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了”,我刚进入会场坐下,二哥打来电话。此前检查从未反映出心脏有疾的父亲,患急性心梗走了,前后不到5分钟。这是2021年国庆放假的前一天。而我的手机里,还存着准备国庆接他来重庆的高铁票。一生不肯给别人添麻烦、不愿给子女添麻烦的父亲,就这样干脆利索、不吭一声的走了,连日子都选在大家容易相聚的国庆。
(一)
父亲生于解放前动荡年代,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三;幼年过继给人家“压长”,排行第二。父亲和同月同日生的母亲结婚58周年,育有我们兄弟姊妹五个。
种地,挑煤,打石头,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父亲一生用勤劳的双手去迎接承受生活的磨难,含辛茹苦供五个子女读书求学,抚养我们成人成才。日晒雨淋,作为石匠的他,手握意志的铁,在人生陡峭的崖壁上,年复一年用钢钎去敲动改变生活给他苦难的命运,用手锤去敲碎生活给他沉重的巨石。作为普通的农民,他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把一生种进田地,盼望开花结果。记忆中的父亲,他背上的汗从未干过,他弯腰干活的身影从未直过,他丈量土地的脚步从未停过。一个个生活画面里,他总是在动着、干着,几乎没有静止的画面。仿佛这是第一次,他终于安静的躺下歇息,再也不用劳累。
乡村露天电影是我们童年的欢笑。不管多晚多累,听到远处有电影声,父亲总会带我们循声而去看电影。冬天的河水再冰凉刺骨,他会赤着双脚,把我们背在背上,渡我们过河,享受露天电影的美好。八十年代,我们五姊妹同时读大学、中专、高中、初中、小学,昂贵的学费,对于身为农民的父亲,异常艰辛。父亲打石头,卖谷子,卖菜,找人周借。其间,遭再大委屈,受再多气,他从不说苦,从不说让子女辍学。相反,他说,“为你们读书,我少活二十年也愿意”。只读了几天初中的父亲,始终有着开明的思想与眼界。他坚信读书对子女的成长成才有好处。他总是鼓励我们,再往前走走,再继续深造。在父母的鼓励支持下,大哥成为八十年代初乡里第一个从高中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大学生,二哥成为八十年代初乡里第一个从初中考上全国重点中专的中专生。如今孙子孙女也陆续以优异成绩参工自立,当翻译的当翻译,干技术的干技术,可是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早年生活艰辛拮据,父亲总是特别省吃俭用。这些年子女都已成人,生活条件早已改善,他依然坚持劳作,干农活,说只要能干一天就干一天,能挣一点是一点,不给子女添麻烦;年事已高的父亲甚至还老想着出去干活,给孙辈挣点学习生活补贴。我们兄弟姊妹房子装修好,多次要接他和妈妈到子女身边,到城市居住,他都不愿意,说会给子女增加生活负担,说在城市站坐都要花费,喝一口水都要交水费。父亲一生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在京东上给他买回吃的他总嫌贵叫别买,买回的衣服也多数未开张,还挂着崭新的吊牌。家人有病痛,他急着帮买药看病,而自己却从来都是忍着,忍着。心里一辈子装着家人的父亲,从来没有装着他自己。
父亲身子单薄瘦弱,我们每每看着都心疼,但他却像有使不完的能量。邻里乡亲有需要他帮忙的泥活石活,他总是力所能及的去帮;乡亲有嫁娶喜事,他定是出力抬床抬柜的那个;乡亲有丧事,他定是第一时间去帮忙去为人穿老衣的那个。他总是说,人谁都难免有个事,能帮一把是一把。
父亲常常教育我们,做人要正直诚恳,知书达礼;说话做事要讲良心,要公道。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他的言传身教,为子女树立了做人的榜样。父亲走后,很多乡邻来送他。隔壁队已八十多岁高龄的余婆婆,从她女儿家颤颤巍巍走回来听说爸走了,一定要来看他送他,说爸爸心肠好,爸爸和妈妈都对人那么好,还坚持一定要我们收下礼金。我们兄弟姐妹自幼在外学习工作,前来吊唁的好多人我们都不认识,他们是老家邻队的人、邻村的人、邻村的邻村的人,因为爸爸和妈妈对人的好,结下了善缘。
(二)
父亲走的那天,白花花的太阳,白亮亮的雪。太阳和大哥走时一模一样,明晃晃的寒光,明晃晃的刺刀,刺进亲人的心脏。前年接父亲来玩在广场的照相做成了最后的遗像,就那么慈爱的微笑着。丧事取款,银行说当日只能提5万,特殊情况也必须预约。多想这充满预约的世界,有一所生命银行可以预约生死,可以不让父亲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早,可以让我劳碌一生的父亲多看看世界,多享享清福。
匆匆赶回老家,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的嘴微张,依然有血色,仿佛并没走。我想一直看着父亲,却被一只命运的手拉开,被一道闭棺的黄条阻隔。冷气机嗡嗡作响。父亲躺在零下43度里,除了冷,还是冷。我死死抱紧父亲的棺材,却抱不住父亲; 我守在爸爸的屋里,爸爸不在屋里;我捧着爸爸的衣衫,爸爸不在衣衫里;我在爸爸的椅子旁,爸爸不在椅子上; 我喊爸爸,没有爸爸的回音,只有自己的回声。灵屋里,锣声,鼓声,经声,声声急;烛火,香火,纸火,巍巍颤。一切都是重的,重重锤击亲人的心;一切都是轻的,如火灰满天飞散尽,我们什么也抓不住。作揖,跪拜,瞌头;瞌头,跪拜,作揖。端着父亲的遗像,转圈直行,直行转圈。我不知道,瞌多少头才能瞌醒父亲,转多少圈才能遇到父亲,点多少火才能暖到父亲,只要可以,多少我都愿意。我愿意相信,每做一点就靠近父亲一点。说话做事像极父亲的他的小学同学哀乐师,整夜整夜地唱着亲人们梗在喉咙里,唱不出的苦与悲歌。
父亲走了的这些日子,我们儿女孙辈轮流为父亲守夜。他惦记的小孙女和我一起守夜,只想陪伴他更多些时间;他一手带大的外孙女,也主动守夜陪伴;爱他的两个孙子也轮流尽孝;连最小的孙女一边回老家陪着一边复习准备考试。他们爱着他们的爷爷与外公,如果父亲醒来,这是多么醉人的天伦之乐。暴雨倾盆天亦悲,草木肃立泣血泪。守夜时暴雨倾盆,我们不停的捅雨棚上的雨水,太多雨水将雨棚洇成洞,水流不停的往下漏,像父亲的人生,从小生活苦难,长子英年早逝,一个接一个的漏洞,灌注人世的冷雨。而夜夜都有亲人请来乐队为父亲送行,可热闹是大家的,与父亲与家人没有关系,外面越热闹,守在灵前的我们心里更加寂静而空旷。我知道,与乐队的热闹相比,生性安静的父亲,更愿意我们陪他安静的说说话,更愿意安静的听听子女孙辈的工作,学习,生活情况,只是他再也听不到,我们也再也无法向向他诉说。父亲离开仅仅几日,已恍若隔世。没有爸爸的日子,我们被吸进黑洞,深不见底。
看墓地,选墓地。如父亲所愿,选了他生前希望的那块地,就在老家屋旁。红薯,南瓜,瓠子瓜,来不及品尝,父亲把亲手种下的甜全部留给了家人,等待家人采摘。地块有限,找人拉来水泥板延伸拜台,选好大理石双墓,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住得敞亮,也希望多年以后,爸爸和同月同日生的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依然相依相伴。和父亲生前一起打石头的同行,一锤一锤地打碎墓前的石滚子,移掉压在父亲生命最后的一块的巨石。土地瘠薄,满满一车红土拉来作垒坟用,填补土地的凹陷,填补父亲一生的痛与缺憾。而缠绕父亲一生的痛与缺憾,有着血红的颜色,有着石头一样的颗粒,被父亲的心包裹着,来回辗磨,血肉模糊。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剥离它,剥离父亲从小生长的环境。那时侯,父亲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懂得了人世的炎凉。
老屋竹林。在变幻莫测的风的面前,竹叶细碎的抖动与反抗是那么无力。一如父亲,一生对庞大苦难与不公命运的反抗。站在这里,想起爸在这里说起我已故大哥时,眼中闪烁的泪花和抖动的双肩,当时握着爸的手一同泪流的我,为什么不拥抱一下爸爸,拥抱一个伤心的父亲,给他些许力量。想起春除夕之夜,父亲大概是想念大哥了,凌晨三点他一个人悄悄在院坝烧香点蜡,沉默良久站起来往屋走,走几步又回头,走几步又回头,最后在院坝站了半?1?8才回屋。父亲今年好多次梦见大哥,他和我说起那些梦的细节,我没有勇气告诉已经开始健忘的父亲,那些不是梦,就是过去真实的生活细节,是因为父亲的反复怀想,在脑子里重现。父亲生前常将竹子划成条,编织簸箕,撮箕,箩筐,各种各样的农用工具。现在,这些竹子齐刷刷地站着默哀,再也没有一双温暖智慧的手,把它们带往光亮的归处,再也没有一把保护的利刀,为它们劈开前行路上的荆棘。
父亲下葬那一天。灵柩从屋里移出的时候,再多人也没能拦住和父亲同月同日生、共同生活58周年的母亲从楼上跌跌撞撞冲下来,为父亲送行告别。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将天凌晨五点的上空撕开一道天青色的巨大裂缝。那一刻。抱住母亲的我一起坠落,所有亲人,都是裂缝里挣扎的人,找不到出口的门。就算如此伤心的母亲,却在父亲走后一遍遍的告诉和宽慰儿女孙辈:你们的爸爸、你们的爷爷生前一直为你们骄傲,他一直说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好的儿女孙辈,这么好的一大家人,他这一生干到死都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三)
父亲走得太快太急。从医未从医的人都说,应是逝于生命第一杀手:心梗。有人说他们医院刚经历一例,有人来心内科就诊,方还未开完就倒下,医院马上进行心肺复苏,送另一医院装了支架,病人得以抢救;同一时间,也与有另一位二十多岁的年青人,就在医院发作,没来得及抢救。如果父亲发作时刚好有专业医生在场多好,或许也可以得救;又或者我们更早一些带父亲去大医院检查,碰到专业又果断的医生建议作血管造影,早些查出病情,对症治疗,装支架,或许父亲的生命可以延长好多年;又或者人工心肺复苏早已全民普及
在父亲发作时,周围的人有能力帮助自救,赢得抢救时间,赢得第二次生命。可是没有,这一切都没有,一向心脏检查没有反映任何问题的父亲,不到5分钟时间里,倒在妈妈怀中,再也没有醒来。正在学医的小孙女,返校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当急救志愿者,希望能帮助更多人的爷爷。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想把所有有父亲生活印记的物品留下,藉着它,我希望能靠近父亲一点。父亲穿过的衣服,我一一整理并拍照留存,用爱与怀念去还原父亲穿着它们的样子。眼镜、放大镜、水杯、给父亲买的书,这些我打点好希望能入棺陪伴父亲的物品,风俗上不说能放,我全部带回来了,连同孝帕、碗、毛巾、父亲生前常穿的蓝白相间体恤,和父亲墓穴四角的土。一件物品就是一个情感旧地址,沿着内心的导航走向父亲。一粒土就是一个子女孙辈的念想,年年岁岁,葳蕤出思念无涯的青草。
手机的12306系统里,仍保留着9月24日为父亲预订的10月6日来重庆的高铁票。我没有退票,也没有改签——我无法退回一个活着的父亲,也无法改签一个父亲离世的日子。而一张薄薄的票根,载不动一个老父亲多舛的命运;一列快速的高铁,也载不走儿女们对老父亲永恒的爱与怀念。
老家的山坡上,白云依然在飘,父亲种的红薯青绿蔓延。可山坡上,田地间,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田间地头,再也没有我能喊回去吃饭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