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佛刀客
星光茫远的夜空,常望见母亲忙碌的身影,那是她劳作的舞蹈,那是她正在和儿子絮絮叨叨。
故乡牟定,有的是好豆腐,好得让人心醉,永远不想离开家。而母亲就用它来打发我这个馋嘴猫,这是她的绝活。
夜深人静,娘开始磨豆腐了,让我当火夫。灶火照着我倦怠的脸,我看到娘模糊晃动的身影,像嫦娥的舞姿。孩子的眼睛是最不牢固的,不大一会,我的头便往前一点一点的,冲起瞌睡了。这时,娘就大声地和我说话,让我去找东西,或帮她推磨。我家的磨,是那种可以两人同时推的大石磨:其侧面有钉桩的洞,用绳拴在桩上,穿上扁担,横在肚子上往前推。但这样也挡不住瞌睡虫。石磨的嗡嗡声,娘用勺子刮磨眼旁边的散豆子的嗞嗞声,像遥远的天籁。而她也懒得叫我,让他神游吧,她的儿子困了。梦魇中我的扁担慢慢向上滑,滑过了石磨上沿,“嘣”的一声,我身子失重,往前扑去。但两三步就又趔趄稳了——这种顶级功夫,没亲历过的人是想像不出来的,那是“动力定型”;或者,睡梦中我的步伐和娘不一致了,扁担失去扺着石磨的力量向下滑,砸在了磨槽中的豆腐上,一时豆沫四溅。可娘并不责备,而是哈哈大笑。那笑声响亮清脆,向遥远的夜空飘去。
豆腐磨好了。铲出来倒入大盆里,冲入半滚水,搅拌。我忙着去拿过滤用的口袋、筲箕、过滤架,在大锅上支好。开始过滤,完了随它煮着。
之后,娘准备点浆。从灶堂的火灰里扒出烧得通红的石膏,稍等片刻,待冷却,就放到石臼里舂成粉,加入冷水,滤去粗渣。一看大锅,豆浆快开了,表面有了一层薄薄的膜——豆腐皮。娘用筷子飞快地捞起来给我吃。然后再打起豆浆让我喝。我说:“妈,你也吃一碗嘛!”娘总说: “我不爱吃,有股子腥味。”——她舍不得吃。
豆浆喝完了,肚皮鼓鼓的,眼皮更掀不动。娘就鼓励我说:“再等一阵,人馋了就不能懒,馋人挨得懒人挨不得。”我当然做了馋人就不敢再做懒人,只好死撑着等。
娘小心翼翼地点豆浆。这是细活,石膏水重了,豆腐就老了;轻了,豆腐太稀不成型。娘边干活边唠唠叨叨着对我进行各种教育,我只感到耳旁“嗡嗡”的,像是几百里外的蜂儿在幽鸣。一次,我拿了《红湖赤卫队》看着等。正当刘闯冒冒失失地要杀出洪湖,和彭占魁拼个鱼死网破时,“咚”的一声,热腾腾香喷喷的一碗豆花磕在了我面前。我用小勺子臼着豆花呲牙咧嘴地吃着——它太烫了,烫得在我嘴里凌乱地蹦着跳着;它太香了,香得迟钝了我的鼻子和舌头;它太润了,润得从我的嘴唇上一步跳到了肚子里。我到现在一直偏爱这种纯净素洁的吃法,倒不是潮什么“原汁原味”,而是从小“原汁原味”成了习惯。它素面朝天,一尘不染,自然淡雅,高贵不俗。也许你偏爱加些葱花、姜末、酱油、咸菜什么的,那也不失为精彩生动。但我顽固地认为那就变得浓妆重彩,绚丽多姿,莺歌燕舞了。何苦来!
这时,深的夜,已开始变浅了。
娘做豆腐的技艺,自然一流。而我对这类“绝世家学”是了无兴趣的,总觉得它应该是“传女不传男”的东西,更何况我的志向是“学而优则仕”,所以你千万别来问我。
而今,天南地北的豆腐吃得多了,猎奇的心思淡了,就又回到原点:吃遍东南西北中,豆腐还是咱家乡的好啊!可是,娘已在遥远的天国。我想念娘亲!
放不下的家乡豆腐,这就是故土情结。有位学者说过:“豆腐是凝聚着中国人的感情做成的”,颇有些哲理。远方的游子,会记挂着家乡的那株老树,那条小河,那座小山……中国人,你可以说家乡比哪儿都好,大家“心有戚戚焉”,如果你说家乡哪儿哪儿不好,大家愤愤然群起攻之!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是的,它乡再好,你只偶然和它相遇一回。而故乡,与你一辈子厮守,不离不弃!她就是娘亲!
家乡的松毛豆腐更好吃。若明还暗的碳火上支一个烧烤用的铁箅子,上面放上新鲜的松毛叶,再一块块放上臭豆腐——以毛色偏白者为上选,越灰暗的质量越次。臭豆腐在松毛上烤着,慢慢变圆,皮壳黄闪闪的又不焦糊,这时臭豆腐的霉香和松毛叶的清香混合着弥漫开来。家乡酒斟满一大杯,豆腐放到嘴中嚼着,小酒呷着。然后天南地北瞎胡扯。
已过子夜,刀客月朦胧鸟朦胧地回家,抬头眺望星空,我见到了娘责备的目光,眼眶顿湿!酒酐腹胀之际,胡诌得《豆腐好》三阙,呈于君前:
豆腐好,最好是乡台。豆花水嫩西施脸,腐乳金红关公腮。垂涎天上来。
豆腐忆,最忆是娘亲。鸡鸣挑水响嗄嗄,夜深推磨汗洇洇。悠悠寸草心。
忆豆腐,小酌诗情浓。姹紫嫣红花解语,新词一曲酒一盅。 流光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