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天
杨荣光
一
那天,河头村大学生村官刘江走了。
虽然那天是个平凡的日子,但村党支部书记李正山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六日。李支书还记得,那天已将近立秋。在此之前,大约一个来月的时间里,河头村没有正儿八经的下过什么雨,几乎每天都是天高云淡,阳光灿烂,一派山清水秀的样子。偶尔也会纷纷扬扬地洒上几缕阳光雨,连小草、树叶都还没打湿,雨丝就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这正是各种果子渐熟、稻谷抽穗扬花的好时光。可谁也预料不到,就在那天早晨,河头村的老天爷说变就变,脸色阴沉沉的。几块黑如浓墨的云团,死板板地压在周围几座较高的山顶上,呈现出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那天夜里刚过子时,躺在床上的李支书就知道老天爷要变脸了,因为他的膝关节风湿病又发作了,疼得他翻来覆去的难于入睡。他的膝关节风湿病就是一个精准的天气预报员,久晴一疼必下雨,反之久雨一疼必天晴,有时比电视台里的天气预报还准。
由于一夜难眠,那天早晨七点刚过,天光还没有完全放亮,躺在床上的李支书终于来了点睡意,迷迷糊糊的,突然又被隔壁的大学生村官刘江的起床声闹得清醒白醒了。他先是听到小刘的洗漱声,接着又听到他用电热壶烧水、打扫办公室的声响。听着小刘弄出的各种声响,李支书想从床上立起身来,但他感觉双腿硬邦邦的,试着动了几下,膝关节却钻心地疼痛,让他下不了床。没办法,他从床头柜里翻找出预备的镇痛药,就着枕头边杯子里的凉水把药吞下肚子里去了。
“小刘,你起那么早搞么?”
李支书躺在床上问了一声。但他发觉自己问得多余了,因为不管是有事还是没事,小刘几乎每天早晨都是七点一过就会起床的,这已经是小刘一成不变的作息习惯。
“李叔,我睡不着了。”小刘回答他。
“小刘,天是不是阴着吗?”他又问小刘。
小刘回答说:“天很阴,看样子要下雨了。”
他接着跟小刘说:“今天可能会有大暴雨。”
“李叔,是不是你的膝关节风湿病又发作了?”
“是呢。”
看看,连还来三年多的小刘都已经知道他的膝关节是很好的天气预报员了。
“李叔,等打扫好办公室,我就去请医生来给你打银针吧。”小刘说。
“小刘,我已经吃过镇痛药了,不要去请医生来了。你知道我这都是好几年的老毛病了,就是请医生来打几针,一下子也好不起来,只要这场雨一下完,它自然就会好了。”李支书阻拦着说。
“李叔,那你就在床上好好地躺着休息,我准备去柳树冲小组看看。要是村里有什么事你别管,等我回来再料理就是了。”
“小刘,柳树冲小组又没有什么急事,你去做么?”
“建档立卡户周奶奶的药应该吃完了,我给她送药去。我还想去河尾巴小组杨大平、陈家录两家看看,了解一下他们的产业情况。”
“小刘,今天可能会有大雨,路又不好走,你就不要去了,有啥事等过两天再去也不耽误。”
“李叔,我看天色,雨暂时不会下来。我去转一趟就回来了。要是村里有什么急事,你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很快就赶回来了。”
李支书听着,小刘在院子里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突突突”地发响了摩托。
听到摩托声加粗了,李支书赶紧喊了一声:“小刘,路上注意安全呐。”
“唉——你放心,李叔,我走了啊。”
“突突突”,摩托从村公所大门出去了,声响越去越远,越去越细,很快就声息全无了。
小刘走了,永远地走了。
在李支书的记忆中,小刘最后留给他的,仿佛就只有那“突突突”的摩托声。
二
“多好的小伙子啊!世间还能到哪里去找呢?”
一想起那个大学生村官小刘,柳树冲的周奶奶就会自言自语,就忍不住满脸的老泪纵横。然后,周奶奶总是不停地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总是要去麻烦小刘。特别是那天,要是自己的药没有吃完,小刘就不用给她送药来,也许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那天早晨,也不知怎么搞的,周奶奶的心情毛毛的,有些郁闷。她起床后洗好脸,正准备把昨天下午换下泡好的一盆衣物洗一洗,就听到门前的山路上传来耳熟的“突突突”声。周奶奶猜想可能是小刘给他送药来了。过了半顿饭的功夫,摩托声响就跑到周奶奶的家门口了。
周奶奶看见小刘人还坐在摩托身上,就对着她热情地喊着:“周奶奶,周奶奶,你起来啦。你好早啊!”
周奶奶站在屋檐口,因为心里烦愁着,只是木木地答应着“小刘啊,我刚起床,你就来了。你比我还早呢。”
“不早不早。”小刘一边笑着说,一边走进来。
进了屋,小刘问道:“周奶奶,你的药吃完了吧?”
周奶奶说:“昨天刚吃完。”
小刘说:“我估计你的药可能吃完了,今天一定要给你送来。”
周奶奶歉意地说:“你不送来又没有什么大碍,我这都是死不去活不来的老病根了,空两天三天不吃药也无妨。你瞧瞧,大清早的让你跑来,尽给你找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家是我的建档立卡联系户,为你解决困难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的责任。”小刘说着,把药从双肩包里拿出来递给周奶奶。而后又叮嘱说:“周奶奶,你一定要按时吃药,把身体养好。”
“唉——”周奶奶叹了口气说:“小刘啊,天天吃药,虽然不要我掏药钱,有政府给报销,但我这病再吃多少药也回转不过来了。我这种人活着就是给政府增加负担,给你们干部增添麻烦,活着害人呐。”
周奶奶这样说,小刘急了,赶紧安慰她:“周奶奶,你咋有这种想法呢?你才六十多岁,日子还很长呢。现在国家发展很好,惠民政策也一天比一天好,有什么困难党和政府会来关心帮助,你一定要认真吃药,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停了停,小刘接着说:“周奶奶,你一定要想开些,心宽些。你孙子现在正读着大学,再等三年,他大学一毕业找到了工作,你就得享福了。到那时,你家不但可以摘了贫困帽,你孙子还能为国家建设做贡献。”
听着小刘的安慰话,周奶奶的眼角红了,心理也亮堂起来了。她对小刘说:“小刘啊,你真会宽我的心,说的话句句在理。你放心,你周奶奶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小刘又说:“周奶奶,前天我还跟你孙子打过电话呢。”
周奶奶急着问:“我孙子好吗?他说了些什么?”
小刘笑着说:“你孙子主要是问了你的身体、生活情况,我告诉他你什么都好好的,让他不用担心。我还鼓励他在大学里一定要认真学习,多学些知识。”
“小刘呀,要是没有你的鼓励帮助,我孙子哪能去读什么大学呀。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这是周奶奶发自肺腑的感谢话。
说起周奶奶,她是个很想感恩的人,也是个苦命人。她觉得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她三十多岁夫亡守寡,带着十多岁的独儿子勤耕苦做、相依为命。所有的希望就是等着儿子长大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儿子很聪明,也很争气,二十岁刚满就贷款买了一辆农用车跑运输。几年后翻盖了破旧的老屋,接着又娶妻生子。跑运输的农用车早已经换成了大货箱双桥车,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红红火火。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孙子刚满10岁那年,儿子儿媳外出跑长途车毁人亡,留下奶孙两个孤苦度日。周奶奶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等着孙子长大成家立业后,她才能撒手西归。
在周奶奶的抚育下,孙子也很争气,前年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一所好大学。等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孙子却说不去读大学了,他要去外省打工。周奶奶当然知道孙子不想上大学的原因是钱的问题,这个问题也难住了周奶奶。周奶奶一筹莫展,只有唉声叹气。就在这时候,村里的李支书和大学生村官小刘来了,在他们的劝说和帮助下,孙子才顺利走进了大学校门。后来周奶奶才知道,孙子的学费几乎都是小刘到处去联系爱心人士和找政府相关单位帮助解决的,小刘还坚持每月给孙子捐助两百元的生活费。
周奶奶经常在心底里找小刘的好,她想找怎么说小刘的好才是好。她找啊找,好像怎么说都不能说完小刘的好。小刘是她家的建档立卡联系人,但小刘为她家做的好多事似乎已经超出了联系人的工作范围。小刘几乎是不超过十天就会来一次,一来就问这问那,问需要什么帮助。看见院场哪儿脏了,就拿起扫帚帮你打扫干净;看见屋里哪儿乱了,就脱掉外衣帮你收拾整齐。让邻居们看着既眼红又称赞。周奶奶觉得,小刘好像已经把他当亲奶奶一样看待,她也真想有个这样好的干孙子。
就说那天,小刘安慰了一番周奶奶,他准备走时,又看见了周奶奶泡好的那盆衣服。小刘停住脚步,撸着袖子说:“周奶奶,我帮你把衣服洗好再走。”
周奶奶赶紧拦住小刘说:“你去忙,你去忙,你事情多,我一下就洗了。”
小刘抢着说:“我不忙,几分钟就洗好了,不耽误时间。”
不知多少回了,拦也拦不住。周奶奶放弃了阻拦,任由小刘去洗。小刘一边洗衣服,一边跟周奶奶聊着闲话,很快衣服就洗完晾好了。
小刘临走时,周奶奶看见天色阴沉沉的,就提醒小刘说:“可能过一会儿就要下大雨了,你等大雨过后再走。”
小刘已经发响了摩托,他仰头望望天空,说:“我看雨暂时还下不下来,我要去河尾巴寨,雨来前还能赶到。”
周奶奶只好说:“山路难走,那你要小心些。”
“诶——周奶奶,我走啦,再见!”
“突突突”声向着西山洼那边远去了。
“唉——,多好的小伙子啊!世间还能到哪里去找呢?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
周奶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小刘,眼角又流出了两股伤感的老泪。她又想起了大学生村官小刘最后一次给她送药、洗衣的那一天。
三
大学生村官刘江来河头村报道时,这里的知了正是十分狂躁的时候,那“铿锵——吱呦——”、“铿锵——吱咿——”的喧闹声把远山野洼都撕烂了,让人听着心里也很烦躁。
李支书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刘江身上穿着一套已褪色的半新不旧运动服,脚上蹬着一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背后背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双肩包。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半新不旧的东西。刘江的装扮普普通通,灰尘扑扑,显露出学生半成熟的生命气息,藏不住一身朴素的精气神。
李支书还记得,刘江来时骑的是一辆红色嘉陵摩托,一眼可以看出是一辆半旧货。摩托车左右两边的货架上捆绑着两个布艺旅行箱,装的全是书,比较沉重。后座位上横架着一捆被卷儿。
李支书也还记得,那天没有一个亲属陪同,更没有乡政府人员送刘江来。李支书觉得奇怪,怀疑刘江是不是来报道的大学生村官。直到刘江拿出介绍信给他看,他才相信刘江就是上级党委政府新分派给他们河头村的大学生村官。
李支书对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很冷淡,给他安排了住处后,就回到办公室里埋头看材料,好像把小刘忘记了。
就在小刘来的三个多月前,李支书还送走了一位姓杨的大学生村官。那位小杨来报到那天,不但有三亲四戚护送,还有乡里的两位副职领导陪同,一共开来了两辆大奔、三辆宝马,其中一辆宝马就是他的专用车,那排场真是声势浩荡,八面威风。
听说新来的小杨是一位副处级领导的公子,惊得李支书赶忙敬烟又敬茶,慌得手忙脚乱。那时,李支书心里认为,来了一位上级领导的公子,一定会给他们河头村带来许多好处,最起码要几个发展项目不成问题。谁知那杨公子来了后,把白天当成夜晚呼呼大睡,又把夜晚当做白天尽情地玩耍。当时村里的建档立卡工作很繁杂,又都要经过电脑操作才能完成,村公所的人对电脑操作都不熟悉,经常完不成乡里布置的任务。李支书见杨公子整天在电脑里玩,把键盘敲得噼哩啪啦响,就让他负责建档立卡业务。出乎李支书的预料,那杨公子玩游戏是一把高手,玩起建档立卡表册却一塌糊涂。结果河头村的建档立卡工作错乱百出,多次被乡领导点名批评。
那杨公子在河头村工作期间,没给河头村带来一文钱的好处,却给村里增添了许多麻烦。还好,杨公子来河头村漂浮了两年,也不知什么原因,毫无征兆的调走了。那杨公子卷起被褥离村时,李支书的嘴上唱着惋惜的哀歌,心里却高兴得只差给那位杨公子下跪作揖磕头。
因为那位杨公子大学生村官给李支书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在小刘来前的一个月,乡里领导找李支书谈话,说要给他们河头村再配一名大学生村官,帮助他们村搞好建档立卡工作。李支书一听,马上惊得他连连向领导告饶婉谢。但最终胳膊拗不过大腿,大学生村官小刘还是来了。
小刘初来乍到,表现得乖巧拘谨,说话谦卑有恭,待人接物一脸笑意。对他这个支书宾情礼节,面面俱到。人多时恭敬地尊称他“支书”,人少时亲切地叫他“李叔”。因为有过经历,在李支书心里,他认为小刘这家伙是只狐狸,心机很深,表面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等三个月过后,狐狸尾巴肯定会露出来。
三个月一晃而过,李支书看到了小刘出色的工作能力表现,他在内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眼了瞎,把小刘的人品完全看偏了。后来,李支书一直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把自己当初对小刘的错误看法说出来,以求小刘的谅解。有好多次单独面对小刘的时候,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可又放不下一张自负的老脸,最后还是羞于开口。
如今,小刘已经走了,永远的走了,再也没有机会向小刘表白了。对小刘的误解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口上。有时压得他难于喘气,很想狠狠的自己扇自己几大嘴巴子,以解胸中的那股闷气。
四
一看见摆在家堂上的那只竹编笔筒,杨大平就想哭。
竹编笔筒原是准备送给大学生村官小刘的,可是那天把它忘记了。现在没有办法送给小刘了,永远也没办法送给他了。
也许是天意,如果那天没忘记把笔筒送给小刘,笔筒也就不存在了。每回看着笔筒,杨大平心里很纠结,一会儿想着等今年的清明节,把笔筒拿到小刘的坟前烧了,让小刘在那边使用;一会儿又想还是算了,就把笔筒天天供在家堂上,一看见笔筒就好像看到了小刘,让小刘天天监督着他认真做好篾器活。
杨大平还记得,那天早晨他起床后,看见浓浓的云朵黑漆漆的压在四周围的山尖尖上,风也从河尾巴口一阵紧一阵松地灌进来,把房前屋后的竹林掼得一会儿向左弯腰,一会儿向右摆头,竹枝竹叶挤挤攮攮,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唰唰唰”地吵闹着。杨大平知道老天爷要哭了,要流大眼泪了,脸也顾不上洗,赶紧跑到院场前收拾已经破好的竹篾。
就在这时,摩托“突突突”地冲进了他家的院场。
“杨大哥,雨暂时下不来,不要急,我来帮你忙上些。”
小刘的摩托还没停稳,就跑过来帮他收拾竹篾。
“是小刘来了,你快到堂屋里去歇着。我一会儿就搞好了。不用你帮忙。”杨大平说着,却也没有阻拦小刘帮忙收拾竹篾。
两人齐动手,杨大平负责把竹篾收拢捆扎起来,小刘一捆一捆地往屋里搬,都忙出了满头大汗。忙了半个时辰,天上开始洒下几点雨星时,所有晾晒在房前屋后的竹篾终于收进了屋子里。过了一会儿,雨线开始稠密起来。雨点落到院场上,“噼哩啪啦”地溅起一片水花花。没了事做,杨大平给小刘到了一杯茶,两人坐在屋檐下闲聊起来。
杨大平感谢着说:“小刘你看看,要是没有你来得及时帮忙,有些竹篾就可能损失了。”
小刘笑着说:“照你这样说,那今天我就是你的宋江了。”
杨大平有些听不懂,瞪着眼不解地问:“我的哪个宋江?”
小刘笑着解释说:“《水浒传》里——梁山泊上的大头领宋江。”
杨大平恍然大悟,也笑着说:“我知道了。你讲的人我在电视《水浒传》里看过,他叫及时雨宋公明。别人有什么困难,及时雨宋公明就会出手相助。你今天就是我的及时雨。”
现在每想起那天的这一段玩笑对话,杨大平就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又想笑又想哭。好好的想想,那天的玩笑根本不是玩笑,小刘真就是他杨大平的及时雨。如果没有大学生村官小刘跟他结对联系帮扶,他现在的日子不知会过成什么样,想都不敢想,可能过得比猪狗都不如。
杨大平还记得,李支书带着大学生村官小刘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他正无精打采地躺在院场角的一片烂草席上,光着上身,饿着肚子烤太阳。
李支书一看见他那光膀子晒肚皮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地吼叫:“杨大平,你狗日的到自在,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晒肚皮。你还有个人样子吗?”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乜斜着眼问:“你叫我起来干什么?是不是扶贫救济款又来了?我都饿肚子两三天了,正等着你送钱来买米买肉吃呢。”
李支书气得踢了他两脚,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等着吃政府。难道你没有手脚吗?野狗都还会自食其力呢。你难道连一只野狗都不如?”
他面容似笑非笑,死皮赖脸地说:“我就是连一只野狗都不如,我就是要等着吃政府。”
李支书拿他没办法,换了口气说:“站起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你的帮扶联系人。”
他还记得,就在李支书骂他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小刘一声不响,先是看了他几分钟,然后就围着他的破屋四处转着看,还走进屋里去看来好几分钟。那一天,小刘从来到走,一句话都没说过。
过了二十多天后,小刘独自一人又找上门来了。他在堂屋里坐着烤火,看见小刘走进门来,对小刘没有什么敌意,也没有热情招呼,连坐位都没有让一让。小刘给他带来了五十斤大米,四五斤猪肉,还有盐巴、酱油、水果等食品。他看着小刘把物品摆放到饭桌上,没有说一句不需要,也不会说一声谢谢。
小刘跟他坐在堂屋里,好几分钟时间无话可说,气氛有些沉闷尴尬。
“杨大哥。”小刘叫了他一声,停了停,又说:“我称呼你大哥,你不会介意吧?”
“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他说。
“杨大哥,我姓刘,叫刘江,以后你叫我小刘就行了。我是你的结对帮扶联系人,今天想来跟你认识认识。”小刘语气温婉地说。
他说:“ 我晓得了,你是大学生村官。”
小刘笑着说:“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但不是什么村官,也就是一般乡村工作人员。”
他也笑着说:“你是什么都一样,反正是个官。”
小刘转移了话题说:“你的基本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今年三十五岁,初中毕业。你的父母已经去世,没有妻儿。你的左腿骨带着残疾,走路有些不方便,所有也就没办法出去打工。这些都是你的实际情况,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的都对。我现在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像李支书说的,像条野狗。”
“杨大哥,你是人。你不能把自己看歪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一定能脱贫致富起来。你要相信自己,要有信心和决心。”
“我什么都想有,可什么都又没有。我现在就想着赶快变老,等从贫困户变成五保户后,有政府供养着就享福了。”
听他这么说,小刘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小刘话锋一转,说道:“我听说你读初中时学习很不错。”
他最爱听这话,高兴地说:“我读初中时,一般都保持在级组前八名。不是我乱嚼乱吹,初三毕业那年,要不是我的腿跌断了,现在我可能比你的官还大呢。”
他说完这话,觉得很开心,“喀喀喀”地笑了几声。
小刘点点头,也跟着他“喀喀喀”地笑了几声说:“我还听讲你有一门好技术。”
“我有哪门子技术?我怎么不知道?”
小刘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四处扫射着他家的堂屋,看来好大一会儿后才开口问道:“你看看,你家堂屋里有竹凳、竹靠椅、竹饭桌、竹背箩……大多数物品都是竹子做的,就连盛饭的工具都是竹子做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哪来的?”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篾匠,这都是我家上几辈人自己做的。你看见啦,他们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就留下房前屋后几十亩竹林,还有这些破竹器。”
“有你做的吗?”
“当然有啦,我十来岁就跟着我公学编篾器活,手艺也不比他们差。你瞧,这张竹饭桌就是我十四岁那年,也就是我公去世前几个月教我做的。还有你屁股底下那只竹椅子也是我亲手做的。”
“你现在还想做这些竹器活吗?”
“做这些东西搞什么,又不能换饭吃。”
“怎么不能换饭吃。这就是你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最多编几个篮筐到街上卖卖,搞几个零花钱,能当什么饭吃。”
“现在你会做哪些竹器品?”
“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做什么。”
“真的?我有点不相信。”
“你不信?你随便讲你想要什么,我不超过三天一定给你做出来。”
“那好,我给你画一张图看看。”小刘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画纸,一支铅笔,三下两下画了一个图。拿给他说:“你看看,这是一个简单的笔筒,你能用竹篾做出来吗?”
他看了看说:“简单,我做出来的可能比你画的还要好看。”
小刘严肃地说:“那好,一言为定,我现在就跟你定做五十个,价钱绝不会亏待你。你如果做得好,我可能会要几百几千个,你敢做吗?”
他一脸不屑地回答:“当然敢啦。”
就这样,杨大平接了小刘送来的第一笔生意。既然向小刘打了包票,杨大平也不敢大意,第二天就行动起来,大约忙了十七八天,终于完成了五十个竹笔筒的编制。小刘来拿产品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赞不绝口地夸他的手艺精湛。小刘把竹笔筒带走一个星期后,就给他送来了一千多元钱,并且又跟他定下了一批不同式样的竹笔筒。
过了好长时间,杨大平才搞清楚小刘第一次来跟他谈话之前,早已经把他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所有才一步一步地紧逼着他往篾器活这条路上走。
从此之后,杨大平有了干不完的竹编生意,收入也在不断地增长,让他高兴得干劲十足。后来小刘带着他去县城的竹器厂参观学习,他才知道自己的竹制品都是由这家竹器厂代销。在小刘的帮助下,杨大平还在这家厂里免费学习了三个月,学到了许多竹编新技术不说,跟厂里的老板也成了好朋友。
杨大平还清楚的记得,小刘最后一次来他家那天,主要是跟他谈脱贫摘帽的事情。
小刘笑着说:“杨大哥,根据你现在的收入,你已经达到脱贫摘帽的要求了。我准备把你向上级报为脱贫摘帽先进户,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
“我没有意见。”杨大平说。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小刘说:“我不想摘帽。”
“为什么呢?”小刘一脸惊色。
“我怕摘了贫困冒,你不上我的门了。”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哎呀,不会的,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小刘肯定地说。
“我听说你很快就要调到乡里去了,你还有时间来看我吗?”
“就算调到了乡上,我也一定会来看你。”小刘对他打保证。接着又对他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助你。”
他笑着说:“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小刘问:“什么事?”
他说:“我现在孤身一人,想请你帮扶我一个老婆。”
小刘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笑着说:“这事我可能帮不了你,因为我自己都还没有办法解决。”
于是他们都笑,开怀的大笑,笑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等不笑了,小刘认真地说:“根据你现在的发展,我相信你一定会讨到一个好老婆。”
看看天又放晴了,小刘起身跟他告辞。然后骑着摩托向西边山坳驶去。
他站在院场角,看着小刘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酸酸的。他当时莫名的预感到,从今往后不可能再见到小刘了,谁知那天的预感真的变成了现实。
五
小刘走了三个月了,李支书感觉小刘并没有离开过河头村。村公所的办公室、会议室、图书室、档案室、打印室、厨房间、杂物间、院子里等等,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还留着小刘的身影和气息。甚至连小刘常用的会议记录本、电脑的鼠标键盘、挂在墙上的各种表册等等,都还留着他的温度。
每看到办公楼一层左边那间门头上挂着的“图书室”三个字,李支书就会想起小刘初到河头村主动跟他要求干的第一件事。
李支书记得,小刘来后的第二天早晨,谁都还没有起床,他躺在床上先是听到小刘起床洗漱的动静,接着又听到小刘用电炊壶烧水的声音,而后又听到他收拾办公室、打扫院场的声响。八点左右,大伙起床后一看,凌乱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个空水瓶已注满了热气腾腾的开水。大伙有些惊讶,但又都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是小刘应该做的。
李支书看在眼里,心中虽然有一点点轻微的振动,但也没有对小刘透露出一丝赞赏的目光。
小刘初来那几天,李支书一直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事务,就连下村寨办事走访,也没有邀约他参加,似乎村公所里根本没有他小刘这个人。小刘却神情自若,没有表现出被冷落的神态。他每天照常七点一过就起床,自己主动找事做。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村公所里的这个室那样室已经被小刘从新布置得井井有条,让人看着焕然一新。
李支书还清楚的记得,有一天早晨,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小刘进来先给他的茶杯加满开水,然后坐在他的对面。可能是村公所里再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了,小刘先开口跟他汇报几天来自己的工作,接着又跟他要工作任务。
“李叔,我能打扰你一下吗?”小刘很客气地问。
李支书抬起头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小刘很谦虚,镇定地说:“李叔,我已经来了八天了,看见你们工作很忙,也不敢打扰你们,自己想着把几个室收拾打扫了一下,不知做得对不对?”
“你做得很好,我们要谢谢你。”李支书随口而说。但马上就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很不妥,有点把小刘当外人看了。
可能小刘也感觉到李支书还把他当外人看,有些慌乱地说:“支书,李叔,请你不要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对对对,你已经是我们河头村委的人了,不应该把你当外人看待了。”李支书笑着,又说:“虽然不应该谢你,但我还是想谢谢你。”
小刘说:“李叔,几个办公室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想请你给我安排一下以后的工作任务。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去做。”
李支书说:“小刘,你还刚来几天,好好的休息几天再说。最近时间村里也没有多少事情做。”
小刘说:“我看见一楼左边图书室书架上的图书摆放很凌乱,还没有完全整理好,那我就先做着这件事可以吗?”
“哎呀,真是恰好。”李支书突然十分高兴,指指眼前正在看的文件说:“这份文件来了好长时间了,就是专门讲农村书屋规范治理的事,这个月底县里要来检查评比,只有二十天的时间了。文件我已经看过两遍,内容要求很细,我正愁着怎么做这件事,由你来做太好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李支书把文件递给小刘,接着说:“你好好地看看文件要求,有很多细则我是越看越糊涂,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你根据文件要求自己拿主意就行了。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跟我说,我会调配人手协助你做。”
小刘高兴地接过文件,站起来向李支书行了一个军礼,铿锵有力地说:“谢谢李叔的信任,我坚决完成任务。”
此时,李支书第一次体会到小刘顽皮活泼的一面。
摆书架、贴书签、图书归类、录入信息……,八千多册图书,小刘几乎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一个人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全部完成。
等到县上来检查那天,河头村排在最后一家检查。检查组和乡领导走进村公所,李支书看见检查组组长没有一丝笑意,乡领导的脸色也很难看。根据以往接受检查的经验,他心里明白前头那几个村肯定不过关。他也担心自家村会不会出问题,心里已做好了挨领导批评的准备。
李支书让小刘陪着检查组进图书室检查,他在办公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半个多小时后,检查组走出来了。李支书看见领导们有了笑脸,知道本村的工作顺利过关了。接着检查组就在村会议室里召开全乡检查情况总结会,其它十三个村都存在问题,受到了批评,唯河头村得到了表扬,并决定上报给县里表彰。
后来,李支书把村里表册最多、活路最繁杂,也最容易出错的脱贫攻坚业务全部交给小刘去做。小刘是个对工作及负责认真的人,自从接受李支书交给他的工作任务后,为了很快进入角色,他每天一大早骑着摩托出去走村串寨,主动结识村人,详细了解民意,全面熟悉村情。经过一个月的走访,他走遍了全村十五个村民小组共二十五个自然村寨,对全村九十八家建档立卡户进行了入户交流,把建档立卡户每一个人的基本情况牢记在心,笔记本里记录了一万多字。接下来,他在村公所里埋头翻阅建档立卡户资料,细致查对数据,发现矛盾问题认真向李支书汇报请示,及时把一些错误的历史数据更正过来。小刘还主动邀请乡扶贫办业务员来帮助查找问题,经几次核查修订,河头村的各种建档立卡表册数据再也没有出现过错误。
从此后,李支书对小刘刮目相看,很多重要工作都交给他办。小刘也不负众望,每件事都尽心尽责地去做,对村务各项工作逐渐熟悉掌握。有时候,相关部门来河头村检查工作,有的数据连李支书一时半会儿都难于回答,而在一旁记笔记的小刘却能准确无误报告给检查组领导,帮助李支书解了很多次围。李支书对小刘非常信任和重用,不断的让他挑起工作重担。
小刘初来这一年年底,乡政府对全乡十四个村进行年终工作综合考核,河头村获得了第一名。过去连续四五年,河头村年终考核都是倒数第一,每年召开年终总结表彰会,乡党委书记一定会点一点河头村抓着猪尾巴不放的名,搞得李支书从不敢到前排去坐,只好躲到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让人少看见。今年大不相同,河头村总算是咸鱼翻身了,李支书不但要坐到前排,并且还被安排作大会交流发言。
李支书心里清楚,河头村这一年来所取得的工作成绩,大半多功劳要算给小刘。
去开会的前三天,因为河头村好几年没有发言权了,李支书认为今年的发言权来之不易,一定要抓住机会,为河头村好好的扬眉吐气一回。为此,专门召开村委会,研究怎样写好发言稿。研究来研究去,差不多研究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决定由小刘自己组织写。小刘坐在电脑前,双手放在键盘上,噼哩啪啦地敲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把一叠发言稿拿给李支书看,请他看看有什么问题再修改。
李支书认真地看了两遍,向小刘问了几个不会读的字或词,一拍脑袋说:“一个字都不用改,就这样定了。”
小刘提醒说:“李叔,你再看看,有些言辞是不是不合讲。”
李支书肯定地说:“没有不合讲的。你写的都是我们河头村这一年来的工作实绩,一点夸大的言辞都没有。”
开会那天,李支书坐在发言席上,用洪亮的声音足足地讲了半个小时。发言时间虽然有点长,但台下一百多乡村干部都鸦雀无声。
散会后,几个村干部围着李支书要好烟抽。没办法,李支书只好安排村文书去买了一条烟,让文书见人头发一根,惹得人们骂他太抠门。也有几个村干部问他发言稿是从哪里买来的,价钱贵不贵,惹得他大骂他们狗眼看人低。
还有意思的是,吃会议餐时,乡办公室主任通知李支书,让他吃好饭后去书记办公室一趟,说是书记要找他谈话。
李支书吃完饭,来到三楼书记办公室,门半开着,书记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他敲了敲门。
“进来。”书记头也不抬地说。
李支书推门走进去,站着问道:“书记,你要找我?”
书记收起笔,笑着说:“老李,你先坐下,我想问你一个事。”
李支书有些疑惑地问:“什么事?”
书记问道:“你今天的发言稿是谁写的?”
李支书笑着说:“我的发言稿当然是我写的,还会有谁给我写。”
书记说:“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你的稿子是不是那个大学生村官小刘写的?”
李支书自豪地说:“当然是小刘写的。全乡还有哪个能写出那么实在的发言稿?”
书记说:“对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乡政府办公室这一段时间来人手比较紧,有些工作高不上去,我想跟你们村借调小刘来乡政府用一年,你看怎么样?”
李支书愣登都不打一个,很坚决地说:“不借。我们河头村刚开了个好头,你就要来挖我的墙角。你是不是要让我们河头村再折回去拉全乡的猪尾巴?”
书记笑着说:“看把你急的,你不借就算了。我记得当时我找你说,给你们河头村配一个大学生村官,你还很不愿意要。现在怎么把着不放了?”
李支书耍赖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
书记最后又笑着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个小刘迟早会是我们乡政府里的人。”
六
那天,雨下了一阵又停一阵,三阴两阳地反反复复,让人摸不着老天爷的想法。一遇到这样的天时,蜜蜂们就很烦躁,不愿意出去采蜜,在蜂箱周围嗡嗡嗡地吵闹。养蜂人最怕这样的天气变化。
一大早,陈家录看见蜜蜂们闹得厉害,原计划抽蜜的活路只好停下。但按时间约定,他明天必须给城里的张老板送蜜。如果老天爷一直这样三阴两阳地下雨,他不能抽蜜,还怎么送呢?他呆呆地坐在养蜂场旁边的窝棚门口,无奈地看着蜜蜂们乱成一团,期盼着老天爷赶快放晴,让他可以抽蜜。可是山洼里风不吹,山顶上的云也不动,乌云却越压越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抽不成蜂蜜,陈家录很着急,不知道明天怎么向城里的张老板交代。没办法,他想起了大学生村官小刘,想请他帮自己跟城里的张老板说说情。正想着给小刘打个电话,却听到突突突的摩托声在山洼子那边响着,响声正从山腰间的小路上朝这边过来。他听出是小刘的摩托声,知道一定是小刘来看他了。
陈家录心里想,真是巧啊,正想找小刘,小刘就来了。
小刘不但是帮扶他陈家录家的脱贫致富联系人,更是他家的救星。如果没有小刘的帮扶,他陈家录可能早已经妻离子散,变成人不是人、鬼不成鬼的废人了。
三年前小刘第一次来陈家录家联系帮扶时的情景,陈家录还记得清清楚楚,到老死那天都不会忘记。
那天,因为儿子没有鞋子穿,妻子要带着儿子去乡街上买鞋。妻子伸手跟他要钱,他搜遍了全身,连一毛钱都拿不出来。妻子就跟他吵,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打得鼻青脸肿,两败俱伤。一气之下,妻子带着儿子跑娘家去了。他坐在屋檐口想,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穷。想着想着,他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就呜呜哇哇地哭起来了。他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陈家录还以为是妻子回来了,等他抬起手掌背抹抹眼泪,才看清是一个陌生的小伙。
陈家录还顾不上问话,小伙就先问他:“陈大哥,你怎么啦?”
陈家录没回答,奇怪地反问道:“你是哪个?来我家搞嘛?”
“我是新来你们河头村工作的小刘。我叫刘江。”小刘笑着回答他。
“我不认识你。”陈家录心情不好,不想理小刘。
小刘说:“我就是来认识你的。我是你家脱贫帮扶联系人。”
陈家录问:“你咋帮扶我脱贫?”
小刘说:“我就是来和你一起想办法的。”
陈家录很不客气地说:“如果有办法发财脱贫,还用得着你来帮我想。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想脱贫。”
小刘耐心地说:“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这个兄弟说说吗?”
“在你来之前,我老婆带着孩子跑她娘家去了,你说我能心情好吗?”
“你老婆为什么跑?”
“我打的。”
“你干么要打自己的老婆?”
“还能为什么?都是因为穷。”
“对呀。就是因为穷,我们才要想办法脱贫致富。”
“你如果真想帮助我,那你就去帮我把老婆孩子叫回来。”
听到陈家录说出这样的赖皮话,小刘一下子不好再接他的话,只得尴尬地笑着。小刘看出,陈家录今天的心情确实很糟糕,已经难于跟他再沟通。
两人坐着,间隔一米的距离,都不好说话,气氛有些压抑。小刘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峰,脑子里思考着什么。陈家录的目光也看着远处,但飘忽不定,有些迷茫。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刘打破了沉默。
“陈大哥,你让我帮你把老婆孩子请回来,我答应你去试试看。”
小刘说完,站起身来就走。等发响摩托车临走时,小刘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陈大哥,能不能帮你请回老婆孩子,我不敢向你保证。”
陈家录看着小刘离去的背影,认为小刘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
谁知过了一个多星期,小刘又来了。但陈家录并没有看到老婆孩子跟着小刘回来。陈家录在心里对小刘说,你也能帮我把老婆孩子叫回来,那山下的小河水一定会倒流了。
小刘走进屋里,也不管陈家录招呼不招呼,自己顺手抓过一只小木凳坐下来。然后说:“陈大哥,我去你岳父家看过你老婆孩子了,他们都很好。”
“哪他们咋不跟你回来?”陈家录没好口气地问。
小刘笑着说:“你老婆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老婆说了,如果你找不到脱贫致富的门路,他们母子就不回来。”
“那不等于永远不回来了。”
“陈大哥,不要这样想。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致富的路子,关键是你要有信心。”
“去哪呢找?”
“就在自家门前找。”
“咋找?我家门前又没有矿山、玉石山,连种稻谷的田都瘦得不长草。”
“你看这周围就是金山银山。”
“在哪呢?我咋看不见。”
“陈大哥,我听说你喜欢养蜂子,并且养蜂的技术很好。”
“喜欢啊。我什么蜂都喜欢养。诺,对面那山半腰坪子上还养着好几窝蜜蜂呢。”
“你看,这不就是你发财的门路吗?”
就这样,陈家录在小刘的大力帮助下,在家对面的半山坪子养起了本地蜜蜂。从十箱开始,已发展到一百多箱。还在家周围季节性的养白脚蜂、黄腰蜂、葫芦蜂、香蜂、土蜂……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山梁沟谷都是他的养蜂基地。他有一个打算,等积累了一定的资金,请上几个懂养蜂技术的人来,把养蜂基地再扩大。
陈家录正回忆着过去小刘怎样帮助、引导他养蜂的经历,小刘就来到他的面前了。
“小刘啊,远远的就知道你来了。”他高兴地打着招呼。
小刘刚走进窝棚里,老天爷又淅沥飒啦地下起小雨来了。
小刘一坐下就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陈家录说:“你来得恰好,我正想打电话找你帮忙呢。”
“什么事?你说。”
“你看老天爷坏事了,给我抽不成蜂蜜。前几天你帮我联系的城里那个要蜂蜜的张老板,我原来答应着明天给他送去,可说好的数量还抽不够。我想给他打电话说明原因,可因为我跟他是初次做生意,怕他怀疑我不守信用,所有想请你帮我给他打电话说一下。看看能不能缓几天再送去。”
“好好,我现在就给张老板打电话。”
小刘说着,就给张老板拨电话。电话接通后,小刘把情况向张老板作了说明。张老板答应了小刘的请求。
办完这件事,小刘又对陈家录说:“我今天看你,主要是想跟你说,你已经达到脱贫摘帽要求,想听听你有没有意见。”
陈家录积极地表态说:“摘掉好了,我没有任何意见。我早就想请你帮我把头上这顶贫困帽摘了。这贫困帽不是什么好帽子,时间戴长了会让人抬不起头来。”
小刘笑着说:“你有这种认识,说明你的思想也脱贫了,是真正的脱贫了。”
陈家录感激地说:“这都是靠你的帮助。”
小刘又问:“嫂子和孩子还好吗?”
陈家录说:“好好好。孩子今年要上一年级了。”
因为下着雨,小刘一时间走不成,他们在窝棚里坐着闲聊。杂七杂八地聊了好多。一直聊到雨又暂时停了,小刘才告辞而去。
陈家录还记得,那天小刘要走时,他见山梁野洼雾蒙蒙的,眼前一片混沌,知道老天很快又要下大雨了。陈家录当时想拉着小刘回家里去避雨,就着做饭吃。可小刘坚持不去,说他还要去小河口老周家看看。陈家录没办法,只好让小刘去了。
小刘走后不到二十分钟,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前三米开外的景物都看不清。当时陈家录感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安,非常担心小刘的安全,很后悔没有强行把小刘拉到家里去。结果那天小刘和他成了永别。直到现在,陈家录都不能原谅自己。
七
那天,小刘骑着摩托走后,李支书躺在床上又来了睡意。但不知怎么搞的,小刘的身影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使他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又似乎是清醒着,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状态。
李支书干脆不睡了,翻身爬起来准备下床,膝关节却痛得无法动弹双腿。他只好坐直上身靠在床头围板上,把双腿伸直,感觉舒服了许多。但他的脑子里还是想着小刘,想小刘现在在什么地方。是在建档立卡户周奶奶家?还是在河尾巴小组陈家录家?小刘的身影在他的脑中打着转,怎么也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神不宁。
窗外的雨突然一下子哗哗哗地下个十几分钟,一下子又停住不下了,毫无规律地重复着。这老天爷让人们捉摸不透,似乎是故意跟人们闹着玩,要惹人们不开心。
到底是咋过了?小刘的音容一直在李支书的脑子里缠绕着。他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楚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李支书有些后悔,后悔早上没有坚决阻拦小刘。如果当时他说自己的双腿痛得厉害,需要小刘照顾一下,也许小刘就不会下村寨走访。但李支书也很清楚小刘的脾性,小刘是个工作极认真负责的人,他想好要去办理的事,就算早上不去,下午他也会去。
李支书清楚的记得,小刘来河头村当大学生村官已经有三年零三个月了。这三年多来,小刘的工作态度和成绩有目共睹。先说他负责联系的十二家建档立卡户,有劳力弱的,有生产条件差的,有身带残疾的,有懒得出奇的,等等。小刘一次一次地上门走访,根据每一户的具体实际,帮助他们出谋划策,帮助他们四处求人拉关系,使他们都找到了合适的脱贫致富路子。有的养蜂,有的做竹编,有的种药材,有的养牛养羊,有的到城里打工,等等。每家建档立卡户几乎都有了一定的固定产业收入,生活一天比一天变好。小刘帮助建档立卡户发展致富产业的事迹引起了媒体的注意,隔三差五就会有电视台、报社、网络平台等记者到河头村调查采访。周边乡镇也经常带着乡村干部及贫困户来参观学习。
李支书记得,有一次县电视台来采访小刘,记者问到:“你的初心是什么?”
小刘淡定地笑着说:“我的工作初心就是认认真真的从每一件小事做起,把它做实做好;老老实实地为群众办事,尽力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这两三年来,河头村美名在外,李支书高兴得合不拢嘴,有时比乡领导还忙,经常出去参加各级政府、各相关部门组织的脱贫工作先进交流会,领来的奖牌挂满了办公室左面的半壁墙。但李支书心里不会忘记,墙上挂着的每一块奖牌都有小刘辛苦的汗水。
一分努力一分收获,小刘也因工作业绩突出,先后获得了“最美大学生村官”、“扶贫先进工作者”、“优秀大学生村官”、“优秀基层干部”、“初心践行人”等表彰。上级党委政府没有埋没人才,今年六月,根据大学生村官转干政策要求,经过组织部门严格考察审核,小刘被破格免试录用为本乡党政办秘书。
有一天,乡书记来河头村检查工作,书记背着小刘问李支书:“老李,再过几天我要调小刘到乡上党政办工作,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跟你讲的话吗?”
李支书呵呵呵地笑着说:“记得记得。不过,我正想找书记你谈谈小刘的工作问题。”
书记奇怪地问:“小刘的工作有什么问题?”
李支书说:“小刘没有问题。我是想请书记暂时不要调走小刘,请你同意把小刘借给我们河头村再用一段时间。”
书记问道:“我要是不同意呢?”
“现在是扶贫攻坚最后阶段。如果你一定要调走小刘,到年底我们河头村的工作任务完不成,那我一概不负责。”李支书耍起赖皮。
书记摇摇头,笑着说:“好你个老李。你要挟起我来了。好,我答应你,借给你们用两个月。”
李支书说:“借一年。”
书记说:“对了,到年底还有四个来月,就借给你们河头村用到年底。不要再跟我讨价还价。”
李支书高兴地说:“好好好。我哪敢跟书记讨价还价,谢谢书记对我们河头村的关心支持。”
后来,李支书把那天他跟书记谈话的过程告诉小刘,想看看小刘的反应。小刘很平常心地说:“我很喜欢河头村,反正在哪工作都一样,我服从领导的调配安排。”
又后来,有一个外村的大学生村官遇到李支书,带着酸溜溜的口气问他:“李支书,听说你们那儿的刘江已经被破格免试转成乡干部了,他是不是上面有什么大后台?”
李支书笑着回答他:“有啊。据我观察,小刘的后台就是踏踏实实地干好每一项工作。”
大学生村官听了很不满意,露出一脸怀疑的样子。李支书又告诉他,如果他真不相信,请他到某处小刘的家里看看,就知道小刘有没有后台了。
去年底,李支书受邀跟着小刘去过他家一次。小刘的家在本县另一个乡比较偏僻的小山村,距离河头村大约七十多公里。那小山村有二十多户人家,并不比河头村富裕。小刘家有五口人,一位七十多岁的爷爷,五十来岁的父母亲,还有一个正在读大二的妹妹。他家的房屋有些破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生活状况比较平凡朴素的家庭。
那天,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支书坐靠在床头上,脑海里比较混乱地闪现着跟小刘相处的情景,就像放电视剧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模模糊糊地睡了一觉,等醒来,窗外已经下着大雨,屋檐口的雨水形成一片瀑布,啪啪啪地往下冲。
李支书不想再睡了,他看看时间已经到中午十一点,怎么没有听见小刘回来了的声响。他忍着膝关节的疼痛,走出宿舍,站在过道上喊“小刘——小刘——小刘——”,却没有听到小刘的回声。
李支书拿出手机拨打小刘的电话,嘟了一遍,没有回音。再拨,又嘟了一遍,没有接通。李支书间隔着又拨打了几遍,小刘还是没有接听。
是不是小刘出什么事了?李支书想。
小刘真的出事了。就在李支书坐靠在床头迷糊着入睡的时候,老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时候小刘出事了——被洪水卷走了。
现在想想,李支书认为是自己的自私自利害了小刘。如果两个多月前自己不跟书记提要求,让书记把小刘调到乡政府,也许小刘就不会永远地走了。
小刘出事很突然,也很简单。那天,小刘从陈家录的养蜂场出来,向着小河口老周家的方向走去。还没到小河口,雨突然下大了。他淋着大雨赶到小河口时,河水已经涨起来,没法过河了。他停下摩托,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避雨,想等雨下小了,河水退去了再过河。就在这时候,距离他几十米的河上方,有小孩大喊大叫:“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听到呼救声,小刘冲到河边,看见一个小孩跟着暴涨的河水一沉一浮地向他所在位置漂来,他顾不上脱去衣裤,一蹿扑到河里,很快抓住了小孩,奋力地把他带到河岸边,借着水流用力一推,把小孩推上了河岸。小刘随着水头向下游了十几米,准备抓住机会游上岸边。就在这时,一根汤碗粗的漂木狠狠地撞到他的头上……
三天后,小刘的尸体被抬回村公所,所有在场的人都低沉地悲泣着。小刘的父母亲来了,他刚交往不久的女朋友也来了。他的母亲和女朋友时而放声痛哭,时而抽泣无声,面容绝望悲凄。他的父亲木木地站着,虽强抑呜咽,却已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李支书突然走到小刘父亲面前,双膝噗通跪下,凄切地喊道:“刘大哥啊——我没有照顾好孩子呀!对不住呀!”
小刘父亲立即弯下腰,一抱把李支书拽起来,哽咽着说:“不怪你,不能怪你。”
两个刚硬的大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