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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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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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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情深》

古道情深

杨荣光

他们坐在堂屋火塘边烤火。火苗在栎树柴堆里左躲右闪,四处窜动,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

秀莲的目光无意中往屋门看出去,就看见乳白色的晨雾,沉沉的,实实的,沉沉实实的,如一大片棉花,填满了龙川江河谷。

“起棉花雾了。”秀莲说。看不到碧绿的江水,秀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昨天早晨还好好的没有江雾,今天咋就突然有了呢?

没听到刘志远的回应,秀莲又问了一句:“小弟,咋就起棉花雾了呢?”

“今天立冬,你不知道吗?我的大姐。”刘志远笑着回应秀莲。

刘志远正在专心地做他每天起床洗漱后必做的饮料——雷响茶。

“哦,冬来了,江上就生起棉花雾来了。”秀莲自言自语,脸上露着羞怯的笑。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刘志远做雷响茶。

火塘里的麻栎柴燃得很旺,被火苗烧得滋滋滋地脆响。一根涂满碳灰的铁链,一头挂在火塘上方的横梁上,一头带着铁钩垂下来,正对着火塘正中。铁钩上挂着炊壶,壶屁股被炽热的火焰舔着,壶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唱着,壶盖子哐嘡哐嘡地跳着,壶嘴儿吱叽吱叽地吹着。

栎柴下已经烧出一大堆赤红的木炭。刘志远拿起自制的竹片火夹,把栎木炭扒拉到火塘边,再顺手取来状如一拳大小的土陶茶罐,放在栎木炭火上烘烤。烤了一会儿,刘志远用竹火夹夹住茶罐的脖子,取出来放在火塘边沿石板上凉着。凉了片刻,他从火塘边的茶叶箩里,取出一小撮秀莲亲手揉制的干茶,放入茶罐里,又把茶罐放回栎炭火上烘烤煎茶。他不时把茶罐取出来摇抖几下,用眼睛看看,又用鼻子闻闻。刘志远反反复复地做着一套动作,等到茶叶烤得有些焦黄、色泽幽亮、溢出一股糊香气,才将烤好的茶罐放在火塘边上,然后提起大炊壶,把滚涨的开水注入茶罐。茶罐顿时噼里啪啦地炸起雷响声,茶水在罐口翻滚冒泡,热气腾腾,却没有溢出。等到罐口的水花沉落平静后,刘志远又缓缓地往茶罐里加满开水,再将茶罐煨在栎木炭火旁。片刻后,茶罐里的水又沸腾起来了,茶香四溢,绵淳浓厚。

刘志远从栎木炭火中取出茶罐,放在火塘边凉一凉,顺手拿出两只乌黑发亮的土陶碗,把茶罐里金黄色的茶水倒满一只茶碗。这第一罐雷响茶浓度极高,苦味很重,是刘志远自己想喝的。

刘志远再次给茶罐注满开水,放回栎木炭火上煨了片刻,然后取出茶罐,把茶水倒满另一只空碗。这第二罐雷响茶汤色浅了许多,苦味也会淡了许多,是刘志远给秀莲喝的。

秀莲很小的时候喜欢看爷爷做雷响茶。在她的印象中,爷爷第一次哄骗她喝雷响茶,苦得她龇牙咧嘴,摇头晃脑,哇哇大哭,惹得爷爷咔咔咔大笑。爷爷把秀莲当孙儿养,一次一次地诱导她喝雷响茶。经年累月,秀莲慢慢地习惯了雷响茶的味道,也喜欢上喝雷响茶。后来爷爷去世了,秀莲也长大了,她又看着父亲做雷响茶。父亲说秀莲是女儿家,不让她经常喝,但在口渴的时候,秀莲会野蛮地跟父亲争抢茶碗喝。父亲去世后,刘志远学会了做雷响茶,秀莲每天早晨喜欢跟着他喝上一碗雷响茶。

秀莲记得,爷爷在世的时候,父亲从不动手做雷响茶。父亲在世的时候,刘志远也不会做雷响茶。父亲去世后,刘志远突然就会做起了雷响茶。他们谁也没传过谁,都是自自然然的就会做了雷响茶,都是一模一样的方法,都是浓香四溢的味道。连现在用的土陶茶罐和茶碗都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已经变成他们家的传家宝。

刘志远经常笑着对秀莲说:“我们家什么都不值钱,就这套雷响茶土罐土碗金贵。算一算,传下来都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都成古董了,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珍藏,不要把它打烂了。”

秀莲爱笑着回答他:“就你把它当宝贝,你瞧那茶碗邋遢得发亮,用它添饭喂狗狗都嫌弃。”

嘴上虽这么说,秀莲却最喜欢看志远用这土茶罐做雷响茶。刘志远做雷响茶就像故意表演杂耍给她看,技艺越来越精炼,本事越来越大,比爷爷和父亲的手法还超强。前年,乡上文化站姓张的站长故意来看刘志远做雷响茶,他的表演让站长高兴得手舞足蹈,又是拍照又是采访录像,说是要给刘志远申报什么“古道非物质文化民间传承人”,但后来没有听到过结果。

看着志远做雷响茶,有时秀莲就会想起第一次去上海的一件事。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的第三年,刘志远带着她到上海看望儿子。儿子知道他们爱喝茶,找了一个星期六,带着他们去一个十分高档的“茶世界”喝茶和看茶艺。儿子的意思是要提高他们的饮茶文化,让他们从“喝茶”上升到“品茶”。到了现场,两位穿着旗袍的漂亮女孩给他们表演,一女孩优雅地弹琴,另一女孩慢慢悠悠地卖弄茶艺。看了半个多小时,秀莲咋看也没看出有什么好稀奇的。

走出“茶世界”的大门,儿子很自豪地问:“妈呀,爹呀,茶艺好看吗?茶好喝吗?”

秀莲顺嘴说道:“什么茶艺?我看没有你爹做雷响茶好看。你爹做的雷响茶那才叫茶艺。”

刘志远也跟着说道:“给我们喝的也叫茶吗?我们高黎贡山小沟小河里的清凉水都比它好喝。”

儿子一脸惊诧,很不服地批评他们:“你们二位真是山旮旯来的,这么高档的茶艺都让你们看不起。”

刘志远有些生气地回答儿子:“狗屁茶艺。白花些钱。”

儿子还不服,提高声音说:“今天我花了一千多块钱请你们二位看茶艺,结果连你们做雷响茶的手艺都不如,这这这,这真是……”

从上海回来时,儿子又花了几千块钱,给他们买了一套做工精美的紫砂茶壶茶碗,说是什么大师亲手做的。让他们带回家后,先把那破茶碗茶罐都扔了,用这套紫砂茶具泡茶喝,慢慢的就知道它的好处了。带回来后,刘志远用它泡过两次茶,往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瞧,那紫砂茶壶茶碗现在就摆在家堂桌上,平时他们都懒得搭理,那茶具身上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

两罐雷响茶,一浓一淡。每天,夫妻俩的日子就是从这两罐雷响茶开始的。

喝过雷响茶后,太阳正好照进院场里。秀莲和志远从屋里移出来,坐在院场里烤太阳。晨雾慢慢往上膨胀,填满江两岸的岔河岔洼,刚好漫溢到他们家院场脚下面,他们就坐在雾海边沿,眼前一片白茫茫。往远处看,好多螺蛳状的山尖尖就像烽火台,高矮错落着浮在雾海上。秀莲觉得自己也漂浮在雾海上。

阳光照射着雾海,雾面悠然蠕动,白浪缓慢翻滚,闪着耀眼的金光银光,刺得眼睛发花。秀莲移开目光,看向古道边那块菜地。看着看着,秀莲忍不住发出笑声。

志远感到奇怪,问秀莲:“你傻笑什么?”

秀莲说:“笑你。”

志远说:“我有什么好笑的。”

秀莲笑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们寨子的事情吗?”

经秀莲一提,刘志远的脸皮有些发热。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他当然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那年,刘志远师范毕业被分配到龙川乡教办,又被教办分配到篱笆铺小学。那天,因为乡教办人手紧,没有人亲自送他。教办主任送他到中心小学大门口,给他指指东边大方向,让他对着高黎贡山沿着古道石板路往东走。教办主任还说路在嘴上,你自己一路去一路问,自然不会找不到篱笆铺小学。

刘志远挑着简单行李,沿着古道一路走来,走了将近两小时,才走到篱笆铺。在寨子口,他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秀莲。当时秀莲正在古道边的菜地里蹲着摘菜。

“大姐,请问你一下,这里是篱笆铺寨子吗?”刘志远突然问道。停留片刻,见秀莲没有反应,刘志远又提高声音:“大姐,请问一下……”

秀莲先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赶紧站起来,惊愕地看着刘志远。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挑着担子的男青年。

“你说什么?”秀莲慌乱地问道。

看见眼前是一位年轻漂亮的村姑时,刘志远有些惊慌失措,急促地问道:“大姐,请问你这里是篱笆铺寨子吗?”

听到刘志远叫她大姐,让秀莲手足无措,脸上涂满红霞,张张口却吐不出话语,变成了哑巴,只会点点头算是给刘志远回答。

“大姐。”刘志远还是礼貌地叫她大姐。“那篱笆铺学校在哪里呢?”

“诺——”秀莲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手指着她家左侧方向不远处。

看着刘志远挑着担子向学校走去,秀莲怔怔地站在菜地里,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然后回过神来,捂着嘴嗤嗤嗤地笑。笑那人左一句“大姐”、右一句“大姐”地喊她。

第三天晚上,寨子里年纪差不多一样大的六七个好姐妹集合在秀莲的闺房里,叽叽喳喳地闹得欢,议论的主题是刚来学校的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师。

快嘴妹兰香先发问:“学校里新来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们知道吗?”

圆脸姐冬梅说:“当然知道,他姓刘,叫刘志远。”

兰香怀疑地说:“他前天才来。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大眼睛春桃不屑的反问兰香:“冬梅姐说的你都不信?”

经春桃这么一说,大家不用怀疑了,因为冬梅的爹王老师也在学校里教书。

秀莲听着姐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兰香问:“秀莲姐,你笑什么?”

秀莲想把前天那个刘志远一进寨子时,左一声右一声地叫她“姐”的事,说给姐妹们听听,但她又忍住了。秀莲说:“我笑你们跟那姓刘的人生面不熟的,却在背后议论人家。”

兰香开玩笑说:“跟你们说一下,我已经看上刘志远了,谁也不要跟我抢。就是不知道我家祖坟会不会冒青烟,我前世有没有修得嫁给那姓刘的好福气。”

慢性子姐秋菊打趣兰香说:“你也不看看那刘志远,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不知读了多少书,一身都冒着文气。再瞧瞧我们,连小学都没读完,人家能正眼瞅我们一眼就不错了,你还想嫁人家,我劝你不要做白日梦了。”

“我们这一伙姐妹,能让刘志远看得上眼的,可能也就是秀莲姐。”春桃直直地说出来后,姐妹们都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兰香有些丧气地说:“就算刘志远看得上秀莲姐,可秀莲姐也没机会嫁给他啦。”

冬梅笑着对秀莲说:“秀莲妹,我叫我爹给你牵牵线,如果刘志远看得上你,你舍得把乡街上那姓张的未婚夫给蹬了吗?”

听姐妹们越讲越离奇,并且讲到了自己的头上,秀莲红着脸骂他们:“你们不知害臊的在背后议论刘志远,真是不要脸皮了。”

那一晚,姐妹们走后,秀莲躺在床上,姐妹们讲的话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让她浮想联翩。那个刘志远的身影总是在她的眼前晃动,一会儿喊她姐,一会儿对着她笑,搅得她心慌意乱,思绪一片混沌,折腾了她大半夜。后来她感觉睡着了,又似乎清醒着,还看见乡街上那个姓张的未婚夫跑来跟她吵架,骂她心里藏着姓刘的老师,骂她不要脸,骂她肮脏,要跟她分手。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多高,秀莲感觉脑袋闷沉沉的有些生痛,但她突然听到窗口传进来刘志远讲课声,脑袋的疼痛慢慢地消失了。

此后,秀莲每天早晨一听到学校敲响犁头的钟声,就赶紧起床,站在闺房窗口张望着学校,静静地听刘志远讲课。他讲的是普通话,语气不急不慢,抑扬顿挫,讲得真好听。有时听得入迷,把做早饭的事都忘记了,直到爹敲门喊她,她才回过神来。有时听着听着,她的脸会不自觉地发热,她就在心里骂自己不知羞,赶紧走出闺房找事做。

再往后,每天下午学生们放了学,刘志远喜欢到寨子里走逛,跟村人们交谈闲聊。秀莲难免跟刘志远在村道上碰面,每回遇见,刘志远还是很礼貌地微笑着叫她大姐,把她叫得心慌意乱。为了不让刘志远叫她大姐,有时远远地看见刘志远走来,秀莲就慌乱地转头避开他。但如果两天见不到刘志远的身影,秀莲的心神又惶惶的,渴望着能遇见到他。秀莲被想见又不想见刘志远的心情反反复复地折磨着,搅得她整天心神不宁,做什么事情都丢三落四的出差错。

刘志远来了一个多月后,上边要求办夜校扫盲班,给寨子里那些小学没读过几天的青年补文化知识,让他当班主任。刘志远抬着花名册一家一家地上门去请,请了三遍,一个青年都不愿来学校报到学文化。最后还是冬梅的爹王老师给他出主意,让他去动员秀莲,如果能让秀莲来,其他人也就会来了。听了王老师的话,刘志远抱着试试的态度,赶紧跑向秀莲家。一迈进秀莲家的屋门,刘志远围着秀莲大姐长大姐短地叫,直叫到秀莲却不过情,答应晚上去上夜校,他才千恩万谢地离去。当晚上,秀莲没有失言,天一黑就到学校来了,随后花名册上二十多名学员陆陆续续、一个不缺的都来了,夜校扫盲班正式开学上课。刘志远举荐秀莲当班长,兄弟姐妹们欢呼着都举手赞同。

十周的夜校扫盲班学习一晃而过。有的学员学习认真,学到了一些知识;有的学员虽不爱学习,到学校里混了两个多月,但混得一张扫盲结业证,觉得还是蛮有意思的。秀莲与众不同,学习最认真,会读会写很多字。

又是一个棉花雾塞满龙川江河谷的早晨。

喝完雷响茶,志远对秀莲说:“大姐,我去烽火台看看。”

秀莲问:“你去烽火台干嘛?”

刘志远说:“烽火台被茅草捂得看不见了,我去清理一下。

秀莲说:“我跟你去清理。”

志远说:“不消,我一个人一会儿就搞完啦。”

秀莲没在坚持,她看着刘志远换了一双军绿色胶鞋穿上,又扎紧裤脚,然后带着一把砍刀和镰刀,向烽火台那边走去。

“小弟,我准备做饭了,你想吃什么?”刘志远快要到烽火台时,秀莲才想起追着喊问。

“大姐,你想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刘志远也喊着答回来。

本来秀莲的年龄比志远还小三个月,就因为第一次认识,刘志远开口叫秀莲大姐,后来秀莲就坚持让志远叫她大姐,她也坚持叫志远小弟。他们做了夫妻后,秀莲还是坚持叫志远小弟,已经叫了四十多年。志远也习惯了叫秀莲大姐,跟秀莲一样也叫了四十多年。他们已经没法改口,也不想再改口。当然,一旦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们都会很自然地改口。秀莲不会叫志远小弟,叫他我家老刘;志远也不会叫秀莲大姐,叫她秀莲。

烽火台离他们家并不远,就在家斜对面的一块台地上,中间隔着古驿道。从家门口出去,穿过古驿道,沿着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往上走,喝一碗茶的功夫就能走到烽火台。秀莲看着刘志远上了烽火台,随即就不见了他的踪影。那儿的败马草长得太旺盛了,已经淹没了三座烽火台,也淹没了刘志远。秀莲只见败马草棵不停地晃动,说明刘志远正在败马草丛里干活。

这里是从高黎贡山山尖尖上延伸下来的一条粗壮的山腿子,秀莲的寨子就坐落在山腿子半腰中一块平缓的坡地上,寨名叫篱笆铺。一条五尺宽的青石板路,像一根不平整的布带子,从下方的龙川江边七弯八扭地走上来,沿着寨子边缓缓绕过,又突然左转右拐地向上延伸而去,最后消失在寨子后面的原始老林中。志远跟城里面一伙文化人爱把这条石板路叫做古驿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志远爱上了追究烽火台、篱笆铺、石板路的历史,把它们的前世今生讲得头头是道。

有一次,秀莲跟志远去给那三座烽火台清理杂草。累了,他们就坐在烽火台边歇息,刘志远突然考问秀莲:“你知道烽火台搞什么用吗?”

“这烽火台不就是用石头砌成的小窑子吗?拿它烧砖嫌它小,用它做饭没有锅,还能搞什么,半样用处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人手闲着,砌了给孩子们烧火冒烟玩。”秀莲笑着说。

志远听秀莲瞎编乱造地说烽火台,气得吹鼻子瞪眼睛,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说秀莲不通世事,胡言乱语糟蹋历史古迹。

看着志远生气的样子,秀莲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又赶紧对他说道:“小时候爷爷讲过给我,这烽火台是古时候放黑火烟报警信用的。”

“你知道,你知道还胡说八道?”志远装出更加生气的样子。

“我就是想胡说八道逗你生气。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样子就像肚子饿了没奶吃的孩子。”秀莲又呵呵呵地笑,笑得十分开心。

志远不再理秀莲,沉默着。看着志远闷闷不乐的样子,秀莲有些心疼,就想逗志远开心。

秀莲说:“我们小时候一群孩子每天下午爱来烽火台这里玩。大家围着烽火台爬上去又跳下来,你追我赶,有的把裤裆都磨破了,回家去挨爹妈一顿狠揍还不敢哭出声。最好玩的一回是,我们找来很多柴草,把三座烽火台的肚子塞得满满的,然后点燃柴草,很快就从烽嘴里冒出浓烟。没有风,三根粗壮的黑烟直直地冲向天空,让我们高兴得发疯。但我们还嫌玩得不过瘾,就伸手去抓黑烟雾,抓来抹在脸上,抹了一把又一把,把脸抹得跟火炭一样黑,只剩下眼睛和牙齿是白的。有几个男孩玩疯了,连牙齿也不放过,干脆把每一颗牙齿都抹黑。天黑回到家,把爹妈们吓得喊天叫地。有的孩子经不住揍,哭得撕心裂肺。我回到家里,爷爷奶奶不仅不揍我,还笑得喘不过气来。奶奶把我脱得精光,用肥皂洗了三遍才洗出原样来。爷爷笑着吓唬我,你们一群小牛犊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闹翻天了,要是在古时候,用烽火台乱放黑烟,早被官府抓去,咔嚓一下脑袋就掉下来了。”

志远听完秀莲讲的故事,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一条缝。

过不上几分钟,志远忍不住又问秀莲:“你知道我们篱笆铺的‘铺’是什么意思吗?”

秀莲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但她还想听刘志远给她讲一遍,就笑着摇摇头。志远严肃认真地给她说:“古道上的‘铺’是古时候官府传递公文和客商过路歇脚的驿站,也就是歇脚吃饭睡觉的旅店。”

有一回他们又讲起家门前的石板路。志远耐心地对秀莲说:“不能叫石板路,要叫古驿道,或叫古道。”

秀莲故意跟志远争论:“难听死了,谁叫的古驿道?”

志远说:“专家们都叫古驿道。”

秀莲装出一脸的严肃样子,认真地说:“难怪了,烧砖的砖家们懂什么?他们只懂烧砖。明明是用石板铺成的路,非要叫什么古驿道,还是叫石板路好听。”

志远哈哈大笑,知道秀莲是故意跟他拌嘴开玩笑。

志远又问秀莲:“那门前的石板路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又向哪里去的?你知道吗?”

秀莲笑着答:“这个我知道,古道从潞江坝那边爬山过来,翻过我们家后面的高黎贡山,又下到门前的龙川江边,过了江一直走到腾冲城。我从小到大已经走过无数回了。”

秀莲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装着傻笑等志远给她表扬。

“唉——”刘志远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偏不随秀莲的心愿。

“咋啦,我讲的不对吗?”秀莲有些奇怪地问。

“你讲的也对,也不对。”志远笑着说。

“你这叫什么话,要对就对,不对就不对。”秀莲对刘志远模棱两可的回答有些不满。

“好好好,算你讲的对。”志远不想再跟秀莲争论拌嘴,主动投降了。

“就是对嘛,门前这条古道我走的回数比你多多了。我走过多少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难道还有错吗?”秀莲得意地笑着。

秀莲走古道的回数确实要比志远多很多。秀莲记得很清楚,八岁那年,爷爷用生产队的大红马驮着她,沿着古道去腾冲城里办事,是她第一次在长长的古道上行走。十岁那年,爷爷还是用生产队的那匹大红马驮着她,沿着古道翻越高黎贡山,到山那边的潞江坝赶街。后来,她长大了,长到了十六七岁,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不需要爷爷再用生产队的大红马驮着她走古道。她已经结了一帮好姐妹。农闲时,三五个好姐妹们会约起沿着古道走,要么往西过龙川江到腾冲城里逛一趟,要么往东翻越高黎贡山山脊去潞江坝赶闲街。特别是去潞江坝,一帮姐妹们走在原始老林深处的古道上,叽叽喳喳闹得欢畅,把林中的鸟儿吓得不敢出声。走渴了,弯腰跪地趴着喝一口古道边的山泉;走困了,仰起头放开嗓门脆生生地唱几段野野的山歌。

改革开放初期,秀莲和志远结成了夫妻,又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加上爷爷奶奶和父亲,一大家子七口人吃饭。虽然志远在学校里教书,每月领着四五十元的工资,但家庭开支还是捉襟见肘。为减轻家庭负担,秀莲加入了寨子里几个年轻媳妇组成的担子生意队伍,起早贪黑地往返于高黎贡山两边的街子集市。在这边收购好本地的土特产,挑着到潞江坝那边的集市交易。返回时,又把潞江坝那边出产的各种时鲜水果挑回来出售。往返一趟要两天,走的就是门前这条古驿道。后来爷爷奶奶和父亲先后去世,家庭负担有所减轻,秀莲才退出担子生意队伍。前前后后跑了十四五年的担子生意,秀莲已经搞不清在这古道上走了多少遍。古道上很多地方有几块石板,石板上有几个马蹄印,秀莲都能讲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走在古道上的那些日子,要多苦就有多苦,要多心酸就有多心酸。但秀莲很感激这条古道,是古道让她尝遍了各种生活的艰辛,也是古道教她挑起了繁重的生活负担,更是古道使她品到了脚踏实地地创造美好生活的幸福。

志远从烽火台回来,秀莲的早饭已经做好。

吃好早饭后,志远说:“我去学校看看,就着换一下国旗。原来的颜色都退完了。”

志远拿着一面新国旗向学校走去,秀莲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移动,又勾起她的无限思绪。

秀莲还记得,扫盲班结束后,她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向刘志远学习。她跟父亲一说,父亲摇着头道:“你都学了两个多月了,还学不够吗?”

秀莲说:“学习知识哪有够的?想学几辈子都学不完。”

父亲说:“你学多少知识搞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秀莲想学就让她去学,她又不耽误做家务,你阻拦她搞什么。”爷爷帮秀莲说话,带着火气的话语直冲冲地砸向秀莲的父亲。秀莲父亲不敢再做声反对。

说来,秀莲的命很苦,出世不满百天母亲就因病去世了。爷爷奶奶一把尿一把屎地把秀莲养长大,总觉得她命苦可怜,视她为掌上明珠。在爷爷眼里,秀莲是个乖乖孙女,谁都不能违背她意愿,更不能欺负她。八岁那年,爷爷领着秀莲去上学,亲自为秀莲向本寨子的王老师行拜师礼,恭请王老师严格管教她。秀莲很争气,读书学习很努力,在王老师的班里年年拿第一。可就在秀莲升四年级的时候,她的奶奶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养伤,只好让她辍学回家,帮衬着家里照顾奶奶和做家务事,就这样耽误了上学。爷爷奶奶一直觉得对不住秀莲,心里总是愧疚着。

有爷爷的支持,秀莲继续到学校去跟刘志远老师学习。她白天干农活、做家务。每天傍晚太阳一落山,秀莲就准时到校,刘老师根据她有一定的知识基础,给她量体裁衣地制定了学习计划。开始,刘老师让秀莲坐在教室里,按计划把常用汉字和词语分类抄写在黑板上,指导秀莲一遍一遍地读写,直到秀莲能背能默写为止,然后又换上一黑板新字新词继续学习。秀莲学习努力,记性超强,很快就掌握了很多生字词语。接着,刘志远又引导秀莲用普通话大声朗读经典短文,不会读的字让她自己查字典。慢慢的,刘志远又教秀莲练习默读,还教她练习写书信。学习地点也按计划变动,从教室移到校办公室,最后进到了刘志远的宿舍。在狭小的宿舍里,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张小书桌,还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二百多本小说、散文、诗歌、历史等方面的书籍。刘老师坐在床头边的办公桌前备课、批阅学生作业,秀莲坐在床尾小书桌和书架旁看书记笔记。他们每天晚上同居一室,一个默默地看书,一个认真地工作,一坐两个多小时,极少对话,互不干扰。

有时秀莲看书看入迷了,时间都过了规定的九点半,刘老师提醒她:“大姐,时间过了,回家去吧。”

“我还想看一会儿,再看十页。” 秀莲却赖着不走,看完了十页,又说再看十页。

后来发展到时间很晚了,秀莲都不想回家。刘老师左一次右一次地催促她回去,秀莲嘴上答应着马上就走,身子却不动弹。没办法,刘老师就强行收了她手里的书,把她推出宿舍,然后打着手电筒亲自把她送到家门口。

有一天晚上,刘老师笑着对秀莲说:“你读完书架上的书,就可以毕业了。”

秀莲说:“我还想跟你学一下初中的数学、物理、历史、地理等科目。”

刘老师有些惊讶地说:“学完初中课程,至少要三年时间,你能坚持吗?”

秀莲说:“我能坚持。”

刘老师又说:“学了也没多大用处,你干嘛要学呢?”

秀莲说:“就算没用处,可我也想跟你学一学。”

刘老师笑着问:“你不怕耽误了嫁人?你那未婚夫能等你两三年吗?”

秀莲不笑,有点坚定地说:“学不完初中知识,我就不嫁人。他能等就等,等不得就算球。”

刘老师笑着摇了摇头,认为秀莲说的话只是她一时的怪想法,过一段时间她可能就会没兴趣了。

又有一天晚上,秀莲走进宿舍里,躲躲闪闪的从鼓起的衣襟下掏出一个碎花布包裹,当着刘老师的面打开,亮出一双千层白底布鞋,有些羞怯地递给刘老师,说道:“这是我做大姐的给你缝的鞋子,你不要拒绝。”

刘老师有些惊讶,说:“我没有理由收你的鞋子。”

秀莲好像早有准备,说:“咋没有理由?这鞋就当你教我学文化的学费。”

刘老师说:“我不能收你的鞋子,收了就没有人情味了。”

秀莲说:“你讲反了。你收了就有人情味了,不收才是没有人情味呢。”

刘老师不再推让,笑着说:“好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但我有一个条件,以后我不再叫你大姐,你也不要再叫我小弟。”

秀莲笑着说:“不行。你叫我大姐,我都听习惯了;我叫你小弟,也叫顺口了。”

刘老师笑着乞求道:“我的大姐。我年纪比你还大三个多月,这样叫不是搞颠倒了吗?你应该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妹。”

秀莲语气坚决:“不行不行。谁叫你第一眼见我,开口就叫我大姐?原来怎么叫就怎么叫,已经没办法改口。”

“唉——你太霸道啦。”刘老师一边叹着气说,一边把玩着白底布鞋。他从鞋里抽出一双鞋垫,看见每只鞋垫上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惊叹地夸赞道:“太美了,太精细了。垫在脚下太糟蹋你的手艺了,我只能把它当艺术品欣赏。”

秀莲看到刘老师喜欢鞋垫,高兴地说:“你尽管垫得了,破了烂了,我再给你绣一双。”

刘老师夸张地说:“别别别,我就喜欢这一双,以后你绣得再好也没这一双有意义。”

秀莲和刘老师谁也没料到,就因为这一双鞋垫,引起了无法说清楚的风波。先是快嘴妹兰香在姐妹群中传出消息,说秀莲跟刘志远老师好上了,定情物是秀莲主动送给刘老师一双绣着鸳鸯的鞋垫。消息在寨子中迅速传播,越传越变味,最后变成秀莲跟刘老师已经好得同枕共寝了。

真应了一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乡街上的未婚夫听到不好听的消息后,赶到秀莲家讨要说法。未婚夫的表情明显强压着火气,但情态却不急不躁。当着秀莲一家人的面,未婚夫很冷静地说:“我听到一些说秀莲不好听的话,但我不信。我今天主要是来跟秀莲和您们老人家提一个要求……”

没等未婚女婿把要求说完,秀莲的父亲笑着插话道:“小张,有什么要求,你说你说。”

未婚女婿说:“我跟秀莲谈婚论嫁已经快满两年了,我就想在这一个月内,找一个合适的日子跟秀莲完婚,省得别人风言风语地说那些难听话。”

秀莲父亲急着说道:“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你和秀莲完婚的事,我认为……”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秀莲抢着说:“不行。我暂时不想结婚,最少还要等一年。”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为什么还要等一年?”未婚夫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有些气粗地问道。接着又生硬地说:“秀莲,我是来你家倒插门做上门汉的,不是娶你回去的。你难道不想让我早点进你家的家门吗?你如果嫌弃我,现在就跟我说明白,我不会耽误你的从新选择。”

听未婚夫这么说话,秀莲忍不住冲口而出:“我就让你等一年。你如果等得就等,等不得你自己拿主意,我也不会阻拦你的选择。”

“秀莲,既然你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也明白地给你说清楚,我可以等你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内能结婚,你通知我一声。不能完婚,你就另选高枝吧。”

未婚夫说完话,站起身就走,秀莲父亲想拦都拦不住。

随后几天,父亲一次又一次的与秀莲磨嘴皮子,让她赶紧答应未婚女婿结婚。父亲好话、难听话说了千言万语,但秀莲还是坚持等一年结婚不松口,气得父亲脸红筋涨,只差给她下跪乞求了。未婚夫定的一个月日期很快过去,秀莲与他的婚事已不可能再挽回。爷爷奶奶和父亲听到秀莲躲在闺房里压抑着嗓声哭了好几场,都摇着头唉声叹气。

看见秀莲父亲整天默默无语,每顿只吃半碗饭,头发也突然白了许多。爷爷对秀莲父亲说道:“该讲的你讲了,不该说的你也说了。你当父亲的责任做到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就让秀莲自己做主,顺其自然吧。谁能说清楚呢,可能是秀莲跟那小伙没有缘分,他们结不成夫妻也许是件好事。”

后来,爷爷拄着竹棍去过学校一趟,找刘志远老师谈了两三个小时。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连秀莲也不知道。不久后,王老师主动做媒,带着刘志远老师到秀莲家提亲。刘老师当场表明,他的家里有弟兄五个,他在家排行老四,父母已经同意他到秀莲家倒插门,他自己也愿意做杨氏门中的接脚人。

还是一个棉花雾塞满龙川江河谷的早晨。

刚喝完一碗雷响茶,秀莲看见一架客机从西边飞来,越来越近,飞到头顶的时,轰隆轰隆的声音在空中徘徊回荡,震得院场脚那棵梨树上的几片残叶脱落飘舞。客机的身影向着东边飞去,越去越小,越过高黎贡山后就突然不见了,轰鸣声却留在后回响着,但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也消失了。飞机虽然已经无声无踪,但秀莲的思绪跟着飞机的身影飞到昆明那边去了。

秀莲还清楚的记得,四年前的八月,篱笆铺小学撤并停办,她家的志远老师刚好满六十周岁,也从篱笆铺小学光荣的提前退休了。本来计划好的,等志远退休后,他们夫妻俩一起好好地管理一下散落在寨子后面的那两三百株古茶树。那些古茶树都是秀莲他们老杨家的先辈种下的,年龄最大的已经有两百多岁了。先辈们一代接一代,前前后后种了几千株古茶树。解放后,那些古茶树收归集体所有。到包产到户时,剩下一千多株古茶树又分散给每一户人家。前几年,城里一些有钱人经常来寨子里寻买古茶树,把它们迁移到家里种植,不但可以美化家居,还可以采摘自制古茶;不仅原生态,而且十分好喝。寨子里有些人家几十元或百多元一株乱出售,古茶树一株一株的被迁走减少,志远看着心疼,呼吁大家不要买了,可谁听呢?没办法,志远就花了几万元,出高价买下了一百多株古茶树。后来又用秀莲耕种的所有承包田把一些人家的古茶园置换过来。到现在,篱笆铺寨子周围的古茶树基本都被志远接手管理起来了。他们夫妻俩每天喝的雷响茶,就是采摘这些古茶树亲手制作的。

可他们夫妻俩的计划难于抵挡儿女们的召唤。志远才退休几天,分别在上海、昆明工作的儿子和女儿,三番五次地打电话来,请他们去享福,说过去跟他们一起生活,让他们尽一尽做儿女的孝心。开始,秀莲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是不想去的,因为这里有家,有亲戚朋友,有爷爷、奶奶、父亲及祖祖辈辈的坟墓,有几万元钱买下的古茶树,有烽火台,有走习惯了的石板路,有……还有许多让秀莲牵挂不完的记忆。一方面又很想去,因为上海和昆明那里有秀莲亲生的儿子和女儿,还有儿媳和孙子,还有女婿和外孙,他们也是她时时牵挂不完的思念。而志远呢,表态有些模糊,说饭勺离不开饭锅,老公离不开老婆,说秀莲去他就跟着去,又说如果秀莲不想去他也不想去。但秀莲还是从志远的话语中听出来了,志远想去的意思更多些。秀莲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不想去困着志远也不能去。通过左右衡量利弊,秀莲最后做出了去的决定。接下来,秀莲先把喂养的猪、鸡、鸭、鹅卖了,又收拾坛坛罐罐,又打扫屋里屋外,又请人帮照看管理那些古茶树。等事无巨细地打理完,差不多忙碌了半个月。走的时候,秀莲眼泪汪汪地跟每一家亲亲戚戚、左邻右舍们告别,一副生离死别的情景。最后,秀莲把大门钥匙交给邻居家族间的金兰大嫂,千叮万嘱地请她帮忙照看好家里的一切,然后跟着志远走上古道,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篱笆铺。

志远带着算得是第二次出远门的秀莲,从腾冲驼峰机场乘坐飞机,经过篱笆铺上空,翻过高黎贡山。一个多小时的旅程,秀莲一直处在提心吊胆的飞行中,突然间就飞到了昆明女儿家,恍如做梦一般。在女儿家住下来,开始那几天秀莲有些不适应,早晨醒来昏头昏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中。特别是喝不到志远烤的雷响茶,精神恍恍惚惚的,思想一时半会儿不能集中起来。过了半个月,有些适应了,志远拿着一张昆明市区旅游地图,开始带着秀莲出去游逛。翠湖,海埂,西山,碧鸡坊,民族村……隔一两天去一个景点,又隔两三天走一个地方,游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昆明的风景名胜也基本游完了。然后又去家附近的大街、小巷、超市、小店、菜场、路摊等地方走走看看,不到三个月,也基本混熟了。再后来,志远约秀莲出去逛地方,秀莲不愿再出门,说到处是人、车和高楼,没有什么新鲜的看头,整天蜗居在家里看电视。十天半月后,电视也看腻看烦,秀莲一整天魂不守舍的。志远就叫秀莲帮女儿做饭、打扫卫生,让她有活儿干。一晃,在女儿家已经住了一年多时间。志远已经习惯了昆明城的生活,可秀莲还是没有融入这繁华都市,反而生出了一种烦躁不安的恐惧情绪。

有一天,秀莲幽幽地对志远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俩不能再在这里打扰女婿家的生活了。”

志远笑着问:“那去哪里呢?”

秀莲说:“我想回老家去。”

“回不去了。”志远说,“你知道的。老家篱笆铺寨子已经没有了。我们还回去干嘛呢。”

秀莲当然知道篱笆铺寨子可能没有了。就在半年前,金兰大嫂打来电话,说篱笆铺整寨易地搬迁,准备搬到龙川江边建立新寨。还说新寨子的地基、道路、水电都整齐全了,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准备搬走。后来村主任也打来电话,跟志远征求意见,询问他们家是否搬迁,如果要搬迁就赶紧回去。秀莲听到消息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吃不安睡不宁地催志远带着她回老家去看看。志远和女儿女婿一起劝她,说既然来了,还回去干什么呢?

儿子听到消息后,也从上海打电话来告诉她道理:“您们二老已经离开老家,咋还能回去呢。给父母养老是我们做儿女的责任。如果您们二老心疼做儿女的,就跟我们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如果您们二老执意回老家去,而我们又在这么远的地方工作,不可能三天两头地回老家去关心您们。不能好好地给您们养老,让老家的人看着,您说叫我们的老脸往哪呢放呢?”

秀莲对儿子说:“我和你爹才六十多岁,身体还好好的,什么事都还做得,不需要你们照顾。”

儿子说:“您们不会老吗?如果哪天动不得了,咋个办?就是趁您们现在还年轻,让您们到城里来跟我们生活,慢慢地适应,几年后就习惯了。如果等到您们年老体衰,那时再把您们接到城里来,您们更不适应,麻烦不是更多吗?”

当时儿子的一通大道理,让秀莲左右为难,无话可说,慢慢地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不知什么原因,现在秀莲又产生了回老家的念头。

“还是回去吧!”秀莲用祈求的语气对志远说。“寨子没有了,我们修的家还在着。我俩回去守着老家,守着那些古茶树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想给孩子们的生活添麻烦了。”

“真的回不去了。”志远坚定地对秀莲说。“你如果在女儿这里住不习惯,那我俩去上海就儿子。回老家的想法你就不要再提了。”

听到志远说得这么绝,秀莲生着一股闷气不说话,想哭又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秀莲站在屋门口向远处张望,望着望着……秀莲想起了在上海儿子家一年多的生活场景。那一段日子就像放一场电影,一些刻骨铭心的片段在秀莲的脑海里重播起来。

秀莲还清楚地记得,到上海儿子家跟在昆明女儿家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志远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是喜欢赶新鲜的人。在儿子家里休息两星期后,便拿着一张上海市区旅游图,带着秀莲隔三差五地出门去一日游或两日游。儿子还趁着公休假,带着他们乘坐轮船、高铁、飞机等交通工具,先后游了杭州、青岛、大连、沈阳、哈尔滨、北京、天津、武汉、南京等地。还造着计划准备抽时间去游广州、海南岛、深圳、香港等地。但后来有一次去外滩游玩,秀莲跟着志远走,志远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拍风景照,走走停停的,不知什么时候让秀莲跟丢了。秀莲出门时忘记带着手机,一下子无法互相联系,志远慌乱着到处寻找,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最后志远才想起向警察求助,在巡警的帮助下找到秀莲时,她的脸色已经慌得发紫,憋着的哭声也快要崩不住了。从此以后,不管志远怎么邀约动员,秀莲十分坚决,哪儿都不去了,连家门都不愿迈出去了。从周一到周五,每天一大早,儿子儿媳忙着上班,孙子忙着上学读书,他们在家露面的时间很少,只有到周末,一家人才可能齐集在家里。而秀莲又不愿出门,志远只好跟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困在家里。志远倒很自在,要么看电视,要么看书,还买来一套文房四宝练练书法。秀莲却闲得心慌,想找一些事做,可是家里有全职保姆,什么事都不需要她插手。

志远看出秀莲一天到晚心神不定,一会儿跟着他看一看电视或呆呆地站在一边看他练书法;一会儿又拿起拖把打扫保姆还刚刚打扫过的客厅,让保姆十分尴尬。有时又站在窗口往外看,木愣愣的一看看很久,但大多数时间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她在里面干些什么。夜里睡觉也不踏实,一半睡着一半清醒,或神志模模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看着秀莲整天魂不守舍的状态,志远很担心她会憋出病来,就跟儿子商量说:“是不是把保姆辞了?让你母亲做饭、打扫卫生。”

儿子奇怪地说:“请保姆来,主要就是服侍您们二老的生活,怎么还要让我母亲做家务呢?”

志远说:“你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又整天地关在家里不愿出门,不找活给她做,我怕她会憋出什么问题来。”

儿子思索了片刻,说:“等我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过了几天,儿子把保姆辞退了。儿子按照父亲的设计,很认真地跟母亲商量,请她帮做家务。秀莲突然受到儿子的邀请,受宠若惊,高兴得不假思考地满口答应。自此以后,秀莲有事可做了,每天一大早第一个起床,给一家人做早点。吃好早点后,接着清洗餐具、打扫卫生。中午儿子儿媳和孙子都不回家,剩下她和志远,两人的中午饭做得很简单。到了晚饭那一顿,秀莲就不会大意了,从下午四点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忙到七点左右一家人来齐时,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经做好。吃饱饭后,秀莲不让别人插手帮忙,一个人收拾碗碟,在厨房里这儿洗洗涮涮,那里擦擦抹抹,等一切整理清秀,已经是夜里九点多。虽然一天到晚手脚不闲的有家务活儿做,有些劳累,但秀莲却累得精神抖擞。秀莲因心情舒畅,每顿饭吃得比过去多,夜里睡觉也睡得比过去瓷实,精气一天比一天旺盛。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秀莲发现了一个问题,儿子儿媳和孙子下午几乎不回家吃晚饭了,就连周末也总是说省得麻烦,一家人约着到外面餐馆里吃。

有一天,秀莲忍不住跟志远说:“你看到了吗?儿子儿媳和孙子都不喜欢在家里吃饭了。”

志远说:“他们事多,顾不上回家吃饭。”

秀莲疑问:“那周末没有事,为什么他们也喜欢到外面去吃食馆呢?是不是嫌弃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呢?”

志远不再隐瞒,直接点明说:“你儿媳和孙子吃不惯你做的饭菜。”

秀莲惊奇地问:“我做的菜咋些呢?”

志远笑着说:“你做的菜不酸就辣,咸味又重,他们吃了肠胃受不住。”

秀莲不服气地说:“我在篱笆铺周围村寨里,大小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橱子,人们都夸我做的饭菜好吃,儿媳和孙子咋过些吃了就受不住啦?”

志远说:“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口味。你儿媳和孙子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们受不了你的重口味。”

听了志远的话,秀莲如五雷轰顶,一时间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空白。嘴里喃喃地重复着:“那我不做饭了,我不做饭了,不做饭了。”

志远劝道:“你不想做就不做了。”

从这以后,秀莲不再做饭。儿子又请来了一位年轻保姆。秀莲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状态,大多数时间关在房间里。特别是饭吃得很少,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一丝菜都不碰,只吃几口米饭。看着儿孙们不在时,秀莲会冷不愣登地对志远说:“他们吃不惯我们的云南菜,我也吃不惯他们的上海菜。”

后来一个早晨,秀莲突然不想起床了,说是浑身酸软,没有力气。志远问她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她要么说到处都好好的,没有生病;要么说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全身都难受。志远下厨给她做她在老家最爱吃的饮食,她吃两三口就吃不下去了。儿子知道后,赶紧带着她去医院看病,等全身外科、内科检查完一遍后,医生说她的身体什么病都没有。回家来躺了两天,秀莲还是萎靡不振。志远和儿子再次带着她去另一家医院检查,医生还是说没有病。在志远的提醒下,儿子又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一通检查后,心理医生说她带着点轻微急性郁抑症,不用住院治疗,让她开心起来就自然好了。听了心理医生的诊断结果,志远已明白秀莲的病因。

歇了一天,志远坐在床边,问秀莲道:“你是不是想篱笆铺老家了?”

秀莲答:“嗯。”

志远又问:“你是不是想老家的古道和烽火台了?”

秀莲答:“想。”

志远又问:“你是不是想老家那些古茶树了?”

秀莲答:“嗯。”

志远又问:“你是不是想喝雷响茶了?”

秀莲答:“想。”

志远又问:“你是不是想老家那帮老姐妹了?”

秀莲答:“嗯。”

志远又问:“你是不是想你爷爷、奶奶和父亲了?”

秀莲答:“想。我好几晚上都梦见他们了。”

志远说:“那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篱笆铺老家去。”

秀莲突然坐起来,眼睛闪耀着光芒,急急地说:“我没有病。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做了三天准备后,秀莲和志远告别儿子儿媳和孙子,乘坐上海直飞家乡的飞机,不到半天时间就回到了篱笆铺。当晚有些困倦,秀莲和志远随便吃了点简单的夜饭,早早地就入睡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起床了,第一件事就是烧火烘烤雷响茶。他们每人酣畅淋漓地喝了两碗雷响茶后,就开始打扫房屋。因离开家已经三年多,房屋里到处是灰尘白土,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秀莲和志远忙碌了三四天,才把家里家外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过了几天,原来在篱笆铺相处得十分要好的一帮邻居和姐妹们,从龙川江边的新农村来看望秀莲。她们坐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说笑,不停地追问秀莲在大城市里怎么生活。秀莲有的无的给那帮伙伴们乱七八糟地吹嘘,惹得她们“啧啧啧”地咂嘴,眼里漏出羡慕嫉妒的火花。看着秀莲跟伙伴们精神抖擞地说笑,哪里像患有郁抑症的人,志远怀疑上海的心理医生是不是诊断错了。

还是一个棉花雾塞满龙川江河谷的早晨。

喝了雷响茶后,志远在火塘边折小锞,秀莲到厨房去做汤饭菜。过一会儿,他们要带着汤饭菜去祖坟地祭献杨氏历代宗亲亡人。事因前天夜里秀莲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来找她说话,说想吃一顿秀莲做的饭菜。昨天,秀莲和志远到乡街上备办了好多食材,准备今天去杨家祖坟地了却父亲的心愿。志远已经折好一箩筐金银小锞,又开始收拾茶水、米酒、杯子、线香、纸钱等祭祀用品。秀莲的汤饭菜也做好了,有鱼、鸡、鸭、鹅、猪肝、猪心、猪蹄、猪脊肉,一共八大碟荤菜,还做了四碗父亲爱吃的小菜。一切准备就绪后,秀莲找来两只挂箩装好祭物,让志远挑着,一起向坟地走去。

杨氏祖坟地距家两百多米,就在烽火台左边的台地上。几分钟后,秀莲和志远已经来到坟地里。他们把汤饭菜摆设在父亲的坟前,再拿着两箍线香去帮父亲恭请宗亲亡人来做客。每到一塚坟前,他们先在墓碑前靠上三炷香,然后双膝跪地磕三个响头,嘴里念上一句“某某某,恭请您到我父亲府上请汤饭。”转了一圈,恭请完所有宗亲亡人,回到父亲坟前,秀莲把筷子搭在饭碗和菜碟上。志远把杯子摆成两行,一行杯子倒满茶水,一行杯子倒上米酒,接着点火焚化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小锞和纸钱。秀莲对着汤饭双膝跪下,双掌握着三炷已点燃的线香,一边叩头,一边嘴里颂念着“恭请杨氏门中、历代宗亲、老幼亡人打伙请汤饭”。叩完三个头,秀莲把手里的线香插在父亲坟前。一切祭献礼仪完毕,秀莲和志远坐在一边,让亡人们慢慢地品尝汤饭佳肴。

志远看着家的方向,心里感叹起来。一个三十多户人家的古老村落,为享受党和政府易地搬迁脱贫的好政策,说搬迁就搬迁没了。古道两边所有空出的宅基地已复垦成耕地,零七八碎地种着一些不成器的农作物。一个曾经鸡鸣狗吠、热热闹闹的篱笆铺寨子,现在仅剩他们的家和学校,还有几株古老的梨树、核桃树孤寂地立在古道边。

真是“往事如烟,前途莫测”,志远在心里感叹着,突然问秀莲:“你知道篱笆铺最先来住的是哪姓人家吗?”

秀莲先愕然,后答道:“我小时候听爷爷讲过。已经记不得了。”

志远笑着说:“最先来这里做家的,就是我们老杨家。”

听到志远把自己称作“我们老杨家”,秀莲心里很温暖。多年前,志远入赘杨家门,秀莲家没有叫他更名改姓。志远一直姓刘,他思想开明,从没因为自己是上门汉而自卑。他自踏进秀莲家的门槛那天起,就把自己当成杨氏门中人了。大儿子出生起名理所当然的姓杨,而小女儿出生后办落户时,秀莲的爷爷有意提醒志远,让他给孩子起名姓刘,但志远说姓什么都一样,还是让女儿姓了杨。

秀莲笑着问志远:“那我们老杨家什么时候来这里做家,你知道吗?”

志远说:“当然知道。”

秀莲问:“什么时候?”

志远说:“清朝乾隆初年来的。”

秀莲追问:“乾隆年间是什么时候?”

志远给她解释:“也就是两百多年前。”

秀莲再追问:“那我们老杨家是从哪里来的?”

志远笑着说:“从龙川江上头一个小村子迁来的。”

秀莲还再追问:“迁来干什么?”

志远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咋爱穷追不舍、刨根问底的,有完没完了。”

秀莲笑着说:“你知道的,我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再说,你既然要讲给我听,就要讲清楚。不要讲个带残半缺的,让人摸头不着脑地听不完整。”

“好好好,我给你讲明白。”志远摇摇头笑着说,“我们面前的石板古道是明朝开始修建的,是古代官员、军队、商人、老百姓东来西去的大道,就相当于现在的公路。篱笆铺就是这古道上官府设立的一个驿铺,有塘房、哨楼、烽火台等设施,负责接待、保卫来往官员、客商等食宿的地方。老杨家在乾隆初年,被官府派来守这驿铺。听明白了吗?”

“明白些,不明白些。”秀莲笑着答道。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志远说:“你爷爷在世时给我讲的。后来,我还看了一些讲这古道方面的书。你是守铺人的后代,应该记着这些历史。”

秀莲故意逗志远,说道:“已经成历史了,还记着干嘛?”

志远扭头乜斜着秀莲,说:“不记住,还有历史吗?”

“好好好,我记住了。”秀莲笑着,又说:“等过几天儿子孙子回来过年,你给他们好好地说说,让他们也记住我们老杨家守篱笆铺的历史。”

“唉——”志远叹了一口长气,摇摇头说:“他们的根虽然在这里,但他们喜欢听吗?愿意记住我们老杨家驻守古道驿铺这段历史吗?”

经志远这么一说,志远和秀莲都若有所思,都不想再说话了。他们心里清楚地记着,儿子和女儿自成家后,就没有回过篱笆铺。孙子和外孙更不用说了,他们连篱笆铺在哪个方向都搞不清楚。儿子和女儿时不时地打来电话,说要带着一家子回来看看,却一次又一次地失约。

“汤饭应该摆献得差不多了。”秀莲说。

“那我们收拾着回去吧。”志远应道。

秀莲和志远站起来,转过身走到坟前,一起跪下再次给杨氏祖宗先人们磕头。然后收拾好饭菜碗碟,顺着原路返回家去。刚一走进外院场,西侧猪圈里的猪听到脚步声,就“哄哄哄”地吼闹起来。

秀莲笑着骂道:“你叫什么叫,等一下不行吗?马上就来喂你了。”

志远也笑着说:“它饿得发火了。”

开门进屋后,秀莲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下,赶紧跑到西厢房,从大铁锅里舀起一桶猪食,提着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志远也跟着来到猪圈边,看着秀莲喂猪。这猪是去年到后山傈僳族寨子买来的老品种猪,已经喂了一年多了。秀莲从没有给这猪吃过工厂饲料,一直坚持老式喂法。她每天去扯各种绿色猪草,回来后洗干净剁碎,然后放到大铁锅里煮熟烀透,再加上两三瓢玉米面或谷糠,搅拌成浓稠的糊糊状后才让猪吃。

有时志远爱打趣秀莲:“你的猪食人都可以吃了。”

秀莲就舀一瓢猪食,举着送到志远的面前,笑着回道:“你尝尝试试,味道怎么样。”

志远就扮出猪样,张牙舞爪地做着要尝一尝的姿势,惹得秀莲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秀莲从桶里舀起一瓢猪食,一边往猪槽里倒,一边说:“你饱饱地吃吧!再过几天就吃不成了。”

听秀莲这么对猪说,志远想跟她说一件事,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言不达意的顺嘴道出:“这猪胖到头了。”

秀莲突然转过头来问志远:“这几天儿子和女儿打过电话给你吗?”

志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直言道:“他们前两天打来过。”

秀莲急着问:“你咋不跟我讲?他们说过哪一天回来过年吗?”

志远说:“他们忙不赢回来了。”

“什么?咋又不回来了呢?”秀莲呆愣了好一阵,把猪食瓢一扔,有些烦躁地跺了一下脚,气粗粗地说:“不回来算逑,这猪也不用喂了。好心好意地喂胖一头猪,没有人来杀了吃,还喂它搞什么。”

志远见秀莲真生气了,解释说:“他们可能是因为疫情原因不敢回来。”

秀莲奇怪地问:“不是说疫情管控放开了吗?怎么不敢回来?”

志远说:“放开了更容易感染。”

“唉——”秀莲叹了一口气,弯腰拾起猪食瓢,又给猪添加了一瓢食。

看着秀莲心气平和下来,志远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把这猪卖了?”

“不卖。”秀莲嗔怪地看了一眼志远,又说:“辛辛苦苦喂胖的猪,卖它搞么。等过几天,你去请人来把它杀了,腌成腊肉腊肠,晾干后给他们寄去。”

过了小年,辛辛苦苦喂肥的年猪被宰杀了,秀莲把一串串腌制好的腊肉和腊肠挂在屋檐下,一心想着,等大年过后再打包寄给远方的儿女,让他们尝尝家乡的年味,不要忘了他们的根在一个叫篱笆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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