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校长

                      副校长

初阳融融，南风微醺。三月最是烂漫的季节。在这个早长莺飞的季节，处处都是新鲜。就是人的心底也如同破节而出的姑荻，四散开来，慢慢地抽出穗来。吹面不寒杨柳风，在这样的周末，捧一本书，奉一盏茶，静坐窗前，沐浴在融融日光里，该是多么醉心啊！只是一周前，王贵军校长就接到通知，周日要参加一年一度的教育调度会。

想起这个调度会，王贵军便是一肚子的无奈。去年的会议还历历在目，一位县里的领导在主席台上士气高昂，挥着手信誓旦旦：我们—今年，计划—为民所办的—十大—实事—之一—就是：给教育，拨款，一千万，改善，教师，办公条件！字字珠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啊！听到这些时，王贵军还真是有点激动！这几年来，政府对教育的投资他心里也清楚的很。只看看现在学校的操场就好。学校几千口子人，一到课外活动时间，那巴掌大的广场上密集的小脑袋也着实让他头疼。为这事老师们没少想办法。为了让孩子在有限的空间里好好享受课间活动，体育老师琢磨出来一套适合自己学生的课间舞蹈。这个舞还真是巧妙，孩子们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排开，音乐响起，孩子们就五人一组围在一起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只可爱的小兔子，于是这套课间舞就有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兔子舞。就在去年学校操场终于破土动工，看着原先荒芜了许久的那片土地，听着各种机器的轰鸣声，看着漫天的黄土飞扬，他心里竟然是美滋滋的。如今塑胶跑道，足球场已经投入使用，篮球场，排球场也重新铺了塑胶。这下孩子们的体育课就不用束手束脚了，放开了跳吧、跑吧。虽然多年遗留的问题解决了，可是这办公条件，这一千万，到现在却无影无踪了。

周日王贵军还是早早地出发了，毕竟两个轮的不比四个轮的快。骑车也有骑车的好处，顺道还能赏赏初春的风景呢！环湖路是一条双向八车道的新修路。它是北湖系列工程的配套产品。北湖系列工程是县里这几年重点打造的政府形象工程。也算是因地制宜吧。在原先一个村水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一个占地总面积100公顷，其中绿化面积56公顷，水体面积34公顷的北湖旅游度假风景区。风景区内部环形道路系统和水网系统将各区域进行有机分割及联系，形成“四区一廊”的总体格局，即北湖水上游览区、南侧综合游乐区、都市田园景观区、湿地景观区、城市界面--市民休闲走廊。内设中心广场、亲水木栈道、喷泉、景观灯、矩阵池、绿化台地、休息廊、观景台、儿童游乐场、攀岩处、停车场等。可谓集豪华、现代、时尚于一体。甫一开建，就成为焦点。总投资25个亿。建成之后将成为黄河以北最大的人工湖。25个亿啊，要是投资教育那得建多少所学校，盖多少栋教学楼，买多少教学器材，会有多少学生受益，将来会出多少人才！将来，是呀，谁能预料将来？！想到这里王贵军苦笑了。他笑自己的无奈，也笑自己的无知。自己本就是小农意识！一个北湖系列配套工程将给全县带来多少商机，带来多少利润，解决多少就业。将会有多少子孙后代享受北湖福荫，有可能因为北湖的存在，小小的县城就会和拥有南湖的嘉兴，拥有东湖的武汉、拥有西湖的杭州、拥有瘦西湖的扬州、拥有玄武湖的南京、拥有大明湖的济南而齐名。在北湖旅游度假风景区的东侧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几个楼盘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冒出来。北湖印象、北湖家园、北湖豪庭、北湖绿洲……现在的开发商的头脑也真够灵活的。挖个小水坑，就叫临湖国际健康旅游休闲度假风景区了。修条小窄路就叫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建个不足十平米的小便利店就说购物方便，出入中心商圈了。蒙人不带眨巴眼睛的！

王贵军沿着环湖路不疾不徐的骑着，远处刚刚建好的南湖观景桥横跨在河岸上，他想着建这座吊桥都能起栋教学楼了，不禁摇头苦笑。就在摇头的一瞬，只听嘎巴一声响，坏了，好像是腰椎又错位了。王贵军慢慢减下速来，溜车到路边。顺势岔开双腿一脚点地，一脚踩在车蹬子上。他小心翼翼地左右轻晃，腾出握把的一只手抵住后背，上下按压。还好，钻心的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饶是如此，几粒细小的汗珠已爬满额头。老毛病了，唉！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让原来那个风华正茂的有志青年蹉跎成了一个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中年大叔。伏案疾书已成过往，现在只要在电脑跟前办公超过两小时，手脚就开始发麻。脖子疼，腰疼，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得劲儿。起先，他用手攥拳放在后背和椅子中间轻敲几下还算管用，可后来效果不大。他就从超市买了一个带按摩的靠枕垫在后背上。后来靠枕也不起作用了。颈椎、腰椎疼一起发作，严重的时候扯得头皮生疼，一鼓一鼓。没办法了他就使劲掐头皮。类似他这种情况者学校里为数不少。职业病已经深入老师们的骨髓，如影随形。他也先后追随有经验的人，做过按摩、针灸、贴过膏药，别说起先还是有效果的，奈何经不起考验，没几次便旧病复发，自此他便不再相信这些。后来疼得实在没辙了，王贵军就自己到处溜达找了一处老中医，专治颈、腰、腿痛的。老中医年事已高，慈眉善目。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一看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等他把完脉，看了舌苔，又看了颈腰，按了又按。望闻问切一通下来，老中医长舒一口气，呵呵笑了。吃几服草药吧。照方抓药，人家给熬制好。王贵军是千恩万谢，回来用温水一热直接喝就行。第一天，王贵军捏着鼻子喝下去的。第二天吐了一半，第三天只喝了一口。第四天看着草药，看得他都觉得小腿肚子朝前。真是比黄连都苦，喝下一口就想吐出两口。十六服草药还剩了十三服，打死也不再喝了。疼就疼吧，咬牙忍着。有时王贵军还有点阿Q精神，疼的又不是只有我自己！

 疼痛略有缓和，王贵军便又蹬上自行车。

“老王，老王——王校长！”听到喊声，王贵军回头望去。原来是云山镇中的黄在行校长。

说起这个黄校长管理那真是有一套。云山镇是一个农业大镇，由原先的两个乡合并而来。所以学校里老师来自不同地方，心劲儿自然使不到一块。人浮于事不说，小摩擦，小矛盾经常有。关键是大家都无心教学，又赶上那几年炒股挣钱，部分老师整天沉迷于此。教学质量可想而知，影响很差。黄在行校长——确切说那时是黄在行主任——从另一所乡中学调到云山镇中。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算是烧到点上了。先是调整人事安排。能者上，庸者下。把原先人浮于事、混天熬日的部分中层干部撤职，换上一批工作能力强、工作热情高的年轻教师。其次修改考核制度。奖优罚劣，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第三整顿教学秩序。加强教学管理，严格工作纪律。整个学校焕然一新，不到两年云山镇中彻底甩掉落后帽子，成绩一跃成为全县仅次于县中的亚军，令所有教育同行刮目相看。县里组织学校之间进行交流，教师之间也有互相听评课活动。为的是促进学校的平衡发展，提高各科教学能力。无论是王贵军带队去云山镇中学习，还是黄在行带队到县中参观，席间黄在行总是说的最少，听的最多的一个。他留心于细节，专注于别人的优点，总是能从中找到一些思路、方法，所以在管理上他总能及时发现问题并找到有效的方法。也难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把镇中带得有声有色。黄在行为人处世低调，从不居功自傲，大吹大擂。酒桌上的有些话就是打哈哈，并没有实际内容，又不得不逢迎赔笑，所以一桌人总是用高亢嘹亮的笑声来衬托自己很认真地在听。但是王贵军和黄在行凑在一起就特别有话说，往往都是他俩开起小会。在王贵军的内心深处，倒颇有几分把黄在行引为知己的意思。

王贵军放慢车速，等黄在行赶上来，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并肩骑行。

一个县就巴掌大地方，说起来，各乡镇中学的教职工实际是工作在乡镇，生活居住在县里。黄在行的家也在环湖路的一个楼盘里，骑着单车去县里也比较方便。

“王校长，听说你们的教研改革又取得了新进展，有啥好妙招，介绍介绍，我们也学学？”

“啥妙招？你又不是不在教育上，有啥好法你不早抢着用了？无非还是老一套：‘走出去，请进来’。闭门造车出车不合辙啊！”

“哈哈……”两人都爽声大笑起来。

其实，这几年学校在师资培训这块还是下了大力气的，北上南下，各处取经，学习知名学校先进的教学经验和管理经验。其实走出去，才发现自己的不足，才明白差距有多大，才知道自己的教学理念、管理方法有多落后。我们也真正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回来之后也是摩拳擦掌，不过，要学以致用还要结合本校实际，方法虽好不一定适合我们，或者短期内不一定有效果。要想改变必须破旧革新。革新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阻力。对于学校这样的单位，教职工众多，众口难调，不下大力气难有改观。有一次局里兴师动众，组织全县各中学的教务人员到南方的一所师范院校进修。南方人n、l不分，此为背景。听课的时候大家只听到教授反复讲：一只小“了（liao）”，一头水“流”。大家都蒙了，不知道教授讲的是什么。最后一解释，原来是一只小鸟和一头水牛。回来后大家都疯了，见面常常来一句你这个“小了（liao）”，你这头“水流”，说时还故意把声音拖长再拖长，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至于学的内容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学有所获”！请来的专家呢名头一个比一个响，教授、博士生导师、某某研究所主任。理论水平是有，也比较得大家认可，可大部分是理论多过实践，可操作性不强。实话实说，作为基层的一线老师，那些高深的理论他懂得再多，对实际的教学又有多大帮助呢。不是不要理论，让理论联系实际，把空洞的说教变成有源之水，有本之木才能更好地指导教学。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天空中飞翔是人人的梦想，可天天飞在天上，高处不胜寒啊！你得接地气啊！

“哎，老王。”黄在行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宽阔的环湖路上人少车稀，只有畅通无阻的风吹过。“你的人事问题可得抓紧啊！老校长还再干几年？你不急，到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时黄瓜菜都凉了！”

一说到这个问题，王贵军就头疼。他只能尴尬地应着。一团乱麻啊！

他是学校主抓教学的第一副校长。老校长是他的老师，也一直有意栽培他。他自己也干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在他的内心他还是很在乎这个位置的。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充满上进和自尊的农家孩子，遑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那种奋发向上，努力进取，永不服输的坚强意志他从没丢弃。自己上大学时因家境贫寒，他就到附近的一个工地去打工。这是一个建楼的工地，他先被安排凿钢筋接头。就是在每层楼打完圈梁等混凝土凝固之后，再把钢筋从里面凿出来，方便继续焊接。第一天他的手掌心里就起了血泡，他硬忍着，第二天，他继续凿。直到第三天凿完，掌心里都烂了。有时干完一天的活，饭都顾不上吃，身子一挨床板就睡过去。等再上工，没有一个愿起的。他总是咬紧牙关，始终没有退缩，更没放弃。这些苦难都成为了他人生阅历最宝贵的一笔财富。他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他们多么相似，对命运从不低头。他也曾心高气傲，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这些他都挺过来了，可人事安排谁又能说得清呢。普普通通的一个小老师，就是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不也挂不到科级吗？身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呢？今天一个普通的一线老师，明天突然调到局里委以重任了。局里蹲办公室的主任，也能空降到学校当了你的顶头上司。这样的事还少吗？王贵军不是患得患失，但每个人都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你的位置也代表了你的层次、水平。至于能力，谁没有？你在这个位置了，就证明你具备在这个位置的能力。反过来说，争取到更好的位置不是更能发挥干事创业、服务更多人的初衷吗？勿忘初心，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在王贵军的内心深处他还自以为到现在为止自己仍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其实妻子劝了他好多次了，逢年过节时该走动就走动。王贵军硬了头皮，去商场转了半天待天黑了才拎了一盒茶叶，拿了一条烟去找老师。老校长热情迎接。他们本就很熟。

“贵军啊，你上个月给我捎的茶叶我还没喝上，怎么又提来了？我又不吸烟，你又不是不知道，买烟干啥？”说的王贵军哑口无言，原先在心里打好的腹稿一句也说不出来。“过年嘛，看看老师，看看老师——”王贵军搓着手，有些尴尬。老校长迎合地干笑几声。等回到家，妻子正在焦急地等着。王贵军没好意思说关于自己副校长的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说谈的很好，把妻子敷衍过去了。其实，两人相谈甚欢，只不过是谈了一晚的学校发展规划和远景。临走时，老校长非得让王贵军把东西提回去。还是老校长的老伴打了圆场，说茶留下，烟不抽，捎回去。又给了王校长两瓶好酒。真是做到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曾经这样做过，过年过节，有相好不错的朋友、同事来串个门，你还能赶出去？笑脸相迎！提来的东西留下，回去再捎点东西。串换串换好看，大家都图个喜庆，都高高兴兴的。

从此，王贵军再不想此事，埋头工作。大部分老师还是很看重工作能力的，那些整天夸夸其谈，却把成绩教的一塌糊涂的人，老师们当面不说，背后也瞧不起！大家认为王贵军是一个实干家，也从没把他当副校长来看，他们也认为将来的校长一定是王贵军的。他想王贵军就是王贵军，副校长如何，校长又如何。由来功名输勋烈，心地无私天地宽！

滴滴——清脆的汽车喇叭声，把王贵军的思绪带了回来。他们已经到了会场停车场。一排一排整齐的花树把个停车场分成一个个方阵，一排排整齐的汽车停满了会场。这几年条件是好了，很多个人都开上了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很是惬意舒服。王贵军很自觉地把自己的车子放到一边的角落里。

两个人边走边和熟络的人打着招呼。快到门口的时候，斜刺里闪出一人一把把他给拽住了。他惊异地转过头来，吆！是武朝乡中吴有为吴校长！！

“嫂子和孩子都好吧！”王贵军赶忙不迭声地说。

“好好，托你挂念，一切都好！”吴校长总是热情满满。

“我来时还和你弟妹唠叨，我说准能遇上吴校长。果不其然。今中午，咱聚聚，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好，我也很想你了！”吴有为校长很豪爽地答应到。

王贵军的妻子原先就是在武朝乡当老师，生了孩子后，为了照顾孩子，因离家远不方便就想办法调到了县直的一所中学，后来年龄大了，身体不大好，就被安排到学校图书室。说起来，还真的感谢人家吴有为校长，在学校时多亏了人家照顾。这么多年两家走动频繁，大事小情都随着。吴有为校长的女儿今年上高三。从上高一开始吴有为就找人托关系把女儿的户口转到了外地，所以这几年吴有为校长的妻子直接请长假在外地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所幸吴有为校长的妻子在镇政府上班，工作清闲，人手富余，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吴有为校长也多次叮嘱王贵军有机会赶紧把孩子转出去，以后会越来越难办。对此他也总是一笑置之。他想让妻子请长假去陪读，总是不妥。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萝卜不在坑里，这样的事情长久不了。

王贵军和吴有为边说边走，进了会场。看到大礼堂的样子，王贵军再一次被惊呆了，高级皮座椅乌黑锃亮，真是来一次有一次惊人的变化。高高的椅背静默着，像极了一块块无字碑。让他感觉走进一个让人肃穆，不寒而栗的地方。前面是不甚宽阔却用上等好漆漆好的长条桌子，气派而不失典雅，华贵而不失庄严。一个全县人口仅有20多万人的农业县，配置这样的大礼堂真是高标准、严要求。王贵军在摇头的同时暗想学校里的办公条件和这里比真是天壤之别。谁能想象一所县直学校教师的办公条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年级二十几人挤在一个大教室改建的办公室里。冬天到处漏风撒气，夏天酷热难挡。用领导的话说就是大家在一起第一体现团结，第二容易交流，便于教学。办公桌大多还是使用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企业里员工使用的隔断。用人造板砌出一个不足五平方的范围。想想真是醉了。上学期，一个办公室搬移，一把电水壶怎么也找不到了。申请上去，愣是等了三周才批下买了来。三周啊！老师们喝口水都要四处奔波，情何以堪！投资教育？！王贵军不敢再想，教育不推行，不投入，就没有科技，没有人才，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想必那些在位者比他更懂得。为官之道，孰轻孰重他们会拎得清。在政绩面前，不能立竿见影、立显成效的教育谁会为之牵肠挂肚。有时，他偏执地想，以后上级政府考核下级政府啥也不看，就看对教育的投入，就看当地教育发展。他也自嘲了，财政不是教育的财政，哪家不要钱，既要统筹又要兼顾，领导就那么好干嘛。怪不得自己校长都不能转正，觉悟太低！

大家陆续坐好后，时间也就到了。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首先讲话的是教育局长。王贵军环视会场，大家都正襟危坐，等着录像的镜头一一扫过自己。还有的人拿出小本在认真记着不知什么东西。王贵军也静下来认真听起来。局长说的倒也很实际。分析各学校的优势劣势，发展短板，进行成绩的评比。年年如是。

一位领导讲话，又一位领导讲话。渐渐地王贵军感觉眼皮沉重，怎么也撩不起来。只见领导的嘴一张一合，至于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台上几位仍没发言的领导如打坐般定在那儿，纹丝不动。如果时间允许，会议足够长，王贵军认为他们完全能够坐化。他好佩服，最近的新闻里报道，中国的肉身佛流传到国外甚多，还有很多文物保护单位和爱好者欲购之回国。王贵军想，这种做法大可不必，这一尊尊的肉身佛不就明摆在眼前吗？

半睡半醒中他好似听到细若蚊蝇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内……我们……要加强师德修养，坚决杜绝……有偿家教……这让他想起每学期的放假大会上老校长总是强调的教师办辅导班问题。说实话，把教师办辅导班和师德挂上钩，他认为未免太牵强。他有时候也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作为学校的副校长就坚决制止或者予以严厉打击。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应该严格要求，严肃处理。但是，就他所知，有些老师是应同事、朋友、同学之邀，帮忙带带孩子，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当老师的除了教孩子外在社会上基本上等于废了，亲戚朋友找到了，谁能拉下脸来说不？！三带两带，聚个五六个，就成了辅导班。说实在的真正收费的又能有几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仅放在古代很形象，王贵军觉得应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县城虽然不大，一家一家的校外辅导班如火如荼地办起来。那天他和政教处的薛主任数了数都快到三十家了。什么零起点、小博士、五味、导航教育等等层出不穷。既然社会能办，为啥教师不能办，放着优质的教育资源不用不也是一种浪费吗？谁就能保证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何况很多辅导班的老师都是从别的县区转移过来的。真正有利益驱使，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曾听说过有一位在学校代课的老师办小饭桌，就是管午饭外加辅导作业，一年下来除去开支赚了十来万。索性她直接辞职专门经营小饭桌。还把她婆婆和公公拉来当帮手，据说也热火朝天的。当犯罪的成本太低的时候犯罪就多起来。这种比拟合适不合适他不得而知，但他想或许我们拿着教师职业道德去衡量经济效益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事。一切向钱看了，你还在讲道德，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好吧。

大会的高潮到了，主要领导要讲话了。底下坐着躺着的都打起精神来了。王贵军正正身子，腰又开始疼起来，他咧着嘴一左一右轻轻地晃动着脖子。旁边的吴有为校长睁开眼角带着眼屎的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同志们、老师们。激昂的语调在会场里骤然响起。我们教育的明天是美好的！”

明天，是呀。明天是美好的。也就寓意着今天的教育不怎么美好。

“我们将加大对教育的投入的力度，今年我们为民办的十件实事里面就有关于教育的一件。我们对教育是关心的，支持的。”

王贵军有些坐不住了，他甚至觉得这皮座椅下面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洞穴，正使劲把他往地下拽，令人窒息。他拼命挣扎，想出去透透气。对教育的关心到哪儿去了？把投到湖里的资金拿出一个亿，学校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敢想象！国家明文规定初中学校师生比为1：16，学校有三千学生应该配备二百教职工啊。可现在学校里老师仅有可怜的一百出头。“二孩”政策全面放开，学校里已经有好几位女教师计划要二胎。人员的调整将会更加捉襟见肘。每学年之初的工作安排就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最终的结果总会有不少的怨气，矛盾只有等时间慢慢去消化。时间是最公平公正的，不管你是富甲一方，还是穷的叮当作响，一辈子就是对你的最大奖赏。教师少就意味着学生多。学校里一个班级学生都七十多人，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前胸贴着后背。这样的教学环境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说条件限制，等等就好，可这一等多少年下去了呀。更可笑的一次全国教育素质普查，上面派的专家团队在县里住了一周。对当地教育进行考核。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全县素质教育达到国家标准，获得全国素质教育先进县。王贵军经常想这些专家是从事教育研究的吗？从事的行业跟教育有一毛钱关系吗？他们怎么就得出结论？他们到过学校吗，他们和老师交谈过吗，问学生了吗？还是老校长的一席话让他释怀。我们是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那是现实困难，一天两天改变不了。硬件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可我们的教学成绩摆在那儿，我们的教育科研实打实，我们的师生活动丰富多彩。我们的东西拿得出手。条件简陋，可我们精神饱满啊；物质匮乏，可我们内心充实啊。我们不怨天尤人，我们艰苦奋斗，自强不息，就凭这，我们的教育就对得起家长、对得起社会。别人就高看我们一眼。凭什么我们不是素质教育先进县！说得王贵军频频点头。虽然老师们对教学环境有抱怨，但是对待教学的态度还是积极的，充满热情的。嘴上发发牢骚，工作该咋干咋干。外人不知道，咱自己还不清楚嘛，有的老师生病了还坚持上课，实在坚持不住也得给学生上完课再请假。这些他都看在眼里。有多少老师和他一样有颈椎，腰椎的毛病，工作一样没耽误！老校长一席话让他卸下了包袱，又充满了干劲。对呀，错不在我，何必自责。

梦想照进现实？是现实浇灭梦想！王贵军恨不能大会马上结束。叫上吴有为校长出去喝两盅，一浇心中块垒。

“我们将逐步解决教育困局……”

王贵军只觉得越来越闷气，堵得他心口难受。

懒婆娘裹脚布般长的会议开到十二点。直到会议结束，王贵军再也没打起精神。他就像被人当头击了一闷棍，萎顿不振，摊在那儿。吴有为校长突然接到电话，有急事先走了。他虽然恋恋不舍，可人家有事在身，不好勉强。其他人也作鸟兽散。王贵军并不急于回家。妻子和孩子昨天就回娘家了。回了家也是孤家寡人。他便到了一个路边摊上点了两个菜，要了瓶二锅头。自斟自饮起来。

他现在只想麻醉自己，最好是啥也不想，想有用吗？！

就在这周五，好几位老师把他堵在办公室，来找他解决问题，这几位中年教师由于多年职称未得到解决，四十多岁了还领着初级教师的职称工资。大家苦中作乐开玩笑，戏称对方是处级（初级）干部。说归说，闹归闹，但真正把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金放到每个家里过日子，就大不一样。虽然说，家有良田万顷不过一日三餐，屋有广厦千间只睡卧榻三尺。真正比较起来，光心理的优势也足够一个人活的。尤其是那些喜欢搬弄是非，无事生事的好事者一天天在你耳边念念叨叨谁能不郁闷。一位老师向他抱怨，在这个物价飞涨，就是工资不涨的时代，三、四千多块钱的工资够干啥的。我一年累死累活，起早贪黑，不到五万。人家开个小饭桌一年挣十来万。另一位老师附和道，买个一百平的房子，一平五千还是毛坯房。我不吃不喝得工作十五年……王贵军只能陪着笑脸连说不至于，不至于。好不容易把大家劝回去。其实，王贵军心里最清楚，他和老校长都去了八回了。得到的答复总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我们正在想办法积极解决。历史遗留，历史遗留，谁造成的历史，又是谁遗留下来的？王贵军经常想，既然全县好多年前就实现了教育全县财政统筹。都是县里统一发工资，为什么职称改革不能纳入全县统一管理，弄得还一个学校有一个学校的章程，致使一些都同龄同学历的教师，有的已是高级职称，但是有的还领着初级教师的工资，这也是合理的存在吗？各个学校和当年的诸侯割据一样！明显的不合理就这样一直存在下来，倒成了合理的。这难道不是既得利益者在维护自己的利益。王贵军不敢说！他只能做老师们的工作。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子。他能再冲这些人发火吗？他们已经不堪重负了，打个很不恰当的比喻，他不能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师们虽然牢骚满腹，还是带着十二个不情愿陆续回去了。

王贵军心里想多么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啊，混在社会的底层真的不容易。虽然这几年社会把教师的地位抬高了，可老师们心里清楚：千万别拿鸡毛当令箭。抬高你的身份不是为了社会和谐吗？说着也好听。他们就是吃的草，挤出来的是奶，甚至是血。这个群体是那么知趣又容易满足。在社会转型期，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甚至这个群体里也有那么几个不和谐音符存在，可这个群体承载了整个社会的真、善、美。是他们在坚守最后的道德高地。最后的屏障被突破了，这个社会，这个民族将去往何处，令人不敢想象。可现实是我怎么去面对他们。我不能欺骗他们，今天解决？明天解决？后天还遥遥无期！可我无能为力。

王贵军越想越难受，他不禁哭出声来……饭馆的老板远远地看着他，不明就里，任由他小声啜泣，如同看一个神经病人。

午后的太阳慵懒，斜斜地撒下一路光亮，路旁的行道树在微风中摇曳。人们只见一位中年男子推着一辆单车，蹒跚着迤逦走来，他似乎哭过，无人过问，更无人知晓……风又涌过来，风起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