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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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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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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疳

一道电光闪过长空,老外爷的坟正在移动,慢慢地,竟变作一个小纸球,小纸球又忽然变作一顶纸糊的圆锥形高筒白帽,快速移动。旁边的坟也动了,在闪电的映照下,整个坟地一片惨白,有碑的,无碑的,纷纷动作起来,好像要去参加一个约好的盛会————正月二十三,燎疳会。一声闷雷,狂风裹挟着雨点倾泻而下,奇怪的是,坟上蒿草一动不动,脚下地面干硬惨白。

老外爷三女二子,祖上出过翰林。晚清时家道中衰,传至老外爷,家当变卖一空,兵荒马乱,食不果腹。老外爷一子上山当了土匪,渺无音信,生死未卜;一子驮炭时被受惊的骡子连人带车翻下深沟,去世多年。从此,老外爷不问俗务,一把三弦浪迹江湖,常年辗转于各地道观庙宇,说书时擅长讲东周列传,去世前听从白云观道长劝说回到了他独窑的家。

邻人传话来时,婆正在捡玉米粒里的小石子,这是准备给我炒豆的。听说老外爷病重,婆二话不说,拉上我上了离家五里地的北坡,独窑就在坡旁。老外爷直挺挺躺着,眼微睁,口微张。后来,入殓,发丧,过期,按老规矩一样不落走下来。只是,到坟地的人越来越少,偌大的本家,后来竟不来人了。婆说,根断了。

老老舅早我们一步到了坟地,就势睡在坟堆上,旱烟袋放在一旁。我们到了跟前,老老舅慢慢站起来,领头作揖,我们下跪,老老舅半弯着腰化纸。嚓的一声,老老舅划了根火柴引燃一张纸作为引火,一张又一张黄纸搭了上去。火苗慢慢旺了起来了,趁着火光,我悄悄瞄了一眼跪着的人,都是老字辈的亲戚,都是婆那边的,老老舅,老姨夫,老姨……堂老舅没来一个。老老舅低声说,玉簪金簪,以后你俩一起来就行。又对其他人说,最后一回了,明年起不再来了,外人上坟,不合礼数。那天,是正月二十三,燎疳的日子。

年年正月二十三,婆都要去老外爷老外婆坟上烧纸。婆说这是礼数,为什么有这个礼数,婆说嫁出去的女人,统一这天拜祖先。年三十接回的先人,是夫家的,年过完了,夫家里里外外的搭应结束了,女人才能去拜祭自己的先祖。夫家娘家有别,当然供奉祭奠有别,辈辈如此。婆是不白天去的,半下午婆才开始准备,准备停当后,拉着我走到坟地,天就黑了。出了村子,天光暗淡下来,四周寂静,只有我和婆沙沙的脚步声。我怕,紧紧拉着婆的手,婆不说话,不知道害不害怕,反正是紧紧攥着我的手,热乎乎的,越攥越紧。有时,老老舅老姨父他们比我们早到,有时候,我们比他们早到。老姨爱哭,往往老老舅刚掏出火柴,老姨便出声长悲,一会会便鼻涕眼泪满脸了。婆也哭,但三两声即止,反身过来搀扶老老舅和其他人止声。婆说,活人给死人烧纸,慰己心而已;活人哭坟,哭的是自己的恓惶。但恓惶是自己的,哭不走的,翠簪就是例子。翠簪是婆的大姐,老外婆烟瘾犯了,被人银圆糊了心,偷偷把女儿卖到了潼关,自送出门,再没有回来过。老外爷回来后,狠狠打了一顿,老外婆自此疯癫了。婆和老姨,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她们姥姥家,是老老舅养活着她姐妹俩。

潼关路远,老外婆小脚走不到,老外爷却关里关外常年四处浪迹,硬生生打探到买了翠簪的人家。于是,翠簪不大受待见,翠簪前厅房后楼房,翠簪是二房,翠簪挺着大肚子……这些都是老外爷陆陆续续带回来的消息。最后一次,老外爷从潼关回来,卸下三弦,从宽布大腰带里摸出两个袁大头,递给疯癫呆傻的老外婆,说,毕了,难产,这是他家给的。老外婆突然清醒了一下,说眼睛,翠簪的眼睛。已走到二门口的老外爷循声望去,桌上只有两个银元闪着寒光。那天,是正月二十三,燎疳的日子。

婆病倒了,时时犯糊涂。家里只剩我和她的时候,她会跟我絮叨,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懂。婆说那么多骡子马都被抽光了,婆说那么多房都被分了,婆说厅房下的石板是地窖入口,婆说窖里有锭子,婆说她好几次瞥见老十九半夜溜进来在石板旁转悠,婆说老外爷不管事……婆还说人总是要死的,老外婆一直守在门口,时不时给她招手;婆说玉簪抽烟,用茶壶装麦偷偷去换,没粮没钱时犯瘾了,刮锅底喝;婆说翠簪天天在独窑顶上转悠,问老外爷要卖她的钱;婆说晦气大很,都是翰林先人坟里的石人石马石供桌方向不对;婆说你二十三烧纸回来赶紧燎……我能去吗,小孩家的,什么又不懂,再说我是男孩,二十三烧纸是已出嫁了的女人的事。婆说话的时候,即使听不懂,我也得认真听着,要不然,炕头的笤帚疙瘩随时会落在我的头上。但我听懂了燎,那是指燎疳,避邪禳吉的一项民俗活动。

婆去世后,我常常做梦,梦里全是白人白马白墓碑,那墓碑,还是以前梦里闪电照亮的那通。也梦见火,那火,最开始是坟地里老老舅划火柴点引纸的火,一会就变作“正月二十三,家家来燎疳”的熊熊大火,我在火堆上跳来跳去,都不知大火燎着了棉裤,燎热了小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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