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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佛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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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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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普师别传

老普师,男,彝族农民。生活在滇中楚雄千里彝山中一个叫阿者郎(彝语音译,意为:朝着太阳的石头旮旯)的小村子里。这个几十户人的小村子啊,长在一座满是悬崖峭壁的半山腰里。过去,山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草还是草,石缝中、草丛中是不屈不挠的仙人掌。村子周围有一些很陡的山地,像是这山上的一块块牛皮癣,耕牛都爬不住,只能人工劳作。村里没有水,吃水要到山脚一条小河里一个叫“三湾” 的地方背,来回得走半早上。有老话说:阿者郎阿者郎,猪槽用绳拴,屙屎要扳桩,腌菜罐背着下三湾。老普师的生活是枯燥而卑微的,辛酸而无奈的,但俗话又说:三穷三富不到老。谁知道呢?

老普师不知何名号,人们都称他“老普师”。其实他才三十多岁,资深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概因为他爱弹弦子爱跳左脚舞,爱玩爱笑爱朋友的原因吧,人们都喜欢他。他的职业红白喜事上吹喇叭——俗称喇叭匠,算得上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手艺人,但他的最爱,还是跳左脚,唱调子,弹弦子。按他的说法是:瞎子养八哥——穷欢乐。所以他出门,除了劳动工具,总背着他心爱的弦子。

人们说,老普师是把苦胆当成蜂蜜吃的人,是不知道什么叫累的人。他在哪里,哪里就充满了欢乐。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时,老普师便会吆喝着几个人,来到村子中的空地上,弹起弦子跳起脚。那些刚放下碗的彝家小伙子小姑娘们,便停了嘴和手,侧耳细听。夜空中,传来老普师亢奋粗犷的吼声和“淙淙”的弦子声:“共产党恩情说不完……”这是一曲经典的彝族左脚舞曲,也是老普师的专利——他总是用这曲子开场。滇中的彝族左脚舞是一种曲子不变而歌词不断变化的彝族舞种,发源地在牟定,《康熙定远县志》就有记载:“男女百余人,吹葫芦筝,弹月琴,吹口弦,唱夷曲,环围堕左脚,至更余方散”。老普师唱的歌词很显然是解放初期的。由于乐曲简单粗犷易跳,现在也还常常作为开场舞曲。小姑娘小伙子小媳妇老汉子甚至老奶奶们听着听着,便陆续出了家门,来到空地上。只见老普师披着羊皮褂,戴着绿军帽,弹着弦子,在场子中惊天动地地吼着、跳着。人们不断地加入了他的圈子,他的队伍越来越大。直到夜过三更,月亮睡去,人们的睡梦中,还响着那嘹亮的弦子声和歌声。

老普师人缘虽好,却还没有媳妇。这也正常,那阿者郎村,没几个男人有得起媳妇。谁愿意嫁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呢?很多小伙子都到外村倒插门去了。老普师却固执地说:“包产到户了,政策好了,我就不信讨不到个婆娘,守不住祖坆。”他一咬牙放弃了喇叭匠的工作,种起了地养起了猪。他历史上第一次杀年猪,我们爬了两小时多的山路去祝贺。酒酐耳热,老普师带着村里的一些人,又跳开了:“共产党恩情说不完……”慢慢地生活好了,家里有了吃不完的粮食,也攒了些钱。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成全了他的老婆梦。他有了个热闹的家。老普师风趣地说:“现成的爹啊,要感谢党的政策好。”

政策越来越好了,过去鸟不拉屎的阿者郎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坡改梯”“退耕还林”等政策的落实,村里“牛皮癣”坡地都变成了窄小的梯田,能容一架老黄牛耕种。不能改的都种上了杨梅树,石旮旯变绿了,夏天杨梅红红火火,可以卖钱了。三湾那里,多了间房,一根管子爬上山来,家家接通了自来水。老普师见水能爬坡,便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把河边种荞的旱地,改成了田,买了小型抽水机。第二年便收获了金灿灿的谷子。这样就不用拿小麦和包谷去换米了。这下事大了:村里人都去整田,让老普师抽水。老普师抽水收点钱。村民们很乐意。村子里有米吃了。祖祖辈辈都吃玉米荞面,现在大米吃不完。

有了钱,吃穿不愁了。老普师的脚跳得更欢了,村子里的人都发动起来了,四周村子的人都来了。阿者郎的歌舞声,响彻四方。月朗星稀之夜,红白喜事之日,缺了老普师,便缺了领头羊,便少了主心骨。

老普师动起了脑筋。到外地找来樱桃木,做起了弦子,这是他的老本行。弦子做好了,便教年轻人弹唱。这本来是彝族人的本领,可年轻人不会了。慢慢地,这就成了他的生意,远村近邻都问他买弦子,他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手。老婆见他能来钱,想起自己打小也是绣花的主,便也绣起了花,做起了花衣服。前些年人穷,有钱要穿“涤卡”布衣服,现在看不上了,要穿自己的彝族花衣服。

阿者郎的变化让人回不过神来。三湾的小河上架起了桥,河对面的公路接到村里。这个过去屙屎不生蛆的穷村子,现在有吃有穿还有钱,村子四周果木成林,绿树环合。姑娘也不愿意嫁出村了,跳左脚舞的人多了,老普师依然是那个老普师,依然带着大家跳着“共产党恩情永不忘……”

新世纪了,老普师摇身一变,成了“文化人”。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他跳的左脚舞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帽子落到了他头上,还当了什么“传习所所长”的“大官”。申报时,人们知道了老普师的大名:普有福。老婆也是省级传承人,成了“绣娘”,教徒弟绣花。儿子成了左脚舞表演队长,带着乡亲一路跳到了北京、上海、香港、中央电视台。老普师盖了新房子,砖混的,家具比城里人还齐全还新潮。大儿子结婚了,他在电话里吼道:“不来就是看不起我老普师,我派轿车来城里接。”过去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我们的自行车变成了轿车。

2010年,老普师风风光光地进城了。县城建了商住一体化的“彝和园”,政府让他把生意搬到“彝和园”去做,带头发展民族产业,免五年房租和税收。

彝族左脚舞成了广场舞、健身操。居民跳,干部跳,老人小孩一起跳。彝族装变成流行时装,不论是彝族人还是汉族人都穿它。弦子变成了大众乐器,彝族人弹,汉族人也弹。各种表演、比赛带来了跳法唱法的不断更新。老普师愁了:“这样下去,彝族人反而不会跳不会唱了。”后来,彝族舞有了“原生地”保护。他开心地说:“彝族舞的每一种唱法都有一个故事,有一个来历,不是随便改的。”他说、弹、唱、跳,我们记录整理。第一首就是《共产党恩情说不完》。他说:“这是解放后就有的调子,好唱好记又普及,当然是开场舞曲,而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动。”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2016年,老普师过世了,去送路的人很多。(字数:2488)

                                           杨启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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