筲箕角

筲箕对于生活在八十年代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它是每家每户厨房里必备的用具，是在煮饭时用来沥米的，用竹子编制而成的嘴小屁股大且凹陷的纺锤形物件。我这里说的筲箕角是我家那个年代饲养的一头水牛，是因为它角长成了筲箕状而得名。

筲箕角是头骟牯，是我管教的对象，是我的玩伴，是我的坐骑，是我家生产生活中的好帮手。在我的记忆里，每逢双休日和节假日，我的任务就放它，一天24小时的光阴，有7、8个小时陪伴它。吃了午饭，赶上二伯家的牛马羊和筲箕角就往山间箐沟里去了，刚出门的时候它总是边吃边走，不远不近地跟着牛群，遇见其它的牛伴，它不像其它牛那样将头颅高高地抬起、摇头摆尾地冲到牛伴中间，或低头比拼一番，或追着跑上一程，或闻闻对方的气息……最多就是抬起头来扇扇耳朵、摇摇尾巴，就低头吃草了。我总爱在它吃草的时候，走过去轻轻地摸摸它圆鼓鼓的肚子、树叶似的耳朵、筲箕样的角，听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为它摘去叮在身上的虱子，驱走叮咬它的蚊蝇，而它或是对我甩甩脖子讨好我，或是把巨大的头投到怀里蹭我，那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半眯着，还一眨一眨的，非常的容易亲近。群牧返回家的时候，它总是很自觉的走在最后面，我呢，就骑在它身上赶着牛群回家。

筲箕角最有特点的地方就是它头上的两只角，自两耳根上方窜了出来，向着两旁逐渐拓展开去，由粗逐渐变细，又逐渐弯曲到了脑后，感觉对生它养它的脑壳很是眷恋，依依不舍的又回到了脑后，将脑壳给庇护在臂弯里。从正前方看，两只角就像两半弯弯的月芽儿被鼎在了头上，相互映衬着，相互守望着，好像天使的光环。看着看着，我不禁担忧起来：两只角会不会长拢在一起？如果长拢的话它们是融在一起生长，还是成为彼此的支点将角的弧度越撑越大，它们长拢抵到一起后会不会疼？

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握住了筲箕角的角尖，一只手向上提起来，一只手向下压下去，嘴上说道：你们就相互让让，错开一点生长吧，千万千万别对准了长了抵到一起，那样会很疼很疼的，你们是一对好兄弟对不对，好兄弟要相互谦让不打架的，你们可看到了那沥米的筲箕都是没有封口的！两只角没动，也没有回答我，筲箕角哞地哼了一声，脖子一伸，头往上一抬，两只角便摆脱了我双手的束缚，再现了它们那优雅的弧弯、光洁明亮的角尖，仿佛在说别挡我的阳光，我要生长。

筲箕角个头不是很大，也就一米二三左右高，一米六七左右长，呈水桶样短粗壮实。它的四条腿就如同农家正房的四根柱子，四只黑色大蹄子稳稳地支撑着那渡槽般粗壮的躯干。它脸部、颈部、背部的皮肤黑黝黝的，没有一点皱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油亮油亮的；腹部、腹股沟处、大腿内侧的皮肤则白生生的，温热温热的，相当的柔软。它面部和脊背周围的被毛稀稀疏疏的，越往腹部两侧被毛越密越多越长，被毛的颜色很有层次感，背脊处颜色最深，黑里带点白，越往肚腹颜色越浅，及至腿部内测，已是浅白，四腿外侧灰白，尾巴毛色略深，尾尖带些棕黑。

筲箕角吃口好，从不挑食，无论是粪堆周围肥嫩的绿草，箐沟边的大长草，山上的茅草，还是晾干了的苞谷杆、稻草、田埂草，甚至松树尖，它都吃得津津有味。被它卷食过的地方留下整齐划一的草茬，放到厩里的草仅剩下少许的草根，每当它截断一撮长草后，就将头抬起来，静静的站着咀嚼，一会儿将草卷向右边，一会儿将草卷向左边，时不时咽下一个草团，在食道舒展波和收缩波的双重作用下，就如同一个圆球从它的脖子上滑过，连绵起伏最终消失入肚，不留下一丝痕迹；时不时煽动耳朵、甩起尾巴、抖动一下皮肤将正在侵害或欲侵害它的蚊子、苍蝇给赶跑，一副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样子。吃饱了、休息时或回到厩里，它就躺下，将四肢蜷在腹下，一个“饱嗝”将胃里的草团给回到嘴里细细的咀嚼，再一个吞咽将咀嚼好的草给送到胃里去，一刻也不停歇，反反复复地回嚼着草。耕作之后，无论您给它粗糠还是希粥，它“唧”地吸一口，然后伸出粗糙、带些肉尖的舌头，划着圈将食物揽进嘴里，一阵“唰-唰-唰”的声响过后，就用舌头逡巡桶壁或槽壁，将其添得干干净净的。也正因为它嘴上的“勤劳”，让它拥有了健壮肥硕的身体，脊背两侧的肉常常鼓起，使其脊梁骨处形成了一条沟，腰背部可以放一盆水而不会滑落。

筲箕角宽厚的背部也赢得了我的喜爱，我将它当成了我的坐垫和玩乐场。起初的时候，我将它牵到田埂边、小沟里、土坎下，然后用手抚摸它的脸、颈、肩胛，当站到它腰背部旁的高处后，一跃或一跨、一爬就上了它的脊背，当然我的计谋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时我刚转身它就走开了，有时我才到它的颈旁它就转头走了，有时我刚到它腰背部旁准备跨上去它前脚一抬上坎了，气得我对它吹胡须瞪眼、一通乱骂，可它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就反复的将它牵到低矮处，它呢就是各种捣乱不让我上它的背。次数多了，总结成功的和失败的情况，我逐渐找到了一次成功的方法：要么给它拴上单袢绳在它要转头的时候拉一下，要么给它拴上双袢绳在它欲往前走的时候收紧双绳，要么找到又长又高的田埂，要么把它牵到草丰盛处，要么在它前面放一把草，要么等它吃得半饱之后。

或许是感受到我天天陪伴着它，天天在它身旁磨蹭，或许是看到我幼小无伴可怜，渐渐的，它就不再在我爬上它脊背时使降了，甚至我喊一声：筲箕角等着，我要骑您，它就会停下脚步；我脚踩在它后脚懒弯处，手抓在它髋骨上就爬上了它的脊背；它躺着的时候，我跨到它脊背上趴起来，然后喊一声：筲箕角，起来，它就慢慢的站起来了。它在吃草，我则在它的脊背上随心所欲地玩耍起来，一会儿正坐，一会儿倒坐，一会而趴着睡觉，一会儿仰躺其上凝视蔚蓝的天空，一会儿唱歌、吹口哨，一会儿站起来抬起双臂作出飞翔的姿势；一会儿移到它肩胛处，俯下身子，双手握住它的两只角尖，当作方向盘，左摇右晃，嘴里发出：滴滴—嘟嘟等声音，将它当作汽车来开；一会儿移到它尾椎处，双手抓住两侧髋骨，用力往下一压，嘴中发出突突突—轰隆隆的声音，将它想象成机关枪或大炮来玩，甚至我还骑到它脖子上过。有的时候我背篮子去找柴，回家的时候就背着柴让它将我和柴驮回家，这时它就成了我的运载工具，让我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得到休整和恢复。

最有趣的是在水库里骑耍。趟进水里，抓住它的髋骨或脊骨、蜷窝骨，一下子就爬到了背上，用双手拍打它的脊背，嘴里大喊驾驾驾—冲哇—杀，让它劈开平静水面快速前行，破开的水形成一层又一层、一波又一波的水纹向它两侧身后荡漾开去，回流的水形成一股冲击流迅速尾随而来，这时它就成了我的“战舰”。或者一手逮住它的尾巴，一手拿一根树枝，一面喊快游快游，一面使劲将树枝抽打在它的脊背上，这时整个人就飘浮到了水面，感受着水冲刷身体的快感，感受着耳畔唰唰唰的水流声，感受着水上飘的愉悦，整个人都好像飘飞了起来，这时它就成了我的“水飞机”。或者骑在它身上，让它自由行动，它或滑动四肢前行，或停下四肢让身子慢慢的下沉，或深吸一口气，将头扎入水中，一个猛子窜出水面，呼出气体，溅起一团水汽，再抖动双耳，晃动头部用角将水扎得啪啪作响，溅起一股股冲天的水花，而我则享受到了乘坐潜水艇般的感觉，有时，也学着它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匍匐到它脊背上，跟着一起扎猛子。

秋末冬初，田野一片荒芜，偶尔会听到耕田人发出几声吆喝声，看到别人家的田地一天天的被犁翻，想着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母亲求人帮忙犁田的神情，我也动了试着犁田的心思，将放在家中的犁悄悄的拖到门外，将它牵出来，套上架担，转到犁旁掌起犁架子，学着大人犁田的样子，嘴中发出“起—走”的命令，它就弓背、低头、伸脖子迈开脚步朝前走了。因为人小（那时我11岁，刚读四年级），拖着犁过田埂、过水沟时，不会抬起犁尖避让，犁尖就插进田梗沟坎里去了，自己使出了吃奶的劲才将犁给拔出来，拔不出来时就用锄头给刨出来，非常的麻烦，吃过几次亏后，我就警觉了起来，在过沟埂看到犁尖即将插入时，我赶紧发出“吁—停”的声音，让它站立不动，等我将犁的位置摆好之后，又让它前进，即使三步两停，它也令行禁止。

犁田的时候，我将犁尖插进土里，一声“起—走”的命令发出之后，它即顺着田埂或犁沟，迈开四脚，作起了匀速运动，我掌着犁把手跟在后面，看着从犁铧上翻起滚落的泥土，由一溜扩大成一大片，耕出一道一道的泥波，像细密的涟漪涌动，心中的成就感爆棚。到了终点，它就自觉的站立不动并放松身体，让担绳松弛了下来，我则蹲下身子，用力将停留在犁铧上的泥土掀翻，用肩膀将犁把手往前撑起来，使犁架的最前端杵在地上，并以此为支点，转动犁的方位，然后嘴里发出“起—转”的声音，它就原地调头了，并且不会将脚迈出缰绳之外，这看似简单的掉头，在我这里的过程却显得像是在作慢动作，用时相当的长，我甚至看到在我转动犁架子的时候，它就站着悠闲的回草咀嚼。或许，正是它的这份安然与憨厚、忠诚、温驯，让我犁田的梦想没有转变成童话故事，一次就成功了！有的时候，我因为用力不均匀或者思想跑锚，犁尖一下子就窜出了地面，我只得发出“吁—停”的声音，叫停它，再将犁往后拖、收紧缰绳的同时发出“嗦—嗦—嗦”（倒退的意思）的声音，直到犁尖滑出的地方，重新将犁尖插进泥土里，继续耕作。有的时候，我见犁铧上翻起的泥土块过多过大，就用脚将泥土块登翻，以减轻它的负担。“老牛犹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尽管犁田很累很苦，尽管泥土干湿不匀软硬不一，尽管犁铧时轻时重，它都不消我用鞭子或棍子去抽打，它都逆来顺受不快不慢的向前走着，它前进的步伐是稳重和坚定的，正可谓是“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精疲谁复伤。”

 在那个年代，它与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家里的“顶梁柱”，耕田耙地、拉车赶集、驮柴送粪、改田踩泥、娱乐玩耍…..生活中随处可见它的身影，沐浴了孩提时天真的视野，弥漫了家人永恒的期望。每每想起它负重奋蹄迈步，我紧随其后扶犁，土地翻着波浪；它悠然自得吃草休息，我紧粘其身玩耍，生活自得其乐的画面时，总能掀开我内心的情愫，一种丰收的喜悦、质朴的情愫自心底弥撒开来，一种崔人奋发的意志就会在我奔腾的血液中流淌成刻骨铭心的记忆和久远的思念，一种务实进取的意志就会在信念的铸造中愈来愈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