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茶不好喝

云淡风轻，春阳暖暖，难得的好天气。牛三斤开着他的面包车，飞驰在市郊马路上。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牛三斤顺手按下耳麦接通电话。

“谁呀?”

“哟，牛山新牛大老板，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牛三斤被话筒里温柔的女声连同嗤嗤的偷笑声搞晕了，他平时打交的满是抠脚大汉，大爷大妈，这柔声嗲气的女人，还叫着他的大名，他开动大脑飞快旋转了几秒后也没想出来是谁。

“实在不好意思，我确实没听出来。”

“哈哈哈，牛大老板，牛总，牛董，我是嫣儿啊。”一阵揶揄加自报家门声传过来。

嫣儿？哦哦，牛三斤想起来了，王嫣，中学同桌，自己的暗恋对象。可是十几年不联系了，她找我什么事，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一连串的问号在牛三斤脑海里升起，嘴巴更不听使唤了。

“咯咯咯，听说你发大财了，怎么，怕我借钱，都不敢认老同学了？”

又是一连串的咯咯声和戏谑话语。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而已。”

“怎么样，这会有时间吗，赏个脸，请大老板喝杯茶。”

“不好意思，老同。穷人忙身子，我正要去卸货。”

“真是生意做大了，我们穷苦人民请不动啊。”

隔着手机，虽然知道王嫣看不见，但牛三斤的脸，还是腾地红了。老婆早说过，他除了酒场上喲五喝六，跟人调侃抬杠从来占不到便宜，尤其女人。

“你嘴巴还是那么厉害……”牛三斤嗫嚅道。

“长话短说，微信是手机号吧？我加你，地址微你。放心，不借钱！咯咯咯……”

这多年没见过面，互不联系，现在七拐八弯地联系上，不借钱，也不说具体事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莫不是运气来了，还是桃花运？牛三斤暗想，心里美滋滋的。

　最近运气还真的是好。昨天，一家冷冻卖场倒闭，为赶时间腾场地，一批半新不旧的设备，凭着他的一番专业说辞，以略高于废铁的价格拿到手。现在的城市，早已没有了旧货市场，再好的二手设备，只能当废铁卖。不过牛三斤有窍道，他会把这些设备拆解，把还能用的零部件送往维修部，其它的按材料质地分开来卖。尤其拆下来的废旧电机，最不济捣鼓一番后，分门别类卖铜线，卖铝壳，卖铁也能卖个好价钱。卖铁，是最后一道也是最低级的一个办法，但这却是牛三斤说给卖家的唯一处理方式。卖铁相较于拆解后化整为零的卖法，那价钱差距可太大了。这不，昨天的那批旧电器，他拆解出足足两大堆铜线，别说两堆铜，即便是一堆，已抵得上他收购这批货的本钱了。

　好运气带来好心情，本来还有好多琐碎活要干，但他出门时吩咐老婆和强强把纸壳装上卡车后就休息。一人看磅，另一个人睡觉，刷手机，不用干活，随便消遣。等他卖铜回来，限行时段过后出城送到大站去。强强是他的表弟，最近干活总是慌手慌脚，心不在焉，动不动接个电话就出去，半天不回来。牛三斤叮嘱老婆看紧点，自己不在场，强强要守在场上，以防有事找不到人。

牛三斤这个收购点，充其量算三级，他凭借开在市区的便利，沾了不少地理位置的光，腰包也慢慢鼓了起来。清洁工扫拾来的纸壳饮料瓶，居家打扫卫生清理出的旧书烂报，写字楼里各个小公司淘汰或不要的办公用品，足够他三人忙活。只有大桩的废品，他才会上门回收。上门回收，是耽误点时间，可是利润高，钱里有火啊。这不，昨天的这趟生意，他打眼一看就稳赚不赔，何况他在秤上还做了点手脚，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他还一直抱怨耽搁时间不赚钱，卖家在他的嘟囔下，倒觉得亏欠了他，所以一切都依着他。牛三斤暗笑，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轻车熟路，卖铜很顺利。麻老板调侃道：“哎哟，兄弟厉害啊，又捏了个软柿子？”牛三斤回道：“我不天天被你捏？”

“这玩意能捏几两油水？等我忙完这阵，给你介绍个好生意！”

“哈哈，好！我就知道，哥哥有肉吃，不会让兄弟没汤喝。”说罢，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麻老板和他是老乡，这个行当，都是亲戚带亲戚，老乡带老乡。随便一片区域的再生物资收购点，即便是第一次进去，三两句过后，谁的老舅表兄在哪里设点，谁的妻哥妹夫垄断着哪个片区，张庄的王，李庄的赵，这些信息都能对到一块。对到一块了，也就是自己人了，彼此很快就成朋友。再去，必定互相称兄道弟。抱团打天下，他们一直是这样做的；朋友多了路好走，也是他们一直信奉的江湖名言。

　离开麻老板，回到车上，牛三斤翻看着手机，一个叫嫣儿的请求好友通过。他知道这是王嫣。加上好友后，王嫣发过来一个定位。牛三斤盯着手机，心想，她要干嘛呢？

既然不是借钱，难道……难道想我了?牛三斤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多少年过去了，何况那时都没瞧上我！牛三斤又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去就去吧，还能吃了人不成？牛三斤想。

凭着对市区的熟悉程度，牛三斤穿大街走小巷，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定位的茶楼。

“怎么样，生意还可以吧？听说你这几年发大财了。”王嫣起身相迎，笑嘻嘻地问。

这多年不见，王嫣苗条的身材变化不大，只是比上学时富态了点。一头大波浪时髦发型，鹅黄色紧身低领薄毛衣，高弹绒紧身裤外裹条短皮裙，整个人看起来匀称丰满，热辣艳丽。

牛三斤想起当年偷偷给王嫣作业本里塞纸条，毫不知情的王嫣交作业上去，被老师看到后通知家长的糗事，再看看眼前靓丽的王嫣，忙把目光慌乱地看向桌面，满脸通红，讪笑着：“哪里哪里，混口饭。”

”老婆孩子都好着吧？孩子多大了？几个孩子？父母在老家还是在城里？”

一连串热情的问话，搞得牛三斤不知道先回答那个，只是一个劲地说：“好着呢，好着呢。中，中。”

“一年挣个三两百万没问题吧？”王嫣好像也不在意牛三斤有没有准确回答，边倒茶边又问出一句，眼波流转。

牛三斤吓了一跳，这个数字，他可是连想也没想过。

“哪里啊，混个吃喝而已。”来来回回，牛三斤只这一句话。既是防守，又是作答。

“老同学了，我就不来去兜圈子了，这次请你来，主要是让你把把关，我看准了一门生意，你给我琢磨琢磨。”王嫣说。

牛三斤想：我能琢磨个什么？

王嫣说的生意是代理销售一款新型高科技茶吧机。这款茶吧机安装了高级微电脑控制程序，搭载有稀有贵金属制成的部件，核心卖点更是一种世界上最先进，据说目前还处于保密状态的水处理技术。有点意思和神秘的是，这款茶吧机制成的水能缓解男人前列腺不适，延缓女人卵巢功能衰退，永葆靓丽容颜，提升中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

不过，王嫣说，功效暂时不能在明面上进行宣传，其它相关手续都已办妥，只有这项正在完善，估计很短时间内就可以到位，所以现在只进行口头宣讲，点到即止。

牛三斤怔怔地听着，似乎有点明白这并不是单纯的请茶。

“好，不说了，不敢多耽误大老板时间，周六下午一点，世纪龙酒店见！不见不散哦，等你!”

“对了，老同们都说你酒量很大，都改名了。你真三斤不醉啊？”王嫣又说。

牛三斤连忙说：“虚名，他们乱叫的……”

“改天我请你，咱们好好喝一场！”看着牛三斤的窘样，王嫣说完又咯咯咯笑起来。

喝酒，牛三斤不怯场，他的绰号，就是酒场得来的。但他不知王嫣口中的“咱们”是他和王嫣两个人呢，还是连同王嫣说的“老同们”。

“咱们，咱们”牛三斤来回品味着这个词，心里热乎乎的，甚至有点小激动。

转眼便是周六，牛三斤如约到了世纪龙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位置，装修高档前卫，能在这里举办会议，可见公司是下了本钱的。根据大厅水牌标示的信息，牛三斤准备乘电梯去酒店多功能会议厅。走到电梯边，嚯，人好多。电梯来了，牛三斤愣是挤不进去，第二趟电梯下来，也没挤上去，直到第三趟下来，牛三斤才奋力挤进去。出了电梯，走过长长的铺着地毯的通道才到会议室门口。舞台上正表演着节目，既是热场，又是迎宾。坐在会场的王嫣没心思欣赏，一门心思盯着入口，牛三斤刚一进门，王嫣便挤过来，热情地招呼牛三斤入席。

随着演出人员退下台去，一个年轻人走上舞台，一手拿着话筒，一手和着强劲的音乐节拍，身子夸张扭动。

“家人们好！家人们现在好！家人们今天好，明天好，今生今世年年好！”

台下爆发出热了的回应声：“好！好！好！”

牛三斤被这场面惊住了。他每天忙在收购场，生活简单单调，秤高秤低，争多论少，最多是短斤少两四舍五入和人拌拌嘴，这招商会，这场面，这人气，他没见过。

王嫣一只手掌半捂着嘴巴，凑在他耳边大声说：“开始了，认真听哦！”一丝热气伴着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牛三斤觉得耳朵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心思不在了会场，思绪也跟着跑毛了……

王嫣这多年做什么呢？她说的这生意怎么样呢？要是向他开口或者要他来做，该如何回答呢？真要是能做，又得投资多钱？一想到钱，他又想到孩子补课班收费死贵，房东要涨租，消防昨天又来开了防火安全整改通知单，老母亲一换季就头疼的老病根又犯了……净是事！要钱的事真多！三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台上那个所谓的铂金销售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旁边的王嫣用肘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台上已经换人了，王嫣小声介绍这是五省联动拓市专员。专员口才超人，激情四射，讲得热火朝天，台下人群听得如痴如醉，热情高涨，加上主持人不失时机的互动，多功能厅气氛火爆，人人似乎都为找到了赚钱的捷径而欢呼呐喊。

“全省六千万人，去掉一半，还有三千万，对不对？”在高档音响的加持下，专员的话震耳欲聋。

“三千万做不到？降，做一半！”

“再降一半！”

“再降二百五十万！做五百万没问题吧？”

“五百万也做不到？”专员一副惊讶的表情，接着，咧了下嘴，做了个很夸张的表示不可理解的动作。台下笑声一片。

“那好，家人们，我们只做五百万的十分之一！”

“五十万，没压力吧？丝毫没压力！对吧？”

“来，我给家人们算算账……敢算吗？那将是一个你无法想象的收入！我们只需给这五十万家人带来福音，我们就会迅速改变自己的现状，一年开上玛莎拉蒂，两年实现财富自由，最多三年，就可以满世界挑地养老！”

“超前听懂的，掌声！”专员大声说。台下瞬间掌声雷动。

“亲爱的家人们，亲人们，有信心吗？”

“有！有！有！”台下山呼海啸般回答。

“让我们把掌声送给未来的亿万富豪——我们自己！同意的掌声！”

又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又有几个人上台宣讲，半天下来，听得牛三斤头昏脑涨。什么产品设计原理 ，什么专利保护，什么未来财富方向，什么层级分红计算公式，什么合法经营，什么合理避税，什么公司上市，什么原始股，溢价等等，牛三斤感觉头都要爆炸了。

离开喧嚣的会场，牛三斤和王嫣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着。春天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人行道边的绿化树，乘着春风迅速蹿出的铜钱般的树叶正在轻轻颤动。阳光穿过高高的行道树，把稀疏的光影，洒在两人身上和花坛里低矮的绿植上。春日的一切，都在热烈蓬勃向上。

“你觉得怎么样？”王嫣停下脚步，歪头转向牛三斤，笑吟吟地问。

“我……我没听懂。”牛三斤也停下脚步，小声说。

“我考察很久了，放心吧，绝对让你赚钱。在学校时,我就看出来你有商业头脑。”

在学校时？在学校时你根本不屑理我吧？牛三斤心里嘀咕。

接着，王嫣像刚才的讲师一样，七七八八分析了好久，但不是说产品，而是分析牛三斤的现状:老人健康，孩子还小，老家有住房，城里有生意，最重要的是，这多年来没花过大钱。与其让钱躺在银行里挣那点芝麻大小的利息，还不如取出来投资产品，一起大干一场。

“不出三年，赚几百倍于现在给儿子攒的上学钱，彩礼钱，车钱，楼钱，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嫌钱多了扎手？”王嫣问。

本乡本土，乡里乡亲，又是同学，王嫣对牛三斤了解得很到位，看来找他之前没少做“功课”。

“现在的人，盼你穷，恨你有。你若成功，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若失败，再对也是错的。新的商机出现时，在门边一晃即走，那是愚者；进门了解产品，那是智者；推广产品收益，那是王者；通过产品传递福音，让更多的人受益，那是积德行善！机会转瞬即逝，一定要抓住啊！到时，你一定会感谢现在的自己，你也一定会感谢拉你一把的我！”王嫣简直有点苦口婆心了。

“谁给你介绍的这项目？”牛三斤没有顺着王嫣的思路走，也没想着干多么高大上的事业，而是想探问一下王嫣的“上线”。

“朋友。放心，我们聊了几年了。虽然隔山隔海没见过面，但什么话题都聊得来。对了，他在那边已经开始做了。”王嫣说。

“怎么样，一起干吧？还有两场招商会，多少人都在摩拳擦掌，再迟就没机会了！”王嫣热切地望着牛三斤，“咱俩各出五十万，合力拿下区域代理权，我保证让你翻几百倍！”

网友！五十万！这是牛三斤这多年起早贪黑，秤高秤低辛辛苦苦攒下的所有家当。就这样拿出去，先不说自己，老婆会同意吗？牛三斤自问又自答：绝对不同意！

“放心，老同，我有钱，离婚给了我三十万。遇上这么好的事，这么好的机会，咱俩齐心协力好好干就行了！钱呢， 不借你的！你们男人路子广，帮我贷点就成！”王嫣好像看穿了牛三斤的心事，不等他说话，又加了一句。

牛三斤望着王嫣热辣辣的眼神，脸红得更说不出话来。王嫣一句紧逼一句的话语，他回答不了，但这眼神，让他想起了上学时。那时，体育委员追求王嫣，俩人常常悄悄溜出去，在操场大树后，教室外面拐角处悄声说话。一次，牛三斤补交作业回来，抄近路跑向教室准备上自习，忽然在教具室后门口碰见他俩。他俩真会找地，这当口，课上该领教具的早领走了，再说，教具每天只领一次，不用节节课送还回来，确实是僻静之处。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当时差点和王嫣撞个满怀，虽然体育委员背对着牛三斤，也不知他俩正说着什么话题，但仅仅瞥了一眼王嫣，牛三斤便深印脑海：王嫣仰着脸，含羞带笑，满脸柔情。那眼神，活脱脱现在这样：热辣，急切。

“要不，找个地喝点?”王嫣问，呼吸中似乎都燃烧着热情。

“我……我，我还有事。”牛三斤说。

“有员工，你这大老板还操什么心？你三斤不醉呢！”王嫣热情地伸手过来，要挽起牛三斤的胳膊。

王嫣的手刚碰到牛三斤的胳膊，牛三斤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牛三斤僵硬的身子蓦地打了个激灵。

“山新，你在哪呢？赶紧回来帮我挪料，消防栓要改放这里。”老婆焦急地说。

“强强呢？”牛三斤如释重负，趁机摆开了王嫣的手。

“女朋友弟弟来电话，请他喝茶，早跑了！”

“让你看着点，怎么还让跑出去了？”

“他说那小伙子在教他赚大钱，我哪能挡得住！”

“教你赚钱的，都是想赚你钱的！”要不是看到王嫣在身边，牛三斤差点脱口而出。

“叮咚”一声，一条微信消息进来，是麻老板的：老弟，明天有空吗？世纪龙酒店，请你喝茶！

“请茶不好喝啊！”牛三斤苦笑一声，继续专注地盯着手机。

他不是在浏览信息，而是在想该怎样回答王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