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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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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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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周翔

“你见过鬼吗?”腊月天气夜晚的寒气加上周翔冷气森森的话语,我猛地一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和周翔的相识很简单:有一天我去城里办完事挤公交回公司,他要用一张百元大钞投币,无人售票车司机无法找零,陷入僵局。满车人无人理会,甚至有人看他的笑话。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一句话,走得匆忙没带手机。司机也只一句话,公家的车无权免票。他不下车,司机也不发车,一车人就陪他俩这样耗着。授人玫瑰手有余香,于是我帮他扫码付了一元钱,车子便继续开动了。自始至终,他静静站在人群里,没有一句言语,更没对我说声谢谢。就那样一直默默注视着窗外,嘈杂的车厢对他来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削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巧的是他和我同时下车,边走边聊。他很少言语,挤牙膏式的告诉我,他叫周翔,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住在悦来宾馆。位于城乡结合部的那种小宾馆,环境脏乱差,人员鱼龙混杂。而我在附近的机电公司跑业务,也住在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就这样慢慢熟悉起来。说熟悉,也是偶尔见面我主动打个招呼而已。打招呼,他永远冷漠无言,只是点点头,冷若冰霜。

一个经历过什么的人,才能如此冷漠?我很好奇。

年关将近,我又去市里签单,被放了鸽子,郁郁而归。冬日将落的太阳硕大却毫无光热,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无精打采地慢慢走着。就在这时,遇到了周翔。他破天荒地主动来了句:“喝两口?”瞌睡了恰好碰个枕头,烦闷了正好有人拉话,合适!

城中村的街巷口从来不缺摆摊的,很快,我去摊上选了几样下酒零食,这当口,他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名叫“七两半”的酒出来。冬日的傍晚,很快便暮色四合。坐在河边,月影朦胧,四周静谧,偶尔冷风掠过树梢呜呜作响,大部分时间我俩都静默无语。就在这时,他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有点瘆人。

“我没有,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见过?”

“世上是有鬼的!活得光鲜了,就是人;活得一团糟,就是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今天见了。”

我心里暗自吃惊,能说出这话的人,该是受过多大的创伤。。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他又抿了一口酒后忽地站起来,面向缓缓流动的河水,朗声诵读。

也就是在这一晚,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

周翔自幼父母离异,母亲嫁到邻县,他和父亲一起生活。不几年父亲另外组成家庭,新家庭容不下他,叛逆期的他也不想融入新家庭,撬了父亲的抽屉,一叠钱,一个背包走天下。

“你说,我是应该感谢父母呢还是痛恨父母?”他问。

“他们只是我生物学上的父母,不是我生活中的父母!”容不得我回答,他又自问自答。

“有人说原谅父母的不完美,是大格局的表现,我看未必。不经他人难,莫劝他人善,这才是句大实话。小时候,别说穿新衣服,衣服烂了都没人补!大雨天没人接送,就连别人欺负了我,我也只能默默忍受,陪伴是最好的成长,我没有。我在遭受白眼,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他们都嫌我是累赘,都不愿问一句我过得好不好——生怕一句问候变成他们的烫手山芋!

“我在建筑工地打过小工,在林场当过装卸工,搞过传销,还跟所谓的大师学过易经,为人取名。混迹社会多年,当我有一点积蓄的时候,和人合买了一辆农用车,承包了周边几座砖厂,给建筑工地运送砖块。当初没吃学习上的苦,现在就得吃生活的苦。凭着年轻力壮干这苦力活,养活自己没问题。合伙人田光辉的妻子叫罗艳凝,老实说是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宽脸大嘴,唯一能入眼的是那条干,那真叫好。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丰乳肥臀,我不认为是莫言的书,我认为是罗艳凝的专用词。她能说会道。那几年房产开发很是红火,砖料供不应求。我和田光辉辛辛苦苦两班倒送砖,但很多时候钱很难要到手。主要是三角债成风,开发商欠建筑队,建筑队欠窑厂,窑厂欠我们。遇到这事,都是罗艳凝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她出马,钱就能顺顺利利地要回来。女人啊,迷人的身段加上能说会道,没有哪个老板能抵抗得住。

“在这里,我收获了爱情。她叫苏曼,是其中一个砖厂生产主管的女儿。她看中我的并不是什么一表人才,是我的死缠烂打和吃苦耐劳打动了她。她父母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也是,谁家父母愿意把女儿嫁到我这样的家庭?没娘有老子却不像亲老子的!苏曼也是个烈性子,她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跳楼,割腕,喝药……总之抗争了很久。她疲惫了,她父母也疲惫了。这时候,苏曼有了,虽然是因为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但还要感谢岳父母大人开恩,成全了我和苏曼。她父母一则认为她是不孝女,二则认为未婚先孕是很丢脸,从此和苏曼断绝了关系。结婚的被褥,是苏曼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缝的,边缝边掉眼泪。我突然间感到,一个女人把一切交给你时,你不单是她终生的伴侣,更是她一生的依靠。所以我必须对苏曼好,让她过上好日子!

“结婚那天,没有迎亲接亲仪式,没有鲜花掌声,更没有双方家长的祝福。我和苏曼各自穿了一身廉价新衣服,挽手来到楼下餐馆,热热闹闹吃个饭,就算结婚了。一床新被褥,一桌普通酒菜,几位朋友见证,就这样,属于我俩的家建立起来了。

“仅仅过了两年,随着国家政策调整,淘汰落后产能,窑厂开不下去了,我们的农用车自然也没活干了。于是,我就领着苏曼进城了。我从小喜爱机械,爱车,城里适合我干的也只有给人开出租车。苦就苦点,通过劳动赚来的钱用着踏实,再忙再累,我都有干劲。收车回家,女儿那甜甜的笑脸,萌萌的话语,融化了我的心,也甜透了我的心。苏曼满含温情的目光与满屋飘香的家常菜肴,常常使我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感。妻子和女儿是我在这薄凉的世界里活下去的动力。

“说的太对了!你真幸福!”我说。

“嗯,是的。收入不多,但我们确实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你眼里若有我,我心里便全是你。我一度认为,交完车,窝在沙发里,喝二两小酒,陪孩子做做做游戏,和老婆追追剧,平淡中充满真情,这就是幸福。我也以为这种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女儿长大,直到我们青丝白发、地老天荒。可是……”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道。

“人海茫茫,城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翻天覆地找一个人找不到,无意中却能碰到想都想不起的人——我在城里碰到了罗艳凝!窑厂倒闭后,我们各奔东西,他俩口子干什么新的营生,我根本不知道。几年不见,她变化太大了。要不是她自报家门,我是不敢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罗艳凝。脸好像不大了,身材更迷人了。那高挑的身材加上合体的短裙职业装,还有那红红的嘴唇,妆容精致的脸,这一切加在一起,使她更显得成熟有知性(后来我才知道有个词叫人工美女)。不变的还是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茫茫人海遇故人,好事,好事!”我在替他高兴的同时,也暗自担心接下来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罗艳凝请我喝茶,慢慢讲了她的经历。原来,她来到这个城市后,干过许多行业,做过保姆,当过门迎,干过保险,后来在推销保险的过程中,结识了投资公司的人。人啊,你根本不知道前边的路是什么样的。她自嘲又感慨地说,保险公司虽然没让她大富大贵,但让她学到了许多专业知识,尤其是理财。后来她跳槽到一家投资公司,凭着保险行业里学到的少量金融知识加上良好的形象以及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现在已经升任副总。”

“你不会是加入了理财公司吧?”我问。

“是,也不是。确切地说,是我投资了罗艳凝推荐的理财项目。现在想来,真是笑话。投资,是用多余的钱在不影响生活的前提下进行的,我们凭什么投资?三十六万,是我和苏曼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房价一涨再涨,我们准备再借二十万凑够首付买套小户型房子。女儿去上学,我去出车,一个人在家的苏曼已悄悄看了几个楼盘开始进行对比。为了这钱,我没少给苏曼做工作,苏曼在砖厂做过财务,知道这种高回报的投资有风险,而我们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能力。说到底,只一句话,认知之外的钱,是挣不来的,暴利都写在刑法里!可我铁了心想挣大钱,瞒着苏曼悄悄完成了投资。我想给苏曼一个惊喜,罗艳凝说了,翻一番后取出来,连本带利继续投资出去。我想这样循环两次后,要不了多久,苏曼就可以躺在收益里过贵妇一样的日子。我仿佛看见了我和苏曼拿着投资收益买了大房子,一同站在落地窗前,品茶聊天,看春花秋月,享受成功的喜悦与美好。想着我当初要让苏曼幸福一辈子的承诺就要实现了,我做梦都会笑醒!谁承想,唉……”

“怎么了?投资失败了?”我问。

“没错,血本无归!为了要回投出去的钱,我三天两头去罗艳凝的鑫鑫世纪投资公司,出车也不正常了,收入锐减,家也不像家了。每天累得半死,回家懒得说话。但是不管说什么话题,苏曼都会拐到失败的投资上。长期的争吵加上苏曼的摆脸色,我越来越懒得回去。当生活显示出本来的面目时,我才知道,自己原先的认知是多么浅薄。贫贱夫妻百事哀,物质最终会掏空爱情,一切的海誓山盟、郎情妾意都要给现实让位。没有谁能生活在真空里,长夜漫漫,留给我的,只是长吁短叹。”

“哪罗艳凝呢?”

“罗艳凝一直给我宽心。钱是什么?钱是为人服务的,为了这点钱茶饭不思、愁眉不展,身体要是有个好歹,划不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车子房子票子都是0,健康是1,没有健康作前导,后面再多的零都毫无意义。那段时间,罗艳凝为我想尽一切办法找公司要钱,为了这笔钱,她说哪怕放弃副总的职位也在所不惜。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要回来很小的一部分。为了庆祝,罗艳凝亲自烧了一桌菜。就这样,在那个秋雨潇潇的夜晚,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丰乳肥臀,我缴械了。

“钱更没要回来的希望了。怎么要?催紧了我无法开口,我知道罗艳凝也为难,不催促苏曼那边又无法交待。家里鸡犬不宁,外面无心跑车,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也细细想过,说罗艳凝坏吧,她并没有昧我的钱,是公司投资项目失败;说她好吧,可这一切确实是拜她所赐。你说,世上的好和坏怎么区分?岁月偷走了少女脸上的红晕,可也幸福了一个家庭,你说悄悄溜走的时光是小偷呢还是大师,是好呢还是坏?”

“你可千万别做傻事!那念头要不得!”对他俩的床笫之欢,我不感兴趣,只想听他下来的故事。

“我还真起了那的念头!做出这个决定后,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我爸丝毫没有觉察出我的异样,麻将桌上正热火朝天,他只是短促地问我什么事,没事的话他就挂了。这不像父子之间的对话,像陌路相逢两个路人的对话,更不像生离死别。我憋在心里的愧疚,不安,为人子不能尽孝的负罪感,希望他好好保重身体的叮咛话,甚至我满含深情的双眼差点就要溢出的泪水,在这一瞬间收了回去。挂断电话,我突然间想通了:为什么死?活着我爸都不在乎我,死了还指望谁在乎我?我死了,苏曼怎么办?我的女儿怎么办?我实实舍不得苏曼和女儿!我要活下去,不是活给别人看,是活给自己!”

“对,这就对了!”我赶紧说道。

“那你想过和罗艳凝在一起吗?毕竟有了那事,况且她老公迟早会知道。”我又接着问了一句。

“别拿我和她那点事说事,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碰到错误的人做了错误的事!你说田光辉?他俩离了,在我们遇到之前。

“我夹在罗艳凝和苏曼之间,对谁也狠不下心来。后来发生的事,全乱了套。不光是罗艳凝的事,也有家事。家事,是导火索,也是炸药桶。父亲的老伴卧床不起,他侍候不来,叫我带苏曼回来。苏曼不愿意,但听说村上马上要拆迁,我家大概能赔偿几百万,也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了。我父亲打了一辈子麻将,马上有钱了,也觉得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没关心过我,想分一大半给我弥补亲情的缺欠,剩下的留着养老,但他老伴不同意。她儿子已成大龄青年,谈对象好几年了,没房没车,没法结婚。她儿子在前夫那边,前夫患病多年,根本没有能力买房。我妈虽然早和我联系上了,但一年难得通一次话,见面更是少之又少。为了这事,我妈通话次数明显多了,瞒着她老伴,约我见了两次面。只一点,要我把拆迁款全部拿来,一分也不给那个老女人。父亲的养老钱也要由我来管,她不放心拆迁款放在那老女人手里。我夹在其中,又是两头为难。我爸认为他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妈认为她不给我出谋划策就好像欠我更多似的,她好像要把对我的亏欠通过这样的争夺补回来。我知道,任何事过了那个阶段就不要再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弥补只是表面的,裂痕永远在心里无法修复。我幼年的一切磨难,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消散在风里。就像当初爱的要死要活的人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人,若干年后想来,只能是呵呵一笑。天大的委屈,时过境迁,说给别人,只能是廉价的附和与安慰,没任何实际意义。

“我曾在一次同行的聚会中喝大了,声泪俱下哭诉着我不幸的过往,苦难的童年,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一声声的‘干’淹没了我所有的倾诉欲望。不屑于听一个人的讲述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他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稍有停顿,你便迅速转换话题。同行中有个人当初干过修理工,擅长电路。有一次他口若悬河讲起电路知识,我装着去洗手间悄悄溜了。虽然我没专门学过汽车电路,但原理我都懂,农用车拆开我都能装回去,还用听他显摆?由己及人,这次以后,我再也不轻易说出我的过往,我把自己深深雪藏。

“我不知道,每次见我妈,我是带着仇恨去的还是带着得意去的。仇恨,是为我幼年时代缺失的母爱张目;得意则是因为拆迁了,我马上就是有钱人了。拆迁是积祖产富一代,只要我富了,管它子孙后代以后如何。我承认,我在尚不明晰的拆迁里心态已经不正常了。我所爱的一切,苏曼,我的女儿,罗艳凝也算一个吧,她们都会因拆迁而高看我;我所恨的一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乃至父亲的老伴,都会随着拆迁拿到手而各走各的阳关道,有钱相伴,各不再见!

“于是,围绕拆迁款演变成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家庭争斗。像夹在苏曼,罗艳凝之间一样,我无法协调我妈,我爸,他老伴,房子之间的关系。还没拆迁的房子使我看清了人性的自私,哪怕是最亲的亲人。谁好谁坏?我觉得都好,可也都坏。矛盾不?真真可笑!

“我父亲不知道听谁说了我和罗艳凝的事,在一次我喝醉后把我从酒桌上拉下来,边走边骂,骂我不好好过日子,钱都给了野女人。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骂,引得路人侧目驻足看笑话。我很生气,酒精使我只有生气的分,头脑清晰却说不出话。即使想辩解,也是磕磕绊绊、断断续续不能成句。但他显然比我更生气,激愤处,还踢我几脚。

“我这人争强好胜,天生爱面子,爱面子已经使我变得神经兮兮。其实面子是‘里子’的陪衬,先得修炼好里子,才有面子。我没练好里子,却常常想要面子,你说可笑不?我父亲让我很丢了面子,尤其是他骂骂咧咧说出罗艳凝的事。回到家,我看什么都不顺眼,趁着酒劲,摔了苏曼端来的茶,踢翻了茶几,心中的怒火一股脑发泄出来。苏曼也在我这样的家庭里憋了一肚子火,她也要找发泄口,大声喊,砸吧,砸完顺便烧光!万万没想到啊,一语成谶!”

“啊?怎么了?”我惊讶地问。

“唉……”周翔长叹一声,半天不再言语。

我默默地陪他喝了一口酒。

好半天,他才继续说道:

“那晚,我闹腾到半夜,他们都睡了,迷迷糊糊中,我下床去院子解手,带翻了床边的电热器。电热器是苏曼怕我酒醉着凉打开的。我踉踉跄跄走出房门,尿了一泡,便歪倒在院子里。满天星斗,我幻想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颗,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在浩瀚的夜空里按既定轨道顺畅而不失俗套地飞翔。苏曼伺候病人连同家里的洗洗涮涮,累了一天,早已进入梦乡。倾倒的电热扇引燃了被褥……真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当我从病床上苏醒过来时,警察告诉我,苏曼已彻底离我而去了,我父亲也因急于救火一脚踩空再也没有醒来,我只是酒醉吸入了过量的烟雾昏迷过去……”

“啊?!唉”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此时我还能说些什么。

“岳父母从学校领走了女儿,女儿再也不用住校了。这是多年来我第二次见到岳父母。上一次是我和苏曼结婚后去拜年,被赶了出来。女儿临走时转过身恨恨地对我喊,她永远不会原谅我!苏曼永远离开了我,女儿又对我恨之入骨,我的世界轰然倒塌,没了光明,没了念想!

“拆迁,还是镜中花水中月,而我已无栖身之地。政府安排救助,我拒不接受。我有手有脚,从小我就不服输,如今也是。我又来到了这个城市,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在这里失去的,我还要在这里拿回来。把我的钱追回来,让女儿健康成长,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我对苏曼最好的交代。罗艳凝安排我住进悦来宾馆,费用是她交的。除了女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的兴趣,更别说关心,多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想说。这里一天多钱,交了多少天,我一概不问。问与不问,没任何意义,爱与不爱,也无任何意义。人很奇怪,对失去的痛心疾首,对得到的却从不珍惜。

“这个世界,没有不带伤的人,自己给自己悄悄疗伤,是治愈的最好方式。治愈最有效的方法,便是修心。心若阳光,何惧忧伤?人生路途漫长,真正决定你走得远、走得稳的,永远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我要结束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状态,我要回到当初的我,不为其他,为我女儿。人生过半,过往已沉淀成路标,指引我应该走向哪里。

“我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也从没给人完整地讲述过我的故事。你是好人,我讲这些,知道你不会笑话我,更不会鄙视我。我看人很准的,我相信我的眼光,从你给我买车票那一刻我就看出来了。

“不早了,来——干!这口酒喝完,休息吧。”

“我还是很想听听你以后的打算,呃……就是振作与修心你具体如何实现?”

“教我易经的师傅经常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周翔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回宾馆了。

约好了年上好好喝一场,但疫情汹涌而来,各地封城行动随之展开。解封之后,百业萧条,我也大半年没有去公司跑业务,自然再没见到过周翔。一日遇到悦来宾馆老板,问起周翔,老板说,进山了。

城市南边,是莽莽秦岭,我知道,那云海深处,散布着许多修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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