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缺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是第几次了,他从来没数过。他也数不清。老是做梦。老是做梦!而且这梦招之即来甚至不招即来却挥之不去。梦中那双眼睛那一双老师的独特的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又森森地向他逼来。他左躲右闪,那犀利的目光随着移动。他向左躲闪,那犀利的目光随之向左,他又迅速地往右边去,那眼睛好似长了眼睛,已窥出他左躲不及之后必定向右,早已封堵在那儿守株待兔了。慌得守缺踮步拧腰疾往右撤,开弓箭似的,连回头的余地也没了可那双眼睛如影随形按了跟踪器般长驱直入着,眼看就要死劲贴上他的眼睛。守缺已分明地看到了眼睛里那两把刀尖上着寒光的尖刀,如刺如针向他猛扎过来,于是便噩噩的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他强行压制住自己猛跳不已的心,挥手轻轻触了一下额头,冰凉一片,满头的急汗早已把头发濡湿,成条成绺地披散在额际,他又小心翼翼地用两根中指去试探性地接触两个眼球,他感到坚实充盈没什么异样。谢天谢地,守缺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早一时惊醒过来,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看着自己遍身的大汗。庆幸之余他真的后怕。他再也没了睡意,便拥被而坐,呆呆地看着一处地方一动不动。身上的汗水在被子下面得不到充分发挥,于是不老实起来,渐渐地聚在一起,在守缺身上乱流窜起来。他觉得难受得要命,便把被子蹬在一边,索性赤身坐在床上,这样一来他反而觉得通透爽快了许多。慢慢地瞌睡又开始向他发起进攻,他一个劲的点头哈腰打哈欠,可就是不敢再去睡觉。他害怕入梦,一进入梦中他就会遭遇那双眼睛,他害怕那双眼睛。守缺还从来没害怕过什么东西。他害怕了已经很久很久了。他不对任何人讲,他把害怕深深埋藏在心底,秘密地掩饰在胸中。
在课堂上还不如在睡梦中的遭际舒服,那时光更是难捱,守缺愈发觉得恐惧。这是面对面的交锋,无法回避,不能躲闪。他觉得老师的那双眼睛就是为他一个人而生的,为他一个人专门制作和设置的。他总是有意无意中觉察到老师把所有目光都一股脑儿倾泻在他的身上,不断地对他实施轮番轰炸,像一架架飞起又降下的战斗机投下的重磅炸弹。守缺觉得不把自己炸毁了、炸散了,炸得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目光是不肯善罢甘休的。看上去它集中了所有能量。那目光还极具穿透力,像激光一样。尽管守缺来时在里边别有用心的加套了两个衬衫,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包裹,守缺还是感到了不自在。那目光如一把细致的入微的玲珑小巧手术刀,一层一层有目的有计划循序渐进按部就班的剥着守缺。守缺先是觉得浑身上下的皮肤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全身的皮肤攒巴攒巴抓起来,接着是发凉发冷,那是冷冰冰的手术刀触及温热的皮肤时最初的反应。后来守缺感到从头至脚只要是有肉的地方就疼痛难忍,而且伴着声音,砉然嚮然,奏刀騞然。守缺心里想要解我呢。哼,解吧!就让你,就让你。守缺豁下一条心来,顶多不就是一个死吗?还有比死更大更重的事吗?守缺把死置之度外之后反而不觉得疼痛,甚至有了一份快感,就让你!死,我都不怕!老师却及时把目光转向了两位正在小声嘀嘀咕咕的同学。唉,唉,可来了!守缺哼哼唧唧。那带电般的目光便又如烛炽地劲射过来。守缺立即噤了声,浑身比原先更加不自在起来了。他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处血脉都如同通了电流,麻痒酸辣地异乎寻常厉害。守缺被射的如同照妖镜里的魔怪在那儿挤眉弄眼,此牙咧嘴,难受得再也坐不住。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守缺风一般刮出教室。在户外的灿灿阳光里,他有一种大鹏展翅九万里的感觉。他夸张地大口大口喘气,学气吞山河的样子,并且伴着吁吁的动静,引得几纬位同学饶有兴味地围观看猴似的。一个说看呀,守缺在犯病呢。守缺充耳不闻,他要尽情享受这脱离目光约束的有限时间,管我呢。哼,我管呢,哼哼!另一个却拉起同伴的手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习惯了守缺。
老师在门口招呼两个嬉戏打闹的同学时,守缺却不明不白的蔫蔫地走了过去。老师说你有事吗?我没有叫你呀。是的,你没有叫我,可你的眼睛已经暗示了,他长着钩呢,把我钩过来了,我是一只鱼呢,一只死鱼,我能不过来吗?守缺心里说。老师的目光充满疑问爬上守缺的脸,跟一只蚂蚁一样缓缓的运动。守缺先是觉得鼻子麻痒,像被人用一根头发在里面使劲搅拌,它不仅连打了几个喷嚏,接下来嘴角也开始麻痒起来,跟着是眼睛、耳朵甚至还有眉毛和头发,越来越麻,越来越痒。守缺真想在地上打几个滚,撕开喉咙吼上几声缓冲一下这种无可名状的折磨。但是守缺不敢,真的不敢,不敢在老师面前放肆造次,越雷池半步。急得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一个劲直抓挠,狠劲握起拳来又无力的散开,中间还伴有鹰爪的动作,老师惊讶地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异常丑陋的脸,目光倏然盯在他的手上,迷惑不解地问,守缺,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不,我,不,守缺语无伦次,惊慌失措的结结巴巴道,我,我很舒服……
守缺知道自己摆脱不了那目光了。他走到哪里,目光就尾随到哪里。上厕所都不例外,弄的守缺脸红耳赤,怪不好意思的。隐隐地,守缺就牙根疼,恨得牙根疼,牙根里边的那根神经疼。呀,呀,呀,呀,守缺发着狠。我得我得想办法。守缺不停的来回踱步,搅得空气升温,嘴里不停地咕咕噜噜。妈妈在一旁万分焦急地看着儿子,直皱眉头,直摊双手,这,这孩子可怎么办呀?守缺视而不见,一个十分完善无缺的计划在他脑海里已经完成,他忖度着该如何实施,想着想着,几丝笑容油然浮上嘴角,他开心极了。守缺仿佛看见自己偷偷磨了好几个月的薄刃厚背刀泛着青光,在自己掌心里欢蹦跳跃呢。他想象着自己拿刀,老师惊恐后退的模样,他步步逼上去,老师不住地说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守缺却嘿嘿地笑了,叫你,叫你,毫不手软的刺出刀子,刀子优美地划了个弧线直扎进老师的身体,滋,一柱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像用力抛出一匹红布。守缺一愣怔,接着眼前山花烂漫红一片,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吓得用力喊起来:不要不要不要。妈妈慌手慌脚赶忙跑过来,不住地用手轻轻抚弄守缺的头,无可奈何地轻声细语安慰,没事没事的!
守缺是被强制去上学的。在家里他说什么也不要去上学了。劝说不听、打骂不听。大家最后实在是没了主张,不得不用两个人招架着守缺撕撕扯扯打打闹闹去。守缺一边振臂高呼我不去我不去死也不去,一边拼力挣扎破口大骂。一看到老师那双眼睛,一接触那目光,守缺顿时软了下来,变得老老实实、安安稳稳、谨小慎微,像一根在天空中上下翩飞忽左忽右招摇撞骗的鸡毛,突然失去了风力一头栽倒下来,湮灭了先前的锐气。守缺表面上老实了,内心深处却滋生出了反骨,他要运动哩。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也不想受了。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去想主意。我要你好看,我要你的眼睛,他呓语般嘟嘟囔囔。
一个没有任何征兆预示要出事的下午,守缺一手拿书向老师义无反顾地走去,从步伐中看出颇有几分悲壮的意思。老师看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学生向自己怆然走来,微微感到惊讶。但他没有往深里想,正因为这一念之差,注定他以后的人生轨迹不会圆满如初了。守缺慢慢地凑上去,不错眼珠地凝紧了老师的眼睛。他从目光的背后还搜寻到一些什么东西,什么呢?是几分慈祥、几分关爱、还有几分迷惑。那一刻,他有些微手软。我是来干什么的,我的计划不能落空,他这样一想再去看那目光,那目光顿时凶起来,一会怒目圆瞪,一会恶眼相向。守缺有些惧了但不紧不慢地说我要你的眼睛啊!老师没听懂他的意思,什么,你说什么?从一开始老师就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打小就这样。因此时不时自然而然就会把目光驻足在他身上,而且一呆就是很长时间,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老师很为守缺伤心呢,这么好的孩子,竟这样,咳!这时,守缺提高了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要你的眼睛啊!老师还是没有听清,他想象不出守缺会做这样的事。他一直认为守缺是来向他请教问题的。看着守缺一手拿书向自己走来,老师还很为他高兴呢,老师不知道那是守缺的陷阱呢。那是守缺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后精心设计出的。老师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坐在那里等着守缺请教呢。那情形像极了殉难的耶酥,确切的说更像拈花微笑的佛祖。守缺真的急了,我跟你说话呢,你可跟我说话呀!你不说是看我的笑话,耍我呢,我可不是好惹的。守缺嘴里念念叨叨,没拿书的那只手就扬了起来,照着老师那双眼睛兜头兜脸来了个天女散花,我要你的眼睛啊!他从心底里呐喊。一股白烟顿时升腾起弥漫开。谁也没反应过来。我的眼!我的眼!!我的眼啊!白烟中老师大叫着双手捂紧双眼痛苦地痉挛着蹲了下去。守缺却咯咯地笑了。好哎,好哎,真好哎!守缺解恨般大叫着跑远了。一边跑一边仍然大喊,再叫你,再叫你,好哎,好哎真啊哎!
等老师出院时,他的眼已恢复得差不多快好了。说快好只能是勉强可不敢跟以前比,只能和最糟糕的情形——失明——相较而言。老师看人时总爱趴在对方鼻尖上,要不他看不清,朦朦胧胧的好似个个都戴了薄雾轻纱的面罩,眼睛里也总是浑浑浊浊的。医生说多亏眼里进的石灰少,否则这双眼……医生没有说下去,却也不言而喻了。老师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你了。
出了这次意外,老师只能赋闲在家了。老师在家闷时也不看书看电视。他总爱跟人拉呱。别人说起这桩出乎意料的事,不免为他叹息哀惋一番。老师在事后听人讲当抓起守缺来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守缺支支吾吾支支吾吾吭哧了半天,憋的脸血红血红,最后才挤出一句: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看,看,好哎,好哎,真好哎!他已经完全疯了。老师听了就低了头,轻轻地说,哎!这孩子。跟说别人的事一样,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就摇头,老师就也跟着摇头。当老师再抬起头时,眼里却有了泪。缓缓,道:我只想和他说一句话:孩子,猜猜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