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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树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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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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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行旅

1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睁开双眼,目光穿过了头上的帷帐,穿过粗大的楞木和青色的瓦片,穿过了深蓝的天宇,抵达某个神秘的时空。黄色的被子蹬到半边,一只手压在身下。没有压迫感,甚至觉察不到躯体的存在,整个人像在虚空中悬浮着。身旁宫女的脚步声,似乎从遥远的梦里传来,细碎,轻盈。梦和现实的界限消失了,思绪在半睡半醒之间游离。

很久没有这样沉睡过了。往常,他的梦里充满了金戈铁马,大漠孤烟,充满了唇枪舌剑和尔虞我诈。白天遇到的那些事,会追到梦里,不断地纠缠他,用许多看不到的触角,将他紧紧裹住,让他透不过气。不过,从十六岁开始,他就学会了独自承受,习惯了咬着牙前行。有些事,只要他想做,就一定会成为现实,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步伐,梦也不能。他在梦里奋起反抗。有时,他拼尽全力,挥舞着宝剑将所有的敌人消灭殆尽,有时,他运用权谋,和大大小小的臣子勾心斗角,有时,他又启动强制手段,尽力维护着皇家的尊严。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汉淋漓,如长途跋涉一般。他太累了,醒着的时候累,睡着的时候更累。很长一段时间,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够抛开一切,像普通人一样,踏踏实实地睡下去,然后,在如雷的鼾声中,做一个又长又美的梦。可惜,他不能。

他肩上的担子有些沉重,他需要做的事太多。大汉的君王,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愿望,没能实现的愿望,都装在担子里,最后落到他的肩上。登基以后,他很快就发现诸侯王对他的轻视和不屑。几个诸侯王自恃资格老,封地肥沃,财力雄厚,对于朝廷的命令,有的敷衍了事,有的拖着不办,有的置之不理。更可气的是,有的诸侯王出行时,耀武扬威,阵势庞大,比他还要威风。他们在提醒他,七王之乱的阴影还没有散尽。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受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在每个暗夜里,他都在推演着白天的故事,和无数的对手在争斗。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要扭转这种状况。这时候,主父偃出现了。

说心里话,他并不喜欢主父偃。这个人太刻薄了,经常抓着别人的把柄不放,动不动就弹劾别人,还说什么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不过,他提出的推恩令确实不错。主父偃提议,诸侯王的封地不再由长子独自继承,要分给所有的王子,要让更多的人享受到君王的恩赐。这个提议好,很合他意。那天早上,他看到主父偃的奏章,晚上就召见主父偃,拜他为郎中。一年之内,主父偃连上了四道奏章,他给他连续升迁四次。他就是要给天下有才能的人看到,他可以让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变成权倾朝野的中大夫。当然,推恩令的效果也是非常不错,可以肯定的是,数年之后,封地越变越小的诸侯,再也不能成为他的心腹之患了。

外患还在。北边的匈奴时常骚扰边境。一道又一道加急奏折,让他束手无措。他能想象到,那些匈奴骑着马,啸呼着冲进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劫难过后,幸存的村民站在燃烧的房子前悲嚎。他知道,他的子民在看着他,那些受苦受难的子民在等待着他。不能再退缩了,他要赶走入侵者,把宁静和安详还给村庄。和亲解决不了问题,父皇说过,和亲只能换来几年的平静。是的,对待嗜血残暴的入侵者,只有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他派出卫青和霍去病,率领着几十万大军,通过五年征伐,终于夺回了黄河河套和河西走廊地区,修复了秦时的要塞,建起了朔方城,把匈奴赶到了塞外。同时,他还派出张骞出使西域,准备和西域诸国联合起来,左右夹击,彻底解决匈奴这个外患。

他没有想到,出使西域的张骞,十三年后才回到长安。他没有怪罪张骞,他知道他们一路上吃尽了苦头。他们出发时有一百多人,回来时只剩下两人了。他们被匈奴囚禁了十年,他们初衷不改,最终寻找到机会,逃出匈奴大营,完成了使命。张骞向他汇报西行途中的见闻。张骞说,在西域大夏国,看到了蜀布和邛竹仗,那里的人说,这些货物来自身毒(印度)。张骞推测,南方有条民间商道,通过那条商道,可以直达身毒。他对商道没有多大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南方的大片土地。听了张骞的汇报之后,他曾经派出使者寻访商道。使者在洱海地区被滇王阻挠,无法前行。后来,他发动巴、蜀的军队击灭了滇东北的劳浸、靡莫,围住滇王都城。滇王见大势已去,只好向他投降。几天前,他收纳了南方的大片土地。

他记得很清楚,在梦中,他一直往南,他在追逐一朵祥和的彩云。云在天上,他在云下。他一抬腿,就往前走了一大截。他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像大雁一样,翻过无数座高山,跨过无数条河流。他觉察不到劳累,心里充满安宁和舒适。后来,他终于追到了彩云。他停在一块很大的坝子中间,周围是农田,四面是高山,山上是茂密的森林。

梦醒了,彩云还留在脑海里。他喜欢彩云,更喜欢那片飘着彩云的土地。在遥远的南方,一定会飘着那朵彩云。他要派出大批使者,继续寻访彩云。他相信,不用多长时间,他派出的使者就会找到那朵彩云,找到那片土地。

不久之后,他会把那片飘着彩云的土地命名为云南,纳入大汉版图。

【补记:公元前126年,张骞返回长安。张骞向汉武帝汇报出使西域的见闻,推测西南有条民间商道通往印度。汉武帝派出使者寻访,受到云南当地少数民族阻挠,未能前行。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征服滇国,在如今的祥云设立了云南县,随后,汉武帝下令开凿和拓宽博南山道。公元69年,哀牢国归附汉朝,汉朝在其地建立了哀牢、博南二县,滇西的大片区域纳入汉朝版图。至此,始于四川,过楚雄、大理,穿博南山,跨澜沧江,经保山、腾冲后到达缅甸、印度的古道终于得以贯通。】

2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农家自酿的粮食酒,虽然混浊,却又清香润口。辛辣的液体穿过胸膛,落在胃中。一股温热升腾起来,酥麻的感觉在全身弥漫。他看到春风漫过迆西群山,僵硬的泥土开始松软,大片的绿色在闪烁,群鸟在欢唱,江水变得温柔起来。在看不见的地下,无数熬过严冬的种子,舒展开脚手,头上的泥土裂开了一缝。他坐在桥头,喝着好友带来的美酒。长途跋涉的酸痛,旅途中积攒的烦躁,灰尘和汗液带来的不适,全部消失了。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周围溢满了酒香,和微寒的江风一起,在身旁激荡。

他的目光越过酒杯,穿过江面上的虚空,朝着远方逶迤而去。目光被横亘的大山拦住了。他的目光翻不过大山。即便翻过了眼前的这座山,山的那边,依然是山。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像数不清的糖葫芦,被一条道路串了起来。一路走来,他总是在不断地上山、下山,从开始的新奇,到平静,再到司空见惯。在磨破了几双布鞋之后,他习惯了在山路上行走,在一条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前行。到底爬过了多少座山呢?他早就记不住了。他只记得,出发的时候是秋天,现在已是暮春了。张含说,身边的这一条江叫澜沧江,过了澜沧江,就到永昌卫了。是的,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永昌卫。但他觉得,他还会继续走下去,赶往另一个地方。到那里去呢?他不知道。他在心里叹息:为客从来辛苦多,嗟尔行商奈若何。前方是一片迷雾,看不到光亮。所有的光亮,都被一道谪戍永昌卫的圣旨给遮住了。

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聪慧过人,年轻时饱读诗书,正徳二年乡试第一,正徳六年状元及第,授官翰林院修撰。一直以来,他都掌控着自己的命运。那时,他春风得意,少年风流,和诸多年轻才俊一起,结社唱和,吟诗赋词,白天纵马射箭,围猎南山,夜晚河中泛舟,指点江山。一朝风云突变,他成了一枚随风起舞的枯叶,被命运的飓风裹挟着,漂出了京城。他和北宋时流落天涯的苏轼一样,只不过,苏轼朝着南方,走走停停,他向着西南,一走再走。

所有的改变,来自于一场关于“大礼仪”的争论。因为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触怒了皇上,和其他人一起受到了廷杖责罚。“大礼议”的争论被无情的廷杖打散了,同时被打散的,还有他为君王分忧、为黎民谋福的理想和抱负。皇权的强横,敲碎了顺风顺水的人生,从小就有神童之誉的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离开京城,走向另一种人生。身后的一切恍若隔世,似一个正在模糊的旧梦。走得越远,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在他连病带累,挣扎着往前行走的日子里,那些往事偶尔会在眼前飘过。他觉得荒谬。那些苍白的往事,像披着华服的木偶,没有生机,没有意义。他熟悉那些事的每个细节,但他却像看着陌生人,听着陌生的故事。他和以前的那个他没有任何关联了。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绪,走到博南山下,遇到了那个姓吴的千户。

山脚不远处,稀稀拉拉的几间茅屋,和一圈不算高大的围墙,就是所城了。在最大的一间茅屋里,他见到了千户。千户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据说,洪武年间,祖上远离家乡,跟随着沐英将军征讨云南,随后便在此军屯,七分耕种三分操备,轮流着执行军务。吴姓一族,已有不少人和当地人成了家,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名义上仍然是军户,但和其他村民没有多大区别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早已放下刀剑,扛起了锄头,在村边的几块田地里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上的丰功伟绩,和他们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千户很热情,宰鸡,煮腊肉,盛情款待他。听说京城来了贵客,军士和村民围了一院子,不少人向他打听外面的情况。人们喝着酒,说起百年前的南京应天府,和家族中世代相传的柳树湾高石坎,说起祖上奔赴云南的经历,接着说把他乡当作故乡的艰难和心酸。言语之间,唏嘘不已。

第二天,他辞别了众人,开始攀登博南山。山高坡陡,林深树密,道路崎岖着向山顶延伸。村庄变小了,一切声响都远去了。几只看不见的鸟,在不远处啾鸣。路在半山腰盘旋,在幽暗的林间穿梭。野兽踩在枯叶上的回响,从树林的缝隙中透进来。幽深,僻静,走在路上,仿佛与世隔绝,在没有声响的时刻,古道显得有些阴森冷寂。但他喜欢这样的地方,安静,远离纷扰。他想在山上搭一间草屋,早上在鸟儿的欢唱中醒来,晚上在虫儿的低吟中入梦。白天,看自己心爱的书,说自己想说的话,写自己喜欢的文章。没有争论和对立,没有哭声和廷杖,不需要坚持什么,也不需要改变什么。他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山中人。他还要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字号,朝廷上少了一个翰林院修撰,深山中多了一个博南山人。前方传来了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一队马帮从密林中钻出来。赶马的汉子瞥了他一眼,牵着马远去了。走上这条路的人,都揣着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家乡在那里?他们要走向何方?他们的旅途里,有着怎样的故事?山顶上,几个士兵窝在哨所里,看着来往的人,面无表情。再往下走,看到一个山间盆地,盆地中间房屋纵横,炊烟袅袅。村子里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铁匠铺里,正在赶制着镰刀,砍刀,锄头,铁钉,还有马蹄铁。马店外边,拴着很多马,有的身上湿漉漉的,还在冒着热气。他从村子里穿过,从一些人的目光里穿过。他没有停留,在太阳落山之前,他要赶到澜沧江。那里,有人在等候着他。

往西,登上山垭口。一道关口横在山脊上,关口横额上写着四个大字:觉路遥远。是有些远了,从京城出发,已经万里之遥了。他是在经历了两次廷杖之后,拖着病躯启程的。他跨过无数山水,走过许多村庄,领略了不少风土人情。有些地方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人们自食其力,自得其乐。有些地方山穷水恶,寸草难生,但奇怪的是,仍然有人在那里繁衍生息,不离不弃。途中,像西行的玄奘一样,他遭遇了几次生死考验,差点丢掉了性命。幸好,他得到了沿途人们的善待。一路走来,他尝遍了人间冷暖,看尽了世间百态。这一些,是他在庙堂之上无法体验到的。行走中,他慢慢喜欢上这一片土地。他喜欢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行走,无忧无虑地行走。过了关口,看到一条莽莽苍苍的大江,夹在两道险峻的高山之间。前面就是澜沧江了,他看到有人立在桥头。他加快了脚步。

他收回目光,看着杯里的酒。几块白色的碎屑,在杯里浮沉,像人生的起起落落。这酒,是张含特意为他准备的。想不到在宦途失意之际,还有金兰之交备了好酒,在路口等候。他想,遇到了这样的知己,此生无憾了。喝着酒,沐着风,临江远眺。闪烁着夕阳的江水,从他的脚下跑过,载着所有的愁绪奔向远方。一个撑着竹筏的老人,在江面上来来回回,用笑脸和歌声,将客人渡到对岸。生活不易,但老人总能微笑着面对生活。在渡别人的同时,老人也在渡自己。

他的心胸豁然开朗,像从黑暗的坑道里爬出来,重新出现在光明的大地上一样。过往的种种经历,路上的所见所闻,眼前的壮观景象,当下的诸多感慨,无数的意念如旋风一般,在心中翻腾,冲撞,交融,一种雄伟而又悲壮的体验溢满全身,他的身体轻盈起来,他感觉自己升到了半空中。望着奔腾的长江,两岸的高山,和即将落山的夕阳,他高声吟唱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被一种新鲜而澎湃的情感激励着,他感觉身体内的某些东西正在苏醒过来。他和张含一起喝酒,吃火腿肉,唱刚作的词,说沿途的趣事。只是不再提京城的旧事,不再谈论朝中的是非。直到暮色罩住了澜沧江,他们才结束宴席。他还要继续行走。他要走到那个叫永昌卫的地方,要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呆上几年,几十年,甚至埋骨于此。但他不在乎了。功名利禄,是非成败,都不重要了。京城那边的事已了,他要把剩下的时间,洒在这片有温度的土地上,他要让自己的后半生,过得更加有意义。

【补记:公元1538年,杨慎谪戍永昌卫。在云南三十多年,杨慎经常到各地讲学授徒。在杨慎的影响下,云南的地方文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杨慎的学友和门生中,李元阳、张含等七人被称为“杨门七子”,他们中有两人是举人,五人是进士。杨慎最终未能回到家乡,公元1559年8月8日,杨慎在昆明病逝,时年七十二岁。】

3

他闭上眼睛,享受着温泉的浸润。

走了几十里山路,出了几身臭汗,他确实需要清洗一番了。往常,他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脱掉衣服,就着清幽的溪流,冲刷满身尘土。他站在河边,看蓝色的天空,看悬在头顶的太阳,看远处的树林和山峰,看那些他走过的和即将走过的山路。他看到阳光从空中落下来,跌进小河,然后爬到水底几块暗红的石头上。他卷起裤脚,趟进河里,石头的影子晃动起来,几只黑色的蝌蚪慌了,从石缝中蹿出来,撞到他腿上,转个弯,顺着水流逃走了。初春的寒意从脚上蔓延到全身,他的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快速擦洗之后,他套上了衣服。他不敢长时间留在水里,他怕自己着凉,怕因为生病而影响到后面的行程。他后面的路还长呢。有时,他也会在借宿的农家,用半盆热水擦洗身子。一路上,热情好客的主人总会给他端来热水,备好盐巴,让他浸泡酸痛的双脚。他知道,他们的生活用水是从几里外的山泉里挑回来的,他不忍心多用。他没有想到,在云南连绵不断的群山之间,在一个毫不起眼的盆地南端,竟然能遇到一眼温泉。他有些兴奋,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冲洗一下了。

泉水的热度适中,就像小时候母亲特意为他备好的热水一样。斜靠在塘边的石阶上,水刚好漫到胸膛,他稍微收一下腿,身体就跟着浮动起来。泉水流淌着,荡漾着,用热气腾腾的液体裹着他,托举着他。微烫的水流似乎从毛孔中钻了进去,在身体内和血液一起奔流起来。热气在水池中弥漫,额上冒出了微汗,紧绷的肌肉松弛了,全身的疲惫和酸痛在慢慢消失。氤氲的水汽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一丝疲倦从心底冒了上来,他有些昏昏欲睡。他累了,什么也不用想了,就这样陷入沉睡吧。

唉,真的老了,他在心里感慨。从早上到中午,只走了近四十里的山路,竟然全身酸痛,异常疲倦。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身体确实不能和年轻时相比了。二十多岁时,他一天能走一百多里,一年四季都在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就感觉到自己一年不如一年了。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衰老的迹象,头发花白了,耳朵不灵敏了,眼睛也有些昏黄了,就连食量,也在减退了。他的内心深处涌出一片恐慌。他不能待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时间的刀刃落在自己身上,将生命力一点一滴地剥离。在生命终结之前,他必须要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很久以前,他就立下了一个宏大的愿望,他要在有生之年用双脚踏遍大明的山山水水,他要用手中的笔,记下游历中所看到的一切。他的理想一直未变,但现在,身体和理想背道而驰了。他还有好些地方没开始游历,他怕自己再过几年就走不动了。恐慌如野草一般疯长,将他围困在家中。他像逃避某种会择人而噬的野兽一样,远离家乡,远离恐慌,开始了“万里悲旅”。

离家已经三年多了,离别时的情景还时常出现在梦中。那天,妻儿将他送出村口。看着泪眼婆娑的亲人,他的心里也跟着悲戚起来。他有预感,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远游。这次远行,足有万里之遥,山高水长,路途凶险,能否平安归家,实在难以预料。也许会失足坠入山崖,也许会遭遇野兽的袭击,也许会丧命于强盗的刀下。谁能说得清呢?他明白家人心里的担忧,但他不能停下远行的脚步。离家不久,他就在湘江上遇到了强盗,差点丢掉了性命。危急时刻,他从船上跳入了江水中,顺着江水使劲游,终于摆脱了身后的强盗。朋友们为他的安全感到担忧。有人劝他放弃游历计划,回家安度晚年。在不少人看来,放弃家里的舒适生活,到山高路险、野兽出没、匪患频繁的地方徒步游历,就是在自讨苦吃。

没有人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快乐。他的志趣就是用双脚走遍天下,探索山水之间的秘密,抵达别人不能到达的地方,发现别人不能发现的奥秘。他像玄奘和耶律楚才一样,用双脚丈量大地,用力拓展着生命的广度和深度。在他看来,高山和湖泊,峡谷和平原,大江或大河,所有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杰作,都是天地间的琴弦,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拨动它们,触发它们,让它们迸发出动人心魄的天籁之音。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这样做。他认为,只有这样的生命才有价值。出发前,他已游览了江苏、浙江、福建的很多地方,游历了黄山、嵩山、五台山、华山、恒山等名山。他没有满足,他还有很多想要到达的地方。三年来,他从浙江、江苏到了湖南、湖北,再到云南、贵州,有一段时间,他在云南和贵州之间往返。最后,他再次进入了云南。

在云南,他大致沿着博南道的方向游历。他很早就知道博南道。他从小酷爱读书,搜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书。有时候,他身上的钱没了,为了和别人换书,他甚至脱下衣服做抵押品。他在书上了解到,有一条古道从叙州府(四川宜宾)开始,经楚雄、大理,过永昌(保山)、腾越(腾冲),再过孟养宣慰使司(缅甸)、哈烈国(阿富汗),最后到达印度。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在市场上发现了邛竹杖、蜀布,张骞据此推测云南境内有一条商道可通西域。后来,汉武帝派出使者,寻访商道,发现了蜀身毒道。汉武帝令人凿通博南山,拓宽了博南道。之后,博南道就成了一条联通中原和东南亚的国际大通道。随着道路的拓展,大汉王朝将滇西的大片疆域纳入了帝国的统治,在博南山下设置了永平县,归永昌府管辖。他记得《华阳国志》中的那首古老歌谣: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

永昌(保山)是他此行的一个目的地,他计划要走到腾越,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沿着古道,一直走到孟养宣慰使司、哈烈国,甚至走到印度。他始终认为,能在大地上行走着,自由的探索大自然的秘密,是上天的最大馈赠,而记录下沿途的所见所闻,是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对于他来说,行走充实了他的生命,记录赋予了他活着的意义。人类从蹒跚学步开始,就有了行走的愿望,就在不断的向某个目标前进。只不过,行走的结果不同。有的人走得远些,有的人走得近些,有的人被永远困住,只能在生活的小圈子里,兜兜转转,终其一生。

思绪在飘渺的水汽中升腾。泡着温泉,体力快速恢复,四肢又充满了力量。说实话,他也想家。有时候,他真想在一觉睡醒之后,转身向东,再向东,返回那个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地方。但他还有很多的路要走,他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呼唤。他不由自主地移动着双脚。他要用一次接一次的抵达,回应遥远的呼唤。休憩过后,应该出发了。他披上衣服,走出浴房。他所入浴的温泉,在东厢房内。路上,他遇到过不少温泉,很多都在荒郊野外。这里不一样,参戎(当地的武官)在温泉上盖了房屋,温泉的两个池子各在一室,男女分开。对面的西厢房就是旅店,在入浴之前,他喝了一杯酒,和店家借了炊具,煮下了豆子和饭。现在,豆子和饭刚好煮熟。曲硐的温泉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提起笔,在记事本上记录:其汤不热而温,不停而流,不深而浅,可卧浴也。

吃过午饭,他走出门,向远处观望。顺着西边的山峡走,就是通往花桥的大道,花桥背后,就是博南山了。他想,等回来的时候,再来拜访博南山。他转身向南,踏上了通往宝台山的近道,留给后人一个苍老而坚毅的背影。

【补记:公元1639年,52岁的徐霞客游历云南。徐霞客经过大理永平时,在曲硐泡了温泉,并对温泉作了详细记录,随后继续西行。公元1640年正月,在云南腾冲游历的徐霞客两足俱废、心力交瘁,地方官将徐霞客送回江阴老家。公元1641年正月,徐霞客病逝于家中。遗作经好友季会明等整理成《徐霞客游记》,在后世广为流传。】

4

他放下笔,看着师爷。

师爷经常这样,有事要说的时候,就安静地立在他身旁,等他字写完了,才开始说话。师爷说,桥修建得差不多了,只是修桥的资金还有些缺口。师爷说的桥在县城西边,山间的溪水流淌下来,在县城附近转弯,然后向南蜿蜒,一里后汇入了银江河。平常水流不大,人们在河里垫上两块石头,也就跨过去了。到了雨季,山中的洪水冲下来,河水暴涨,来往的人就麻烦了。前段时间,一个小孩就被河水夺去了性命。他去现场查看。孩子的母亲披头散发,跪在河边哭得撕心裂肺。他看着可怜,让师爷给孩子的母亲送去了几两银子。大雨刚过,河水还没有涨落,浑浊的溪流夹杂着石块,冲撞着河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轰鸣。河水转弯处,河堤被河水冲毁了一角。继续下雨的话,河边的农户就要遭殃了。河两边,是一块接一块的田地,人们早出晚归,每天都有很多人趟过那条河。他在河边走了几步,察看了一番,说河堤应该修补了,河上应该架一座桥。听说要修桥,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老百姓高兴起来,他们跑过来,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这里早就应该修桥了,修桥我可以捐钱。另外几人说,我们没钱,但我们有力气。

第二天,人们就陆续赶来开始修桥了。劳力不缺,周围的男人拢来就足够了。他让师爷召集修桥人,根据各人的专长分配劳动任务。人们热情高涨,每天天一亮就动工,天黑了才歇息。他找了人,每天都给修桥人送水送饭,那些修桥人很辛苦,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回家。钱的事只能自己想办法。朝廷是不管这些小事的,只要老百姓不造反,很多官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段时间,他刚来上任的时候,没按惯例去拜访知府,被训斥了一通。他清楚,知府心里对他有些看法。他找知府汇报修桥事宜,提到钱的时候,知府随意敷衍了几句,便没了下文。捐来的钱不多,添置了几样用具后,也就没了。几十人的吃喝,又是一大笔开支。为了筹措修桥款,他和师爷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把攒着的俸禄取出来吧,他对师爷说。那夫人和少爷……他摆摆手,打断师爷的话。心里闪过夫人和孩子期盼的眼神,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她们总会有办法的。钱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他松了一口气。

师爷仍然站着不动。师爷看着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师爷说,老爷,有人说您离家太远了,夫人又不在身边,应该养个歌姬,也好缓解一下远离家乡的孤寂。他知道,这其实是师爷自己的意思。前面一段时间,师爷曾含蓄地提了一下。师爷说的这些,他知道,他周围的同僚,在外做官的,有很多人都是三妻四妾,府里还养着些歌姬,跟着一大帮丫头。他自己呢?师爷跟了他几年了,跟着他从京城跑到这偏远的地方上任,整个衙门里,转出转进就他们两人,连使唤的人也没有一个,衣食住行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师爷清楚几年来他所受的苦。他知道,师爷是心疼他。他把一幅卷轴递给师爷,笑着说,看看写得如何,这几天刚写的剧本。

师爷接过卷轴,徐徐展开,一股墨香飘了起来,古拙淳朴的隶书,稳重苍劲的行文。剧本的题目是《放杨枝》,写唐朝的大诗人白居易,家中养着一个叫樊素的舞姬,善于唱《杨柳枝》,名动洛阳,被人们称为“柳枝”,白居易深感自己年老多病,无心听歌赏舞,便要樊素自行择配改嫁,免得误其终身。白居易唱道:俺本是笙歌队里,到如今病体支离。心头苦自知,眼底欢须避。怎担承你这绰约风姿,帘幕春寒睡起迟,辜负你妆台梳洗。剧本的前边,还有一段自序,其中提到自己到了白居易遣放樊素的年纪了,还需要养歌姬吗?师爷叹息一声,离开了。

几年的相处,师爷和他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不像上下级,更像是家人。但师爷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抗拒,他不愿像有些同僚一样庸俗地活着,他有自己的喜好,他有自己的精神寄托,他不会觉得自己孤寂。他出生于山东曲阜的书香世家,从小受家学影响,博览群书,二十岁补诸生,三十岁前在家中读书,钻研帖学,此后又致力于经学,数十年不辍。闲暇之余,他把精力都放在了学术研究上,乐此不疲。

很多年前,他想他会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谋一个小职,然后专注于学术研究,数年之后,研究成果结集出版,周围赞誉一片。谁也没想到,暮年及第之后,六十岁的他会到云南永平任知县。对于远宦云南,他心里难免有些怨言。远离家人,远离志同道合的好友,到万里之外的地方任职,这样的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出发前,好友们聚在一起,为他祝寿,同时也为他送行。觥筹交错之间,大家说起了云南,提起了和云南有关的一些名人。他忽然间就有了豪气。古往今来,到云南的岂止他一人,明朝的状元杨慎,就是被明世宗谪戍云南的。恰好,他即将赴任的地方,是古道边的一个小镇,是杨慎曾经驻留过的地方。历练自己,跟随着杨慎的脚步走云南。他怀着这样的心态离开了京城。

到永平不久,他就理顺了公事。在京城,人们都认为云南人愚昧落后,不可教化。到云南后,他发现那是京城人的偏见。其实,云南人特别善良,非常纯朴,就像现在一样,许多人为了修桥捐钱捐物,很多人不计报酬,放下家里的事,争着出工。在修桥的过程中,有人受了伤,悄悄包扎好,继续参与修桥。这样的子民,谁会说他们愚昧落后,谁会认为他们不可教化呢?

他喜欢学术研究。和在京城时一样,公事之余,他就把精力放在了学术研究上。他要继续编撰《札朴》,把到任以后经历的一些事续写上。他还计划着编撰《晚学集》,梳理自己的研究心得。还有书法和篆刻,那些爱好也不能落下。他想做的事很多,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蘸满墨汁,就着昏黄的灯光写了起来。

【补记:公元1789年,桂馥中举人,次年中了进士,公元1796年被授予云南永平县知县,后调任顺宁县知县。桂馥在小学、书法、篆刻、诗歌、杂剧方面均有成就,著有《说文解字义证》等,创作有杂剧《后四声猿》,著有学术性随笔《札朴》《晚学集》等。桂馥在永平任知县时,主持修建了石拱桥,被后人称为“桂公桥”。公元1805年,桂馥逝世于任上,享年七十岁。因家境贫困,桂馥的遗体回乡后,迟迟未能下葬。公元1841年,在同乡后人的帮助下,桂馥终于入土为安。】

5

莎士比亚说,一切有生之物,都少不了睡眠的调剂。他完全赞同这个说法。所以,在简单洗漱过后,他就迅速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现在,这个在马背上颠簸了几天的身体,需要睡眠来调剂了。

他想自己很快就能进入沉睡。一觉过后,他会恢复得像小豹子一样,然后骑着马,继续走上黄金大道。也许是心里太兴奋了,也许是喝了老人端来的茶,也许是其它什么原因,他的入睡并不顺利。眼睛闭上了,思维却异常清晰,一件又一件的往事,一个接一个的奇怪念头,在脑海中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像在庆祝隆重的节日。迷迷糊糊之间,身子似乎还在马背上摇晃,还在往前走着,眼看就要撞到一杈伸到路上的枝条了,他急忙举手准备护住头部。身子一抖,他醒了过来。夜黑得像墨汁一样,周围异常安静。不远处,一只鸟在大声鸣叫,声音有些怪异,那是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鸟鸣声。他愣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他现在还在中国,是西部古道边的一个小镇上,他在顺着一条古道旅行。

他不会忘记自己14岁时的那次旅行。那一次,他和两位同伴一起,驾着旅行车,跑过广袤无人的沙漠,翻过陡峭崎岖的山谷,穿过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最后,他们到达了美国的西海岸。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忽然间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他想跨过太平洋,看异域的风景,探索那些未知的世界。那时的他还没有能力漂洋过海,他把一粒远行的种子埋在了心底。后来,一个同伴和旅行车留在加利福尼亚州,他和另一个同伴踏上了归程。他们边打零工边赶路,搭乘货车穿越了费瑟河峡和科罗拉多的罗伊尔峡。要到家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劫匪,身上的钱物被洗劫一空。三个月的旅行,让他尝到了流浪汉的滋味,也品尝到了冒险旅行的乐趣。几年之后,他赚到了一些钱,终于有了实现愿望的机会。二十三岁,他乘坐游轮到达中国。他想到苏联旅行,但没有得到批准,于是改变计划,筹划着到云南走一趟。他读过马可波罗的游记,他要追随着马可波罗的足迹,从云南一直走到缅甸。有人告诉他,到云南旅行十分危险,可能会被土匪袭击、绑架或谋杀。他不怕危险,越是危险的地方,越能激发起他的兴趣。从香港到海防的一段路,他计划乘坐轮船。从河内开始坐火车,顺着滇越铁路进入昆明。

在昆明,他遇到了约瑟夫·洛克博士,一个幽默而博学的植物学家,同时也是著名的探险者。洛克听说他要在云南旅行,便邀请他同路。他很高兴,他知道洛克在云南好几年了,熟悉云南的情况,和洛克同行,可以省掉不少麻烦。路上,他发现洛克特别习惯于野外生活,洛克认识沿途的所有灌木和乔木,收集了许多云南的植物标本。此外,洛克的许多天才发明,如折叠椅、折叠桌、折叠床、折叠浴缸等,为旅途带来了舒适,让人忘记了是在远离家乡的荒郊野外。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被土匪袭击的藏民商队,接着遇到了装模作样追赶土匪的当地军队。洛克说,他们是去分赃的。洛克说起一个纳西族孩子的经历,十四岁被抓了壮丁,最后断了一只胳膊。接着说起一个老太婆,两个儿子被抓,生活没指望了,最后绝望自杀。洛克说,这个国家肯定会发生革命,将是历史上最残酷的革命。他同意洛克的说法,他想起前几年在内蒙古看到的情景,一些农民在饥荒中成批死去,当他把这个情况反映给当地政府时,但没有引起那些官员的重视。他在想,会有革命的,会有人来解救那些农民,但绝不会是他遇到的那些官员。马帮到大理之后,洛克和他分开了。洛克要去丽江,顺便带断了胳膊的孩子回家。他赶着自己的马帮,沿着古道继续前行。

这是一条千年古道,一条曲曲弯弯的马帮之路。古道上,一些路段铺着大石块,上面有着几寸深的马蹄印,还有无数新鲜的草鞋印。有时候整天都是峻峭难登的陡坡,有时候又是急促的下坡,有时候又要越过一排刀刃一样的山脊。他在昏暗的山坡上,在浓荫蔽日的树林中,走了一程又一程。极目远望,矗立在眼前的仍然是一大片茫茫的峰峦,无边无际,让他以为此生此世再也走不完了。途中也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他看到了地平线上云雾遮盖的远山美景,看到了沿途恣意怒放的野玫瑰,听到了马帮悠扬的铃声,还有赶马人边走边唱的歌声。他赶着三匹骡子和三匹马组成的马帮,穿过松林,走过大片紫色的茶花、白色的杜鹃花。他在荒无人烟的路上行走,他在峡谷里过夜,听到了狼嚎。

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云南人。以前,他总认为云南人像他们居住的原野一样,狂暴,凶悍,他们饱经风霜,穿着粗布衣服,骑着小马,赶着牦牛,翻越风雪怒号的高山,跨过波涛汹涌的大河。在云南,他见到了第一个赶马人。那个人取下草帽,对着天空挥舞,似乎在挑战天空,然后像角斗士一样率领着勇士往前冲。他见到了溃败的军人,他们的制服裂成了碎片,他们的脚板开了裂,一领到饷银,他们就要回家,其实,他们是一群心地善良的农民,他们的制服是被迫穿上的。他也见到了真正的农民,那些农民披着蓑衣,在水深及膝的稻田里劳作。离劳作的农民不远处,是几个光着头的彝族人,他们披着没有硝过的羊皮,肩上扛着木头。

下午,他们到达永平时,小县城的三家客栈已经被客人们住满了。他们找到了一个清真寺,打算在清真寺里过夜。看守清真寺的老人不同意。他和老人聊天,说了一句波斯问候语,老人很高兴,同意了他们借宿的请求。安顿好住宿之后,他去拜见县长。天色暗下来了,他点着电筒,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接着进入曲折的小巷中。他忽然发现,后面有人在跟踪。他走得快,后面的人就跟着快起来,他慢了,后面的人也跟着慢下来。他忍不住了,走到那几人旁边,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那几人有点羞怯,问他灯(手电筒)里的油为什么不会泼出来。原来,他们是好奇他手里拿着的电筒。他解释说这种灯油是干的,磨成粉放在里面。他想,假如下次遇到,他一定会向那几人讲清楚电子、正极和负极这些知识。只是他和同伴约好,明天早上天不亮时就要离开小县城了,不知道以后是否有机会再次来到这里,遇到那几个跟在后面看电筒的人呢?

在一阵模模糊糊的诵经声中,他终于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赶着马,在黑暗中离开了永平,向澜沧江走去。

【补记:1931年,23岁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赶着骡马,从云南的古道上走过,纽约《太阳报》刊发了他有关云南的几篇手记,经李希文等人的翻译,成了《马帮旅行》一书。1936年6月,斯诺访问了陕甘宁边区,1937年10月,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在英国伦敦公开出版,引起极大轰动。】

6

他已经好几天没动过画笔了。

滇西的气候令人捉摸不透,刚才还是艳阳高照,马上就会阴云密布,接着就风雨大作。一天之内,温度变化极大,早上要穿棉衣,太阳出来之后,那棉衣就必须脱下来了,可到了傍晚,几阵风一过,就得赶紧套上棉衣了。动作慢了,就有可能受到风寒。一路上,他听取了当地人的建议,早晚都注意加减衣服。但是,他还是病倒了。

他是在一个叫杉阳的小镇上病倒的。他想,他的这一场病,应该是在过博南山时落下的。那天,连着爬了几公里的山,他满身都是大汗,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太热了,他忍不住脱掉外衣。刚脱掉衣服,他们就跟着山路就钻进了密林中。太阳被茂密的树叶挡住了,风有点大,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汗干了,全身感受到一阵接一阵的凉意。下山的时候,他感到鼻子有点堵,身子发凉,脚下没了力气。到了山脚小镇,实在走不动了。小镇上,有一个被当地人称为“杨老太爷”的乡绅,乐善好施,喜欢结交各界名流,在乡人间很有威望。他找到了杨老太爷,后来就住在杨老太爷家养病。杨老太爷给他找来了医生,为他把诊,开药,还亲自为他熬药,弄得他实在过意不去。杨老太爷说,早就仰慕徐先生的大名了,能为徐先生做点事,感到荣幸之至。虽然这样,他还是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算起来,他已经叨扰杨家好几天了。

经过几天的修养,他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他走出屋子,看到了那块蓝得耀眼的天空,阳光安静地洒下来,高原的风裹着稻香,穿过小院,在金黄的坝子上游荡。多么优美的田园画卷呀。他取出画纸,铺在画板上。

小时候,他跟随着父亲学习绘画,十三岁时和父亲一起卖画为生,接济家用。二十岁时他到了上海,在友人的扶助下考入震旦大学,后来到法国留学,游历西欧诸国,观摩研究西方美术,目睹了大量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优秀作品,并考入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学习油画、素描,接受正规的西方绘画教育。开始学习绘画之后,他常常画马,画各种姿势和各种动作的马。他从小就喜欢马,喜欢它那种一往无前、踏碎一切的气势。在他的画作中,有的马腾空起飞,有的马蹄下生烟,有的马回首顾盼,有的马一往直前。所有的马都没有缰绳。他要让笔下的每一匹马都奋蹄扬鬃,在广袤的土地上飞奔,带着时代的风雷,带着对自由的向往,破纸而出。往常,铺好画纸后,不用刻意构思,他提起笔,只需廖廖几笔,一匹矫健的奔马就会出现在画纸上。

他现在不想画马,他想画一群人。他想到了前几天在路上看到的一幕。直到现在,他心里受到的震撼还没有平复。他受到诗人泰戈尔的邀请,要到印度开画展。海路被日本人封住了,只能走陆路,经过昆明,大理,然后到保山,腾冲,过境缅甸后到达印度。那是前几天,他从大理出来,进入了永平,经过一个叫黑羊箐的地方。那儿山高坡陡,人迹罕至,然而,就在山坡上,他却遇到了成百上千的人。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扛着锄头,挑着箩筐,用极其简陋的工具,在陡峭的山坡上修筑公路。那是一群可怜的人,他们之中,几乎看不到青壮年,更多的是老人,妇女和小孩。他们在劳作着,有的舞动铁锤,铁锤撞击大石,响声在山间回荡。有的挥动锄头,掘出了树根,撬起了石头。有的挑着箩筐,一趟又一趟,把挖出的土搬到远处。还有一些小孩赤着脚,抬着石头摇摇晃晃地走过。他从他们中间穿过。他看到了黝黑的脊梁,磨破的肩膀,滚落的汗珠,暗红的血泡,以及被水泡得浮肿的双腿。他站在路旁,没有像往常一样取出画板写生,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用笔,眼前的这些景象,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出发的时候,他就听说云南正在修筑昆明到缅甸的公路,要打破日本人的封锁,将国际上援助中国的物资输送到内地,支持抗日。他想象不到修路的艰难,更想象不到,在修路的民工队伍里,居然有那么多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他们自己带了工具和粮食,没日没夜的在大山上抢修公路,他们听说,公路修好后,一种叫做汽车的东西,会载着各种物资奔向抗战前线(他们没有见过汽车,他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坐上汽车)。他们从云南的大山中走出来,修完路后,又隐入群山之中。他们修路不是为了自己,他们是一群可敬的人。看着那些修路的民工,他的眼眶湿润了。他仿佛看到了《列子·汤问》中带着儿孙开山修路的愚公。他们就是当代的愚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他感到自己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他想扛起锄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要和他们一起,赤裸着上身,用坚不可摧的意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开辟出一条通往胜利的大道。

他举起了画笔。一尾细长的鱼,在白色的水塘里畅游。画纸上出现的,不是他喜爱的奔马,也不是眼前的田园风光,而是一个举着锄头的男人,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男人健壮有力,身上筋骨突出,和他所画的马一样,闪烁着美与力量的光芒。

第二天,他告别了杨老太爷。他要顺着古道,跨过澜沧江,走过腾冲,走出国门。到达印度以后,他要把黑羊箐看到的那些老人、女人和小孩都画下来,把他们筑路的情景画下来。他想好了,这一幅中国画的名字,就叫《愚公移山》。

【补记:1938年,受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邀请,徐悲鸿取道云南,到印度筹办画展,途中,他遇到了开挖滇缅公路的云南民工,收集了许多创作素材。1940年,在印度逗留期间,徐悲鸿创作完成了中国画《愚公移山》,借以表现中华民族团结一心,坚韧不拔,打败日本侵略者的信念。1942年,徐悲鸿原路返回,在保山、昆明举办抗日宣传画展,获得巨大反响。】

7

他喜欢坐在山垭口,背靠“觉路遥”残关,面对着澜沧江。旁边的江顶寺,偶尔会传来一阵悠扬的木鱼声,有时还伴随着飘渺的诵经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特别宁静,就连对家乡的思念,也被冲淡了一些。当然,这都是在他轮班休息的时候。他休息的时候不多,十多天了才有一次,但几年来都如此,次数也就多得记不清了。

残关旁的公路上,经常有轿车跑过。太阳升起不久或落山之前,一群黑山羊会轻快地跑过,几十只蹄子在路面上敲打着,像细碎的雨声。羊群背后跟着一个老人,倒背着手,头低着,像在数地上的蹄印。见到的次数多了,老人和他搭上了话。老人住在山下的村庄里,儿女们都在外边,一个人闲不住,养了几十只羊。就当是作伴吧,老人笑着说,这些羊啊,就像一群娃娃。有时,老人也会蹲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脚下的澜沧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老人说,几十年前,澜沧江上的霁虹桥还在,他们经常从桥上跑到江那边,那桥的链子,有手臂那么粗,桥那边的峭壁上,还有些石刻,过路的文人在上面留下了一些文字。后来,一九八六年的时候,桥被洪水冲毁了。石壁上的那些字,也因为修了电站后被水淹没了。老人还说,你看背后的残关,现在是有些冷清,以前可是热闹得很呢,古道上整天都有马帮来往,有时候,等着过霁虹桥的马队,排得几里长呢。后来修了320国道,需要驮的东西少了,马帮就少了,再后来,杭瑞高速通车,马帮就彻底消失了。现在嘛,家家户户都有了摩托,有了车子,车路都通到田地里,连养马人都少了。马也要消失喽。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然后变成了自言自语。在老人的讲述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串铜铃声,听到了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他回过头,失神地看着残关,像在等待着一队马帮,从残关那边走过来。

他一直认为,老人口里的古道就是茶马古道。直到在残关遇到了那群人,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他记得,那是三月的一天,冷风挟着灰尘从垭口跑过,天空阴沉沉的,云层触手可及。正打算走的时候,几辆轿车停在了路边。车里钻出一群人,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带领下,走到残关面前。有人拿着手机,不停地照相。中年男人扶了一下眼镜,给周围的人讲解起来:这是觉路遥残关,属于南方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关口……有人问中年男人,这里属于茶马古道吗?中年男人顿了一下,接着解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条古道,茶马古道……他和那群人的距离有些远,没能听清后面的话。他心里有些好奇,就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手机上说,茶马古道从西双版纳、普洱经大理到丽江、香格里拉,最后到达西藏,是国内的一条古老商道。南方丝绸之路是汉武帝在“蜀身毒道”的基础上拓展而成的,它起于四川宜宾,过楚雄,大理,经保山,腾冲,穿过缅甸,最后到达印度,是一条联结中原和东南亚的国际大商道。那天,他看到那群人去看了新修的霁虹桥,还看了正在修建的澜沧江特大桥。据说,那些人都是作家,是来采风的。

坐在垭口上,看得最多的,自然是对面的大柱山。他看到古道在跨过澜沧江之后,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绳子,挂在了大柱山上,绳子的一端,伸到了山顶的白云中间。那段古道,被人们称作“登云梯”。他工作了数年的地方,就在大柱山,他们的任务是“击穿”大柱山,修建一条穿过大柱山的隧道。刚来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八岁,现在他四十多了。14.5公里的隧道,他们修了十三年。

他永远不会忘记修建隧道的那些艰难历程。这是他参加过的最难掘进的隧道,围岩突变、涌水、突泥等灾害经常发生。在“燕子窝”断层,岩层就像破了皮的汤圆向外流浆汁,专家到现场调研后,指导着他们用高压注浆设备把突涌出的泥浆顶回去,同时注入水泥,让泥浆变成混凝土,再一点点掘进。涌水是司空见惯的了,他们常划着船去掌子面。在大柱山对面,可以看到隧道内的涌水从半山腰冲下来,形成了一条壮观的瀑布。洞内的高温就不用说了,基本维持在40摄氏度左右,喷浆作业的时候,拱顶温度超过50摄氏度,加上隧道内常年涌水,湿度在80%左右,施工者像在桑拿房里工作。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抱着冰块降温,把冰块往身上贴。最危险的一次,他们正在安装炸药,掌子面左上角突然出现溃口,暗红色的泥浆喷涌而出,看着溃口越来越大,他和工友们迅速撤离。刚到安全处,掌子面就被泥石流冲毁了,一台挖掘机被涌出的泥浆推出几十米远,他们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放弃了,想一走了之,可是,他很想看到隧道贯通的那一天。他咬着牙熬了下来。

工程就要结束了。几天之后,他可以回家了。他坐在垭口上,看到阳光从高空中温柔地洒下来,笼罩着整个滇西高原。澜沧江无声无息地流淌。即将竣工的大桥横跨在两山之间,静如卧龙。大柱山岿然不动,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沉默。山清水秀,岁月静好。没有亲身经历,人们很难想象那些开天辟地般的艰难。他感到自豪,他参与了这个足以载入史册的工程,他坚持到了最后。

他想,等火车通了,他要回到这里,坐在垭口上看澜沧江,看大柱山,看呼啸而过的动车。他要看着动车飞过大桥,然后用几分钟的时间,穿过他们开凿的隧道,奔向人们期盼的远方。

【补记:2008年大柱山隧道开工建设,2020年4月8日,大柱山隧道全隧贯通。由于施工环境恶劣,大柱山隧道的工期从5年半调整为13年,被认为是“最难掘进隧道”。十多年的时间里,无数平凡的劳动者,把汗水和青春留在了大柱山。2022年7月22日,大瑞铁路大理至保山段开通运营,至此,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两个重要节点,永平和保山,彻底结束了不通火车的历史。】

(本文首发于《大理文化》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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