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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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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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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突然一阵眩晕,脚下一滑一个趄趔,身体如同被油锯紧贴地面拉了个贯通伤的大树,轰然倒下,紧接着就百呼不应了。就那么一瞬间,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常说的灵魂出窍。躯体的他还躺在那里,具有思维的他却已高挂长空。长空里的他,能看清万千世事;红尘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一星半点。

 他静静地躺着,听着耳边或真或假的哭喊声和人来人去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准备为他送行——送他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看到有人边哭边吔眼旁位,随时准备停止这没有感情的干嚎;他看到几个人坐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抽烟喝茶聊天,等着即将开始的仪式;他看到一众孝男孝女,有发自内心的悲痛,也有敷衍的哭泣声。他惊异于他们的淡定和敷衍,暗想此一生也没亏待过其中的任何一位,怎么就这样了呢?他仔细回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也许不经意间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件事,有些人与你走着走着就淡了,走着走着就散了。人走茶凉,这脚刚迈出门,人还在半空,人情这杯茶还真就一点一点凉了。也是呵,就算今天都哭个呼天抢地,多年之后,时间会淡忘一切,谁还能记得谁是谁的谁呢?忽地,他明白了为什么人去世后供桌上都写着“供奉 * 门三代祖宗之神位“。再往上,即使族谱上有,可是记忆缺失啊。他摇摇头,想想就此天国共祖和光同尘,一生的奋斗和努力就此画上句号,留给人世的只是一个牌位,就是这牌位,也留不过三代的。叹息了一声,兀自心酸。

 他看到干爹带着小妹匆匆而来。他年长小妹一轮有余,他服役回来时,小妹才出生,满月酒刚好赶上,所以记忆深刻。在这一岁一个代沟的时代,自是来往不多。娘亲舅大,一“干”远千里。所以,说是小妹,实在是和陌路相逢帮了个小忙被叫了声哥哥的女孩一样,没有多少亲情。干亲有好多种结拜法,有意气相投结拜,有神灵指引结拜,还有出门第一眼结拜等等。所谓神灵结拜,是指某人幼年有某病害,烧香拜神后,庙里人指点结拜某一方位某姓干亲可除此害;所谓出门第一眼结拜是指家里长辈怀抱满月幼儿第一次出门碰到的第一个人即是所拜之人。只是出门第一眼结拜演变到后来,掺杂了许多人为成分,仰慕谁,想结拜谁,专等谁来,其他的,过尽千帆都不是。既是有的放矢,那自是有一番准备的。一般算好这个人或者远远望见这个人将要走过门前,马上抱出孩子撞个满怀随即“随缘结缘”。他拜干爹是因为庙里人说他命硬,须拜东北方向石姓人做干亲。拜男不拜女,石头加阳刚气,逼走邪秽。这寄托着上一辈人美好愿望的热乎劲过去后,留下的只是礼节性的走动,一年也就那么礼尚往来三两次。他这一走,干爹家的路也就断了。多少干亲,都是在客客气气哈哈呵呵中慢慢断了走动。很像现在的微信好友,从通讯录里来,又从越来越少的点赞中相互沦为路人。活了一生,命硬不硬,他也不知道。只知道错把陈醋当做墨,写尽半生都心酸。又把墨醋两相掺,酸掩墨香半边天。

小妹面若桃花,一脸笑意。不知是处于恋爱期还是刚刚加薪,总之,笑盈盈里透着心灿灿,不像是来奔丧的,倒像是来看一场热闹或者是来参加一场走秀。男俏一身皂,女俏一身孝,这株梨花没有带雨,一袭白衣只是俏佳人的应景道具而已。人一倒头,糊麻冠端献饭,大戏唱个两三天,亲朋来上一长串,这一切,对他来说意义不大,甚至没有关系。尘世此行,太多的酸与痛,他已不在乎了。

本地习俗,亲未全至,棺不封死。他记得多年前四爷行将未走之时的情景,长柱哥在门口等着烧驴。只等屋内一声令下,那纸驴和纸驴背上的纸童,便会被点燃,化作一缕青烟飘向西天。那纸糊的驴,真能比灵魂跑得快,先一步到阎王殿里报到?即使现在与时俱进,烧纸糊的汽车,他也不信。纸驴真能报信,那黑白无常就严重渎职了,他们索了四爷的命,难道没回复王命?大王派你来巡山,你抽烟喝茶逛夜店?!世上真有鬼,那千万年来的亡灵乌乌泱泱,天上怎能住得下?现在人们出门乘坐飞机,哪不就是在鬼窝里穿行吗?不怕剐伤鬼遭众鬼群而攻之吗?世上真有鬼,哪屈死鬼、冤死鬼、气死鬼等等横死之人怎么没见回报施恶者?他最爱与人打交道,人却伤他无数;他最怕鬼,鬼却没动过他分毫。如此看来,骗人的不是鬼,是人;吓人的不是鬼,也是人。人在骗人,人又在吓人。不是吗?那古之封疆大吏,位高权显贪赃枉法,赚得盆满钵满后反过来修桥铺路修葺校舍捐钱到庙,那不是良心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被自己做的事吓住了,所以又做一系列伪善之举以求心安。古人未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直在这世上演绎。这是坟头烧报纸,骗鬼,骗自己心里的鬼,只不过古今之人看破不说破而已。

一干亲朋干嚎完,管事的说,棺盖不封,等待吉星;吉星一到,灵安家兴!四爷的干儿子在城里当局长,还没到。乱糟糟的堂屋,大人们各忙各的事,他溜到幔帐后,看到棺盖半掩,四爷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像北庙里端坐的神像所着衣物,而且颜色与样式,均不是平日所见,所以诡异又光灿。因为亡人升天穿齐了四季衣物,看起来异常臃肿,脸上还虚虚盖了一张黄纸。听说黄纸有两个意思,一是以逝者之名,称人世一遭无所建树,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故以纸覆面;一是人将大行之时五官扭曲难以恢复怕惊着了参与收尸入殓的亲人,所以以纸覆面遮丑。人无完人,王侯将相,都不见得功比日月,何况山野常人,有何不可直面先人?四爷浪荡一生,能说会唱,熟读春秋通晓两汉,这给他一生走南闯北走江湖提供了许多便利条件。遇到同道中人,惺惺相惜问寒问暖,提供食宿临别再赠送盘缠,最不济靠着能说会道的看家本领,也有人烧了热炕推杯论盏喝两盅划两拳。四爷曾三伏天光着脊背靠着老槐树纳凉时说过,人活一世就是活了个烟花,亮眼绚烂那只是一时,长久的寂寞才是永恒。他最喜欢这句话,所以记得很清楚,但他怀疑四爷缺了门牙吐字不清把“冤枉”说成了“烟花”。此刻他就想揭掉覆纸让四爷再说一遍,可是他不敢,怕人看见说他亵渎亡灵。其实覆纸科学的解释是怕还有救,此时人若有呼吸覆纸必动,抢救尚来得及。

一番回想过往,他的目光最后停在自己的盖脸纸上。切,有气也不呼吸!大丈夫说走就走,焉能再回首?!  

冥冥之中,他看到母亲向他走来。多年没见啊,天国相逢,激动撞击心怀。母亲却淡淡地说,是你啊。随即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这算是欢迎还是嫌弃。他想尘世里负了如来负了卿的人,再见,必是这淡淡的一句“哦,是你啊”,完全没有诗人笔下的“原来你也在”的那份或邂逅或等待中的喜悦。母亲还是旧时模样,看来并未位列仙班。初来乍到只此一面母亲便匆匆而去,想必此处和她在尘世一样辛苦,这里也有做不完的洗涮炖煮吧。

 张三来了,李四来了,还有人尚在半途。有人踉踉跄跄悲痛难支,有人大模大样无关痛痒。爱他的人惋惜英年早逝,恨他的人觉得归去太迟。恨过张三,怨过李四,不过狗皮膏药不分反正,总是约在一起喝酒吃肉侃大山。平生最恨二三事,碎嘴说谎错别字。可惜的是,人与人交往,最开始都是表演,随着人生剧情的深入,回首已是半生,撤销与重新键入,都已可能。所以尘世之人的口头禅多是“算了” “就这样吧”,但这不是努力之后的顺其自然,而是无可奈何的随弯就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大千江湖同为良善之人。他们没太多的坏心眼,一辈子倒也就这样嘻嘻哈哈过来了。偏偏这张三还是那碎嘴谎言并且边哭边喊,昨天还说请哥哥喝酒呢,怎么早上一跤就去了啊?哥哥啊,一桌子酒菜让我怎么办呐?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生天地间,不与天地斗巧,不与神佛争地,他觉得应该再加一条不向亡灵说谎,张三这明明是诳语嘛。幸亏自己身心俱在魂魄未远,要不还不知这惯常二鬼偷油之人还有怎么样的搞笑说辞。憋住了笑声,那笑意却变作了气流,呼呼地从鼻孔喷泄而出。他忽然明白,笑是开心的表现,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是无法静音的。

纸动了!纸动了!快去请医生!院子里又乱作一团。

医生来了,一番折腾。他听到已走在半路的乐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他听到管事的吩咐停止报丧的电话声,他听到只顾悲伤跪伏灵前的至亲之人听到这一喜讯后一连串的呼唤声,他还听到对门四婶高喉咙大嗓子“矮油命大”的感叹声。他慢悠悠睁开眼,想再看看红尘之外走了一遭的鬼魅世界,目之所及四周却全是脸。哦,他忘了,在那个世界,人与人是直面灵魂的用心相处,因为眼见为实在当下已经被尘世演绎成了最大的笑话,鬼已不齿再用眼!

刚出三界外,又回五行中。所有人都在庆幸他躲过一劫,可是没人知道,此番轮回,他其实已期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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