢上望着他。我有不祥的预感——果然,父亲骑着自行车冲下了路边,连人带车摔倒了。心里被人用力抓了一把,眼泪刷的下来了。我不敢喊司机停车,急忙擦掉眼泪,远远地望着父亲。父亲好像没受伤,扛着自行车又回到公路上。几个弯后,骑着自行车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正午时分,拖拉机到了离外婆家不远的街上。我在车旁等着父亲。直到太阳偏西,父亲仍然没来到。
我原路返回,寻找父亲。空荡荡的路上不见一个人影,晚风推着路上的枯叶往前跑,一只被车撞死的鸡赫然躺在路中央,身旁一滩暗红色的血液让人心惊肉跳。已经几公里了,父亲还是不见踪影,想起白天的意外,我心里恐慌起来,伤心地哭了。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父亲蹬着自行车从天而降。我擦干眼泪,笑了。
在我家和外婆家之间,有一个叫水泄的乡镇,那里六天赶一次集。村里有一辆茶花牌货车,每到赶集的日子就将卖杂货的几个老乡送到水泄去。读初二的时候,有一次我就搭乘这辆货车,坐车到水泄,然后再走路到外婆家。
这是一辆货车。多数人就挤在堆满货物的车厢里。车厢上的人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张家的鸡李家的狗,王老二的笑话,周大爷的典故……更多的时候是车里的人相互开玩笑、斗嘴。下了车,我在街上买了两个包子,一边走一边吃。刚走起时还能遇到几个赶集人,有的空身,有的背着篮子,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见到人影。车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听到路边的树丛里窸窸窣窣的响,我紧张地看过去,一只鸟“扑噜噜”地飞起来。
一个女人站在路边,灰色的草帽,破旧的蓑衣,手里拄着一根石竹棍,河边几头黄牛正在悠闲的吃草。女人用探询的眼光打量着我,终于忍不住问:“阿弟,你要去哪里?”得知我要到耇街(外婆家)时,她惊讶了,说远呢远呢,还要走十多公里呢!
过了一座长长的石拱桥,就进入了保山地界。公路缓慢抬升,最后在半山腰上穿过。路边没有田地,山坡上是几棵低矮的橄榄树,裸露的红土上稀稀疏疏的立着几蓬杂草,很少能见到牛羊和人的踪迹。独自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上,我有时小声地唱歌,有时又自言自语,为了给自己解闷,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壮胆。
几个弯之后,又到了河边。河两岸的人家户多了起来,路上渐渐的有了些行人,他们说着和母亲一样的方言。早就麻木的双腿忽然间灌满了力气,我甩开大步向着外婆家的方向走去……
前不久,二表哥打来了电话,说他家新居落成,定好了日子,约亲戚朋友们聚一聚,热闹一下。
我开着买了几年的白色轿车,再次走上那一条熟悉的公路。一个多钟头后,就到了表哥家。一幢方方正正的四层洋房立在路旁,这就是表哥的新家。好久不见的亲朋好友们欢聚一堂,大家说着笑着,相互招呼着,坐在一起叙起了旧情。
一个多钟头后,当我们再次回到寄身的小城时,太阳还没有下山,我不由得感叹起来。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那一条公路,怀念在岁月中远去的马车、自行车和茶花牌货车,怀念那些在路上走过的岁月。
(首发于《云南日报.花潮》2019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