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管收麦时碾打晾晒的专用地块叫“场”,是不是全国的乡村都是这种叫法,不得而知。反正有关夏收的一切,都是由场开始,又由场结束。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夏收与场,留给我的是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却又充满丰收的喜悦与从劳动中获得的成就感的回忆。
当田野里的小麦稍微上色时,大麦便走到了收割季。大麦比小麦生长期短十天左右,每家每户都预留一块田地作场地,场地里大都种生长期比小麦稍短的大麦或菜籽。菜籽难打理,所以一般都是种大麦。收割了大麦,除掉麦茬,平整了梁畔,场的雏形便出来了,接下来就是等下雨。若是不下雨,那就麻烦了,需要挑水来“泼场”。这不但是个苦力活,还是个技术活。因为人工泼水,完全没有天雨来的便捷和均匀。泼场时,水要洒到为止,泼多或泼少都不行。泼多了会形成水洼脚下泥泞,泼少了场面会松散压不瓷实。等潮湿度差不多了,一家人拖拽着几百斤重的青石碌碡,一遍又一遍地转圈碾压。边碾压,还得有专人边往滚动着的碌碡上撒炕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以防粘连。整个夏收过程中,草木灰只用这一次,因为接下来只要碾一次麦子,也就有了“衣子”。衣子是麦穗上包裹麦粒的那层薄壳,它是后续“光场”程序里绝好的材料。这个过程一般需要大半个晚上甚至更长时间,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来回碾压,直至场面瓷实平光。第二天清晨,趁着潮气,再来一遍。如此几次,几天后一个平整硬实合格的场才算完工。
“搁场”完毕,才是收麦这场战役里迈出的第一步。当村口人家的山墙上用白石灰写的“龙口夺食”、“抢收抢种”等夏收标语出现时,当“伴黄伴割”的鸟叫声越来越紧时,一年一度的三夏大忙便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开镰,是没有矫情的仪式的,干就是了!三夏大忙,绣女下床。农家少闲月,此时最是忙。一时间,全村老老少少全都行动起来了。夏收的天气,说变就变。所以天气越是晴好,人越是要干得起劲,龙口夺食与天气赛跑。一堆堆麦子在广袤的田野上拢起,又一点点蚂蚁搬泰山般的人拉车载被运往场里。麦熟一晌,早上看起来还有点欠火候的麦子,下午可能就到该收割的时候了。家家户户都在打一场激烈的夏收战役,分秒必争。几天下来,目之所及,金黄的麦浪不见了,田野里只剩下光秃秃的麦茬。困、热加上持续性的高强度劳作,人就这么一天天消耗着体力,又被丰收在望充盈着继续前行。
把所有地块的麦子运到场里集中起来垛好,预示着夏收工作完成了一小半。接下来,就是劳动强度最大的“碾场”。天麻明,趁着凉快,一家人便开始“摊场”。摊场就是把麦垛刨开,把麦子均匀支愣在整个场面进行晾晒以利碾打。一般晾晒两三个小时,中间需要翻弄一两次,也就是“翻场”。等待完成晾晒的过程中,可以短暂休息,之后便开始进入“碾场”的关键程序。这时候的太阳最为炽烈,手扶拖拉机拉着青石碌碡,一遍又一遍转圈碾压。这活对拖拉机手的技术要求比较高,要匀速圆周运动不能卡顿灭火,还要边角俱到收拢茬口。碾一遍大概二十分钟,两遍过后,开始“起场”。这时候,男女老少都能派上用场。最不济,小孩也能拉“推耙”帮忙。当把碾得白亮细长的麦秸清理出去后,各种农具也陆续出场。有些农具,整个场活中可能只用这一次,但仅此一次,便足以彰显它的不可替代,例如十齿木杈,它与木锨一样,“限量版”出现。我老觉得它就是武侠小说里的洞中老怪,轻易不出场,出场谁也比不上。它的作用是把四齿杈和六齿杈奈何不得而后续工序里靠风力又吹不走的麦秸清理出来。紧张火热的起场中,麦秸垛越垒越高,人也越来越费力。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人像水中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和着灰尘,已看不清衣服本来的颜色。当带着麦衣子的劳动成果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大丘时,预示着碾场的程序完成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就是“扬场”了。要是天气好,活路紧,这样“碾生麦”的劳动可能需要来两次。每一次,每一场,都是汗水与耐力的较量。
其他人可以回去吃饭休息了,经验老道的扬场手,观察好风向,开始“扬场”。这是辛苦一年,奋战整个夏收时节最动人的时候————劳作一年的果实呼之欲出,金灿灿的麦粒将要呈现眼前。
老手扬场,花样繁多。有满天星、天女散花、一条龙等,无论哪种花样都离不开技术与体力。在那全靠老天脸色搞夏收的年代,如果没合适的风力和风向,就只能干等。运气不好,等到后半夜或者天亮是常有的事。
当拖着疲乏的身子到家时,母亲的“出锅面”早已在等着我们。整个夏收的半个多月,天天都是繁重的体力活。这段时间,家里的伙食也比平时好很多。摊煎饼,烙油馍,包饺子等等母亲都会都会换着做,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母亲做的出锅面。这种面食制作时面、汤分离,吃的时候却又合在一起。薄筋光、酸辣香,解渴又充饥,三碗不够,一盆不多!
碾生场结束后,还有一道程序是“腾笕”,即把碾过的麦秆再碾一遍。这已是夏收尾声了,重视度、劳动强度大不如碾生场,。当然,收获也与生场相去甚远。
碾场结束后,晾晒就成了重中之重。晾晒结束,收拾入囤,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颗粒归仓。在连续三四天的大太阳晾晒之后,一袋一袋肩扛手提,趁热捂进囤里,撒上防虫剂,盖上囤盖,一年一度的三夏战役才算彻底结束了。
终于可以歇下来了。下来需要做的,就是“挖场”————把场恢复原样。当初费尽力气把它侍弄硬实,如今又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再把它还原回去。要把碾得瓷实得如同马路的场恢复成庄稼地,只能等几场大雨之后,稍有松软,挖敲耙耱好几遍,才能达到再次耕种的条件。这没窍道,只有使出浑身力气蛮干。这活也最费手,手上的血泡起了又塌,塌了又起。当血泡最终变成了老茧,田野也就恢复了宁静,等待下一轮的播种、收割、碾打。
社会飞速发展,当联合收割机一壶茶的功夫完成整个夏收的一切工序时,搁场、摊场、碾场、起场、扬场都走进了时光深处,夏收的一切辛劳便成了历史。父亲常常念叨,毛主席把话说绝了————农业的根本出路是机械化!机械化后,“吃饭最好老两口,干活最好十八口”的人力耕作时代过去了。如今年过花甲的老两口,借助机械化,可以耕作进城务工儿女们的十几亩地。这几年,随着社会的发展,国家三农政策的深入实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业生产更是翻开了新的一页。现在每到夏收时节,我和同龄人聊天时说的最多的就是,时代变了,我们由夏收的主力军变成了旁观者。在感叹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坐享科技红利的幸福感也随之而来。
当一切都成为过往时,那金黄的麦浪,那高高的麦垛,那沁人心脾的麦香,甚至那大太阳下汗流浃背的奔忙,都变成了深深的怀念。此生,那宽大平整的麦场,那高强度的劳作,那余生都不会再有的出锅面,都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