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顺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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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间定格在2012年9月13日。
晚上一点多，电话铃急促响起。
妻接到。弟弟说爷爷刚才走了。妻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放下手机，妻哭了。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脑子一片空白，忽地哭了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4小时之前还和家里人通电话了，都说爷爷上午还吃了香蕉。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嘱咐弟弟看清楚，弄明白，检查下。但无论如何，结果是不能改变，爷爷的确走了，走得很安详，没有半点痛苦，走时没和亲人们说上半句话。
弟弟说，昨晚七点进来看爷爷时，爷爷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应。然而这次，竟然成了最后的诀别！我掩被哭泣，任凭泪水模糊脸庞。清晨，请假后携妻儿火速往家赶。走广珠轻轨，上武广高铁。下衡阳，过邵阳，下午5点多到达老家。
一路上，右手提包，肩上背包，脚生风，驾白云。
到家了，快到家了！远远地，哀乐从家里传来。痛！痛痛！痛痛痛！屋前空地上，几位帮忙的叔叔正在扎灵台。弟弟眼噙着泪，看着我们归来。放下行李，我飞扑灵堂！“爷爷，我们回来了，您的长孙携妻儿回来了！”我，妻和儿长跪灵前。哭声顿起。灵堂成了哭堂。屋内，油漆飘逸，让人心痛，让人悲恸！
爷爷，您为何不叫我回来看看您呀。您的长孙回来了，带着他的妻儿回来看您了。爷爷不能回答我了，静静地躺在里面，没有半点声息。我知道，爷爷看着我们回来了，一定会开心，因为他终于看到自己的长孙带着妻儿回来了，回来看他了。我想，爷爷在去世前一定多么盼望他的长孙回来，到床前看他一眼。我有种预感，爷爷一定要我们回去的，我知道爷爷是渴望我们回家的，尽管路途遥远。如今，这种想法只能是遗憾了，是今生永远的遗憾了！
长跪灵堂不愿起，一声只把爷爷唤。静静地跪在灵台前，漆香扑鼻而来，痛念想起，想起爷爷的过去，想起爷爷现在，想起爷爷的将来……爷爷，您的长孙回来了，您看到了吧，我可亲可敬的爷爷！
泪水早已模糊我的双眼。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呆呆地静静地长长地跪在灵台前，想起爷爷生前等我回家的情形。爷爷在世时，每每听说我要回家，他会早早站在村前那条碎石路上，翘首盼望。爷爷脸上挂着笑容。邻居说胡子（爷爷的绰号）您笑什么，爷爷说孙子要回来了，我来这里看看他们。有时下雨时，爷爷会带把雨伞等着我们。为了迎接我们，爷爷会提前到县城给我们买好吃的，或者清早去河边渔夫那里买条新鲜的草鱼或鲤鱼，因为他觉得淡水鱼好吃，吃了家乡鱼就会时刻想着家乡。过年时，爷爷更是盼望我们回家，虽然嘴上说不要回来浪费钱。每次回家的时候，爷爷总是笑呵呵的，嘴里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啊，在爷爷的心里，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万家团圆时，谁不奢望亲人欢聚一堂呢，谁不希望儿孙归来呢。
泪水，你尽情地流吧，流去我对爷爷无尽的思念。
二
第二天早上，我默默地看着爷爷的遗像。
我跪在爷爷的灵堂前。泪水控制不住自己，湿润了眼眶，流淌在脸上。我不知泪水是酸还是苦，是伤痛还是悲戚。拿三炷香点着，三鞠躬，插在香盒上。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它带去我对爷爷的思念和祝福，爷爷，您一路走好！我知道，这缕烟会显灵的，爷爷一定知道的，知道是他的孙子烧来的。再跪草把上，无力地拿几叠纸钱，慢慢地撕松，烧上，放在旁边的铁锅里，火很旺心却凉。爷爷，您收到孙子烧来的钱了吗？有了钱，您可以去天街买烟抽买酒喝，有空的时候去天国影剧院看京剧，去南天门看大戏，您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一定很快乐的！
点香，烧纸钱，交替着。每次心一阵痛。爷爷，您为何走得这么快呀，为何不等您的长孙回来。再多的为何，终不能挽回爷爷。我知道，今生再也见不到我的爷爷了！
爷爷，我的爷爷……
入夜，秋风起，阵阵寒意。哀乐响起，心更沉痛。爷爷在家呆的时间只有两晚了。今晚，我要陪爷爷，陪爷爷聊聊天，陪爷爷说说话。我知道，生前爷爷最喜欢听您的孙子聊天了。聊外面的世界，聊电脑可以放京剧的趣事。我知道爷爷喜欢看京剧片，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开车回来，带电脑回来，下载京剧片给您看。放在您床前的柜子上。那时，您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还轻轻地哼上几句。我知道那时，爷爷是多么的幸福和快乐。还说，现在技术就是不同，什么东西都可以通过电脑来看，还可以视频聊天呢。
爷爷，您在里面寂寞吧。今晚，我和您的孙婿在灵堂旁陪您。我们知道，陪您的时间没有多少了。灵堂宁静而肃穆。“八仙”乘风归去，仙鹅展翅飞翔，花儿竞相开放，一派极乐世界！
屋外，寂静一片。我躺在床上，无法睡觉。妹婿早已入睡，鼾声响起。看着爷爷的遗像，那么自然，无论从那个角度看，爷爷总是面带微笑，看着我。似乎在说，长孙，辛苦你在陪爷爷，爷爷知足了。爷爷去那边一定会保佑你的，保佑大家的。孙子，在外面好好过日子，夫妻要和睦，别闹矛盾，好好培养儿子，我还指望他考上重点大学呢。
秋夜的乡村格外寂静，同时伴随着阵阵寒意。和沿海比较，深秋意味更浓了。屋外凉凉的，偶尔几声犬吠。我起来，跪在灵牌前，点三炷香，三鞠躬。爷爷，您看到没，孙子给您敬香了。慢慢走，爷爷！又拿一叠纸钱，烧着，长跪在灵堂草把上。爷爷，孙在给您烧钱来了，好好收着，去天国慢慢用，去天街买点烧酒，半只烧鸭，一两虾米，悠然地喝着吧。
秋风响起，寒意袭来。爷爷，您慢慢走吧。
三
第三天早上，点三炷香和烧纸钱后，和家人去县城买东西。
家乡的夜来得早，寒意也来得早。傍晚时刻，远亲近邻，三五成群，前来吊唁。敲锣打鼓，鞭炮阵阵，给这凉意的乡村增添几份肃穆，笼罩几份悲伤。
吊唁的人来了，唢呐响起。全家人齐跪灵堂旁，静静地低着那伤感的头。我静静地跪着，想着想着，鼻子发酸，泪水涌出。心中默默地想，阵阵的痛，长长的思，丝丝地念。吊唁的人作别后，我们一一拜过，一一跪地，不管地有多硬，膝盖有多痛。
掩幕了。大家心很痛，心亦沉。今生只能看爷爷最后一眼了，只能是这个时候了。当负责揭盖子的乡邻打开那一刻，所有的亲人痛声哭泣。里面，爷爷静静地躺着，没有血色，没有气息，没有温度，没有感觉。爷爷，您怎么不等我回来呢，您怎么走得这么快呀？爷爷，您不是说了吗，等病好了还要去广东玩，去看看我的新房，您还要看着您的长曾孙考上大学，看着长曾孙参加工作，看着长曾孙结婚生子。您不是要等到那一天的吗，您怎么走得这么快，这么无声无息的，没有留下半句遗言。唉！……
爷爷，您的胡子又长了，要我帮您剃吧。您说过的呀，要等您的长孙回来给您剃胡须的呀，我的爷爷！爷爷，您还记得7月29日上午吗？那天下午我要来广东了，您说您的胡子很长了，吃饭不方便，想剃掉。我说我给您剃。您很高兴，马上起床了。我知道，自从我回来几天，您都没起过床。没有理发剪刀，借来妈妈剪布用的剪刀。您的胡须很长，我只好把胡须扎在一起剪，小心翼翼地。我生怕弄伤您，慢慢地。您的孙媳妇还在旁边笑我，说我这样去当理发匠怎么能养家。您笑了，继续享受着长孙给您剃胡须带来的快乐。剃胡须时不小心弄伤您一点皮，您“哎哟”一声，那时孙子的心好痛好痛。长胡子变成短胡子了，于是用我的电须刀给您剃。
爷爷，您还记得那次修理您的胡须时，我还和您开玩笑了。说爷爷您的胡子好长一段时间没理了，里面藏着污垢了。您笑了，说了一声“哈巴崽”。大家相视而笑。修理完您的胡须，您开心地离开了，又回到您的房间去了。走的时候，您站在堂屋门口，默默地望着我，望着我远去。想不到，这一去，竟然是永别！
爷爷，您收到您长曾孙送给您的京剧光碟没？为了给您找京剧光碟，您的长曾孙连续跑了两趟县城。县城没有现成的京剧光碟，最后他叫电脑师傅在网上下载给您刻录了京剧光碟。您的长曾孙知道您喜欢看京剧，希望您到天国后，有空的时候放着看就不再寂寞。您的长曾孙亲自将京剧碟放到您的手中，您握得好好的。我知道，您已经收到了。或许，您正在那边看呢。
爷爷，今夜您一定很开心。看，您的亲人为您守夜，因为我们都知道，您在家呆的时间只有最后一晚了。
四
我躺在草铺上，辗转反侧。午夜过后，大家纷纷起床，整理好灵堂，好让爷爷走得轻松，走得自然。
点三炷香，烧几叠纸钱，送去对爷爷深深地祝福：爷爷，今天您将离开您的亲人，去到您的极乐世界。爷爷，您一路走好！
出殡的时间到了。亲人披着丧服，一步步后退。您的孙女哭成泪人，一直阻挡着前进的队伍，哭诉着“爷爷，您走得太突然了，以后回来再也看不到我的爷爷了……”一路上，亲人们嘶声裂肺般。我端着爷爷的遗像，一跪一拜一叩。脑空白，目痴呆，泪如涌，心阵痛。爷爷，难道您真的就这样离去了吗？不会的呀，暑假回来看您好好的，精神矍铄。到广东后，我常打电话给父母和弟弟，他们都说您很好，只是吃不了多少饭。弟弟帮您请了医生，给您买东西回来吃。
弟弟说，您走得太突然，他好后悔，没意识您将离去的征兆。在您去世前两个晚上，您说要给弟弟电费，每张特地卷角。弟弟说不要您的，您说不要就这样的了。弟弟没理解“就这样”是您离别之意啊。您还跟奶奶说，您想去人民医院看病，说明您不想离开啊。您走的那晚，弟弟做工回来，在您身边坐着看您，您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看着弟弟。弟弟问您好点没，您点点头没有留下半句话。爷爷啊，您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走得这样静，走得这样安然。爷爷，生前您与人友善，从不多事，走前您也不打搅亲人，悄悄地走。我的好爷爷！……
泪水早已流干，对空喟然长叹，胸涌无限惆怅，想爷爷痛心切。入土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哭声越来越大。爷爷，您知道吗？您的后代个个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您的长曾孙，不停地用手抓着土，拼命地抓土，希望您不要离去，不要离开我们呀。
爷爷，您还记得吗，生前您多次谈起我和妹妹救您的情形，您总流露出感激之情。那时，我家的新屋常有松土掉下来。每次下雨的时候，您总要到那山边去看看。有次，您去看的时候，上面的土塌下来，您被埋了，齐腰埋了。我和妹妹看到后，拼命地用手挖土，不停地挖。手指甲掉了，不痛，继续挖！血流出来了，不痛，继续挖！当时，我们一心想尽快把您救出来。老天爷保佑您呀，我的爷爷，您被救出来了！那时，我们悲喜交集哟，我的爷爷被救出来了。从此，在您的记忆中，您总不能忘记这次用手挖土救您之事。奶奶说，去年正月您病了，家里人都在为您准备后事了，是我叫徐医生的儿子亲自上门给您诊治，竟然将您救回来了。您又是很感激，逢人就说这次是您长孙救了您。唉，爷爷，您是不再想连累您的儿孙了？这次，竟然走得这么匆忙，走得这么快！爷爷，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呀。这次，我竟然没有及时发现，没有及时叫医生回来给您治病。唉，今生的遗憾啊！爷爷，我对不住您，没有留住您！
爷爷，我们给您扎的新屋收到没。里面有电视，有VCD，您寂寞的时候，就去打开看看。想看京剧的话，将您长孙刻录的光碟放进VCD机里，电视里就能看到了。您新屋的空地里停着一辆新车，有空的时候开着它去天街看大戏吧。
那几天，我怎能忘记，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