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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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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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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麦

阳春三月,麦苗拔节的时候,本该惠风和畅的样子,阳光却有点热辣辣的味道。从村庄旁的河道吹过来的风里,也是热乎乎的气息。婆疾步向村外走着,要去看看麦子长势如何。那时,婆还不到六十岁。在我的印象里,婆走路做事都是风风火火的。婆也是不离牌桌的,一年到头都在抹花花。抹牌,是婆唯一的爱好,也是婆唯一的消遣方式。东头婆,北头婆,窑背姆姆,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铁腿子。也不图钱,一辈子都是玉米豆论输赢,消磨时间岔心慌。

婆很少到地里去,但婆是家里的掌柜的。人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婆虽然不是秀才,心里却亮堂着呢。春播秋收,门户礼节,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她安排,都是她说了算。婆说,今晌不抹牌了,得到地里看看,一冬无雪,心里慌。

粮食,是婆心头最大的事。有一年冬天,快要轮到我家时,磨坊突然停电了。一般人家遇到这种情况都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转身回家了,粮食就锁在磨坊,等电来了再来磨面。婆不,要哥姐把粮食拉回来,电来了再拉过去。放在磨坊,她心里不踏实。哥姐心有怨言,却也听从指令,乖乖拉了回来,就堆在前门背后,方便再次搬出。

冬夜总是无聊的,早早钻进被窝的我,突然就听到婆的叫骂声,诅咒声。我懵懵懂懂睁开眼,四下漆黑一片,电还没来,婆也不点灯,就着黑夜盘腿坐在炕沿上,一声接一声挨个叫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在家不在家的都叫个遍,边叫边大声辱骂。

满囤,睡死了吗?快起来!

敏粮,睡死鬼托生的?起来,去把羊拴好!

三娃,赶明叫你吃屎!------还不起来去看磨坊来电了没?!

恶狠狠的指挥声,恶毒的叫骂声,一声高过一声。还时不时地用炕头的小笤帚一会敲一下柜盖,一会在炕边沿上掸几下,一会又作势下炕开门出屋子。噗噗噗,嗵嗵嗵,声响不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满囤大(方言,父亲的弟弟)没在家,敏粮哥把粮食拉回来后也早早出去和同学玩去了,一般夜里不回来的。再说,我就睡在婆旁边,蜷着一团,这些,婆都是知道的呀。一般情况下,这肯定是谁惹婆生气了,可是半夜三更的,家里人都睡了,有谁能惹婆生这么大的气呢?

漆黑的夜,婆肥胖的身影盘在炕边的轮廓像是一尊佛像,偶尔夜风撩起去了包头的稀疏白发,乱乱蓬蓬,影影绰绰,有点怕人。那时只知道婆脾气不好,“霸道”暴戾,像电视里的武则天。长大后才知道,慈不掌兵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婆和对门爷为粪堆搁置的事大吵一架,那种不管不顾,开怀撩腔,日娘叫老子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婆叫骂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叫骂一会。在婆停住叫骂声的空档里,屏住声息的我好像隐隐约约听到前门口有轻微的动静。

天亮了,婆看着院子里被蹬落的院墙土和新鲜的鞋底印痕,长舒一口气:害人鬼走了!

我问,什么害人鬼啊?姐姐拽了拽我的衣角,嘘----昨晚贼来偷粮食了,多亏了暗门栓(一种门栓机关)!

民以食为天,粮食,始终是世人的胆,庄汉人的天。家有余粮,喜气洋洋;手里有粮,心不发慌。没有粮,一大家子人无米下锅,是多么恐慌的事;没有粮,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的人吃不饱肚子,是多么可怕的事。婆故作声势、声东击西,空城计样、母鸡护崽式的半夜保粮护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地里的麦苗稀稀疏疏,像大病初愈的病人,稀稀拉拉,盖不住地面。走近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天旱,分蘖不好;分蘖不好,又逢天旱。好像它俩是孪生,一起来了。婆紧皱眉头,一言不发。我紧紧跟在后面,看着婆越来越严肃的表情,一句话也不敢说。农谚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可是去年入冬到现在,几个月天气,竟没下一场像样的雪或雨。我说,电视里说了,今年往后,五十年不下雪,这叫暖冬。婆突然恶狠狠地转过身来骂我,一边去!不下雪喝风屙屁呀?!农谚还说,一冬无雪天藏玉,三春有雨地生金。可是,连鬼不走干路最有可能下雨的清明都过了,还是没下一滴雨。婆,心焦啊。

婆一急,肚子便不好,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应激反应。和婆看麦的那天晌午,暖暖的春日,不大功夫,婆竟去了埝畔根三次。

刚放寒假,母亲便催着我把上幼儿园的儿子送回去,她想孙子了。儿子回来后,我问他喜欢老家谁,儿子小嘴巴不停地说着爱这个爱那个。我又问,哪讨厌谁?儿子不假思索地说,老婆(方言,爸爸的奶奶)!我大为惊讶,问,为什么呀?儿子说,每顿饭,都要盯着刮净碗底,一颗粮食粒都不许沾留在碗里。

哦,那你还算幸运的,爸爸小时候,老婆会用筷子敲头,厉声呵斥“舔净!”

儿子打开零食盒,边吃边看奥特曼。对他们这一代来说,粮食是一个陌生的名词。粮食,不是从地里种出来的,而是从超市木筐子里买回来的。吃食,只有新奇,没有缺乏。

我呷了口茶,突然就想婆了。初春的阳光透过树梢,光影斑驳,我仿佛看见看麦回来的婆,佝偻着腰身,捂着肚子,匆匆走向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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