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中的磕头虫
你说记忆会风化吗?是不是不经意间掠上心头,又瞬间逝去。那幻灭的影像啊,几回梦里,几回泪里,几回笑里……可故乡的风,风中的磕头虫却日渐清晰……
少小篇
那年。我七岁。正值少不更事,懵懵懂懂的年纪。
一天,村里村外喧闹起来。村东的田野里,一路放炮的队伍浩浩荡荡,大车小辆塞满了村落。那黄黄的线牵到哪里哪里就成为我们追逐的终点。一声令下,顿起硝烟。烟雾散尽处,一方大坑尽为我们所占。那份期待、那份急迫,比勘探队员还要专注和敬业。冬日里吹皴的脸蛋格外醒目,像极了糊上的日本膏药旗。连那马上流淌到嘴里的清涕都来不及擦拭,紧急时鼻子一吸,哧溜一声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久。更多的车辆来了。55、黄河、东风、吊车……
有条不紊,安营扎寨。
板房围起来,井架立起来,钻机响起来。整个大地热闹起来。
那时,我们唯一消夏的方法就是到井队上去看电视、电影。对于落后乡村来说电视、电影彼时彼地还是个奢侈事物。《射雕英雄传》、《白发魔女传》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那一路欢歌、摩肩接踵的景象更成为永恒的记忆。若干年后,每当我回想起那段青葱岁月,具体的电影情节早已忘却,可路上发生的许多故事却历历在目,那种争先恐后、踏破布鞋的纷繁场景在脑际始终萦绕不去……
繁华落尽,最是从容。
一切的喧嚣终究要复归平静。
尘封了好久。终于又有一队人马来了。
高大井架的遗址上,三五人忙碌几日后,重新有了气象。
嗬!看呀!一座涂着黄蓝色彩的磕头虫矗立在昔日的井口上。
我常常对着这大家伙生发出许多感慨:他昼不安寝,夜不能寐,不吃不喝,哪来的气力?他不辞辛苦,日复一日,无怨无悔,究竟为啥?我整日里思索,以致牧放的牛儿赌气独自跑到一旁!有时,日上三竿,我还在他的荫蔽里读着自己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说;有时,夕阳西下,我依然在台基上搭建自己的四方小格子。误了农活,挨了打骂,变成了家常便饭。我“恨”这磕头虫,都是他惹的祸!磕头虫以他的沉稳面对我的无理指责不卑不亢,不急不恼。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他把爱化作了无声的语言。这无言就是大爱了吧!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我如果攀住磕头虫的巨翼会怎样。是让他带我不停旋转抑或我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终因我的胆怯,这种愚蠢的行为不了了之。
磕头虫啊,一直静默在风中。我也对他静默着……终有了两看相不厌的感觉……
豆荚地、白棉花、红高粱……磕头虫在满野丰盈里收获着快乐,风乍起,磕头虫似乎摇曳在风中,极尽妩媚,那翩翩铁翼、纤纤细杆,高高昂起的头颅,历经了成败荣辱,尝尽了悲欢离合,淡看了雪月风花。
我的故乡——那是磕头虫的故乡。
离家篇
我离家了。
曾经那么幼稚,怀揣一份梦想,挥别伴我成长的磕头虫,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只知道路在前方!
可离家的日子是孤独的日子——少了玩伴,多了寂寞。少了欢笑,多了惆怅。就如同歌中所唱: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随我漂流四方。伤伤痛痛、迷迷惘惘。在前行的路上有无数荆棘,我这个乡村来的野小子却从未退缩,咬紧了牙关,奋力向前闯!跌倒了抚抚伤,爬起来吼一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彷徨!故乡风中的磕头虫去了哪里?难道他肋生双翅,去遨游天际?不离不弃?可曾是我们的盟誓?别怨别怨,其实,他一直在我心里,它不来入梦,是我把它埋在最柔软的心底。
偶有人问我,你来自何方,家住哪里?我都会心生惊惶,悲欣交集:那是磕头虫的故乡……
老大篇
日子久了,心也就淡了。不记得是谁说的了。生活的磨练让我们粗糙了起来。日复一日里年华就明目张胆地从我们身边跨过,毫不留情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起来,上班,倒下……倒下,上班,起来……我呢?故乡呢?故乡的风呢?风中的磕头虫呢?我好像忘了,全忘了!直到有一天,我酩酊大醉:那绚丽灯火、隆隆机鸣又入梦乡。寒更夜尽,倚被侧卧,睡眼惺忪里泪痕依稀。妻的鼾声响起,像是和着磕头虫的一起一伏不疾不徐的舒缓韵律。是了!那才是家啊!风中的磕头虫那巨大的双翼要载我回乡。
我恍然:原来我一直醉着,未曾清醒。
只有真醉了,才醒了!!
镜中鬓边华发早生,多情应笑谁?是笑那些仍旧漂泊在外的游子?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啊!
是他——磕头虫,在召我还乡!!
回乡篇
你几时离家,你又几时还故乡。
当我决定时。其实,父亲早已过世。心中的牵挂总是如同一把小手揪着你指引着家的方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于是,我决定回家了。
我曾我高我祖父,世世代代居此土。故乡的热土曾让我留恋,毕竟他养育了我十三年。踏上故土的那一刹那,我心豁然。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现在今时此刻才有!
因为,我一眼就望到了他!尽管他已经失去了他原有的功用,被围在一处高坡处当做了纪念,留做了展览,却依然高标独导。
周围林立的高楼,阻挡不了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风在此处汇集。风云际会!风吹拂着磕头虫!似在为他洗礼!
他已不是昔日容颜!
我劝退家人,固执地坐下来。
我颤抖的双手抚摸过磕头虫的每一寸肌肤。那泛起红晕的锈迹好像在向我倾诉。那曾经的荣耀随风而逝了吗?那不知疲倦日夜不停歇的大家伙咋了?昨日的辉煌化成掩埋今天落寞的一抔黄沙了吗?那浑身伤痕可是彪炳史册的斑驳陆离?我无言,他亦无语。我禁不住涕泗滂沱,我何尝是在哭自己凄楚的身世、半生的漂泊、一生的庸庸碌碌……我是流着欣喜的泪,在向磕头虫致敬:他哪有争过名利,计较过得失。他从来都是宠辱不惊,世人的流言蜚语只做了耳旁的东风。千秋功罪一笑过,孰是孰非任评说。他就是他,他就是故乡风中的磕头虫啊……其实,我明白:终有那么一天,他会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化为齑粉,甚至乌有。可他会永远永远陪伴着我,直到永恒……他已成为我生命中至高无上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故乡风中的磕头虫,你好!
我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祷告……
注①:磕头虫学名叩头虫,其前胸腹面有一个楔形的突起,正好插入到中胸腹面的一个槽里,这两个东西镶嵌起来,就形成了一个灵活的机关。当它发达的胸肌肉收缩时,前胸准确而有力地向中胸收拢,不偏不倚地撞击在地面上,使身体向空中弹跃起来,一个“后滚翻”,再落下来。叩头虫在仰面朝天时,它会把头向后仰,前胸和中胸折成一个角度,然后猛地一缩,“扑”地一声打在地面上,它就弹了起来,在空中来了个“后滚翻”,再落在地面时,脚朝下停在那里了。
注②:提油机俗称磕头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