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佛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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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启彦
苦葛藤，豆科葛属植物，缠绕草本，滇中地区很常见。它的叶呈心型，像桐子树叶，和葛根叶几乎没有区别。细看，它背面有绒绒的毛，葛根叶没有。它的根也粗壮，但不如葛根硕大且嫩粉甘甜，而是粗鲁而苦涩艰咽的，并没有人吃它。小时候，老家陡峭的箐边、潮湿的荒地里，常见它蓬蓬勃勃的身影，没受到人的亲睐却自得地生生灭灭，也许这苦葛藤是极没有自知之明的。
偶然听得小伙伴说，这苦葛根可以用来毒小鱼虾，我便纠缠着小伙伴们去龙川河操演一回。听说，那里的鱼虾比地上的沙子还多。得一个周末，我们便行动了。偷偷拿了家里的背篓、挖锄，还有母亲专用的捣衣棰，找了她将信将疑的借口，便出门扬长而去。我的母亲是极难骗的，但我使尽无赖能事、死缠烂打，她又其奈我何。六七个小伙伴像敌后武工队一样，潜到一条深箐边，脱了上衣，甩开膀子大干起来。原来这苦葛根是极难缠的。先把它周围的荆棘扫荡一空，才小心地挥锄头，它根长得极深，一尺深的洞下去才见端睨，却还远远不到尽头。小伙伴们力气无限而耐心却有限，大骂这贱骨头的东西，竟敢和我们拧着干，更卯足了劲，绝不服输。边骂边把那根挖成几截。然而这苦葛根死硬到底，不可捉摸地向地球深处钻去，有时还钻在石缝中，拼死消耗我们。中午了，小伙伴们软沓沓地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嚼着家里带来的饭团子、麦面饼，又到箐里灌了一肚子水，这才背着苦葛藤向龙川河去。
小河在大峡谷中蜿蜒东去。水很清，清得似乎没有，舔着巨大的石块，潺潺淙淙。我们找了浅潭，脱了衣服，两人一架，把苦葛根放到圆滑的河石上，吭吭哧哧地敲了起来。要把苦葛根的汁敲出来，混到河水里，小鱼小虾喝了水，就中计了。我们敲啊敲啊，直干到汗水淋漓，又脱了裤子，跳到水潭里游一阵，再上来继续敲。如此循环，便裤子也懒得穿了，反正河里没有大人，更没有女人。湿了的衣服都展开铺在大石块上晾晒着。这时，鱼果然漂起来了。大家便蜂拥而上，可小鱼并不束手就擒，跳几跳不见了。内行的同伴解释说，这苦葛汁没有毒，并不会把鱼毒死，只会把鱼闹昏了，所以下手要快。直到太阳偏西，大家议论说，家里的老娘可能在呼天抢地大骂了，这才收拾了回家。我们弄到的鱼也不多，才二三十条，小拇指长，没有想象中的背不动，吃不完。虽然个个喜笑颜开，但算不得大获全胜。
若干年后，我到县城教书了。县城西边的化佛山颇有些名气。我们常去登山游玩。我们竟在山脚的箐中发现了苦葛藤，却是另一番景象。它的根部粗的有水牛大腿粗，细的也比手臂还粗，屈崛突凸，沿老树缠绕而上，巨蟒一般，藤展数十平方米。这可能是苦葛藤家族的龙头老大，你要从它的根部找到藤梢，几乎是异想天开。一次我沿着藤爬，竟然险险地渡过了要绕行很远的深箐。更有内行人说，这苦葛藤极易生长，几年时间，新藤就淘汰了老藤。枯藤的身躯里，会生出一种虫来，人们就叫它“苦葛虫”，如竹虫柴虫一类，是高蛋白食品。我们拿捏了时机，便上山去找。果然，找到枯藤，便把它拖拽到一边——这很容易，枯藤是极易脆断的。用膝盖顶住，再粗的也能折断。折成若干段后，再捡起随意一段，用力去掰，把那枯脆的身躯掰开，就能发现苦葛虫，小拇指粗，比小拇指长，体微黄，半透明，可隐约看见虫的内脏。有时一掰开就是两三条，有时一拃长一断，也不见一条。刚掰出的虫是活的，装到塑料罐子里闷着。即使是中指粗的枯藤里，也有虫子。这虫明显是吃枯藤的，真是一物吃一物。也有的枯藤里竟没有一条虫。内行的人又说，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掰不断的枯藤身子里，就没有虫。果然是这样，有虫的枯藤，身子已被虫子吃空心了，当然易断。内行人还说，只有在春夏之交死去的藤子，才会有虫。我想，这已是植物学家的课题了。我们一下午，有时一个人能弄到四五斤虫子。糟糕的是一身藤子灰，脏兮兮的不成人样，但脏并快乐着。这虫子用香油炸了个焦黄，味道是出奇的香，更难得的是，它不燥热，并没有吃竹虫柴虫牛干巴的后顾之忧。
一年春节期间，我们游历化佛山。我突然想起那满箐的苦葛藤，应该去看一看。而这一看，我震惊了。那苦葛虫已经变成了成虫，小小的，白白的，从枯藤中钻出来了，静静地停在藤茎上。瞧它那柔弱的翼，很显然是飞不动的，只要轻轻的一场春雨，就可以把它们扑到地上。再看那藤茎上，有肉眼看不分明的虫卵。果然，地上有死去的苦葛虫的尸体，有的一两具静静地躺着，有的五六具聚做一堆，似乎在凭吊着什么。我明白了，苦葛虫在枯藤中孕育两季，就是为了春天这一次生。它的生，只为了见一次光，看一次太阳，然后产下虫卵，就安静地死去。地上爬的蚂蚁不知道它的生，只知道它的死，只管把它们的尸体往洞里拖；密林中的啄木鸟，也不知道它的苦难历程，只管把它们的尸体捡到嘴里。天上飞的七彩蝴蝶，会讥笑它徒有羽翼，而不能展翅蓝天，看看花花的世界。
苦葛虫就这样死了，死得干净利索．它是向死而生的。
我伫立良久，默默离开。苦葛虫的魂灵附体，久久不去。以我们人类的博大认知，是无法理解这虫的渺小而无闻的。
那以后，我不再去掰枯死的苦葛藤了，也不再吃苦葛虫了。朋友问：“咋不吃了呢？”我说：“有毒。”（总字数：20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