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的时光

霎那间，仿佛就掉进了时光的隧道里，地上斑驳的光影，配合着这种恍惚迷离的感觉。你行走在清水江畔苗寨边的那条小路，头顶上密密匝匝的树枝遮天蔽日，碎碎的蓝天只从缝隙处露出来，像一个美好而又遥远的梦境。

这是高大挺拔的松树，高低错落地生长在山坡上，挤挤挨挨的。树龄都在几十年以上，树干粗壮皲裂，历经岁月风霜的浸蚀，依然保持着蓬勃向上的韧性和朝气。一条斜斜的小路顺着山势，蜿蜒从林下穿过，路上铺满了金黄的松针，像是特意为迎接你的到来而专门铺设的地毯，踩在上面，柔软而光滑。你来的时候正是深秋，山岭上的风一阵紧一阵地吹，树枝摇曳，如同有巨大的波涛在翻滚，松针纷纷扬扬随风飘落，没有悲情，又无比眷恋，去留之间的无限感慨。你看见一根根松针飘落在秋天的深处，像无数饱含深情的感叹号，成为一年中最壮丽的句点。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这片茂密的松树就像是惯看风雨的智者。只要有落地生根的土壤，哪怕是悬崖峭壁，松树一样的迎风生长，枝繁叶茂的身姿傲立大地，为人间带来一片无限遐想的浓荫，以坦然的心态坚守着与这个世界交往的底线。此刻，你敬畏的目光顺着修长的树身攀沿而上，滑过虬曲交错的树枝，迅速抵达如针尖张开的叶片，层层叠叠的锋利回应着你的注视，一种刺痛感如闪电般传遍全身。当周边其它的树叶纷纷飘落，空留日渐憔悴而光秃的树枝，松树却在秋天里默默进行着新老交替的生命延续，不知什么时候，离枝的松针被新生的树叶代替，枝头永远葳蕤着跳动的绿色。有几根松针砸在脸上，像是松树捎来的只言片语，似乎想告诉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你索性停下行走的脚步，欣然接受这断断续续的诉说，平静的内心开始泛起波浪。你如梦初醒，像是捕捉到一条重要的讯息，急着想告诉身旁的同行者，这哪里只是惯常的秋风扫叶，这分明就是一串串掉落的时光絮语，在辽阔的天地间不停地闪烁！

置身这幽深的树林里，人很容易产生错觉。阳光正好，天气离寒冷还有一段距离，路边盛开的野菊花，金色的花瓣也提示着季节的深浅。你从矗立在山顶最高处的亭子里走出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通向松树林。事实上，林子就在身边，淡淡的松脂香味扑鼻而入，甚至伸长手臂，就能触摸到向路边靠拢的树枝。世间所有的树木花草，都具有与人类良性相通的默契，树林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知道有人走近，树枝随风起舞，营造出欢迎的氛围，这也是你所期待的。林子不大，除了几十棵高大的松树，其间还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树木，和谐地相处在一起。漫步树林，你也就变成了一棵移动的树，这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这时候，因季节变换带给树林颜色上的不同层次，也在你身上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踩着遍地落叶，脚底下发出“吱吱”的轻吟，如同一首遥远的呓语，熟悉又陌生。你回望来路，金黄的落叶越积越厚，流逝的时光也越积越稠，你仿佛发现一个蹒跚学步的儿童，就从你刚才经过的地方，慢慢向这边走来。你站立原地，在等，你看见周围树木在长高的过程中，那个向你靠近的儿童也渐渐长大，最后竟长成了你的模样。你闻到一阵醇甜的饭香，混合着呛人的辣椒味，这是从树林外那柱袅袅炊烟飘过来的。你怔怔地望着弥漫开来的炊烟，想起年少的时候，母亲总是倚门等你回家的情景，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双眼。

其实，自从你踏进寨子的那一刻起，心里就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情愫。百来户人家，房子密密麻麻挤在山腰上，说不上壮观，因为有了山的起伏，连片的房屋便产生出错落的韵味来，远远看去，如同一片宽广的阶梯直通山顶。这里的祖先什么时候在此安家落户，听说有几百年历史了，老旧的房子早已被新修的代替，大都是木房，几幢砖房零星散落其间，显得特别地年轻。屋顶的瓦片，由于风吹雨打日显陈旧，早已失去了原先的光泽，像是一张张苍老的脸庞，皱折处堆积起层层的老时光。阳光从敞开的玻璃窗灌进去，似乎想寻找一些有趣的陈年旧事。你走进一栋普通的木屋，门虚掩着，移动的光点散落一地，透露出无尽的寂寥。你的目光立即被什么东西牵引过去，那是一件棕织蓑衣，边沿多处破损，但保存尚好，此时安静地挂在墙壁上，似乎在诉说着老屋的历史，也诉说着村寨的历史。

从老远的地方，你就看见那一片苍翠的松林，密布在屋背后那匹山坡上，装点着村寨的风景。再古老的村寨，都高不过树木的生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寨越来越以深伏的姿态维系着对大地的眷念，如果过一段时间再次踏临，你会发现很多事物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在与时光的对决中，村寨最终败下阵来，成为岁月沉淀中的一小部分。树木却不一样，它们庞大的根系在泥土里延伸，修长的躯体一个劲地直指天空，努力长成自己希望的样子。当你张开双臂抱住树的腰身，一定会感受到一种蓬勃生长的力量，也一定能听见时光静静流逝的声音。树的高度总是令人羡慕，你发现一株拇指大小的常青藤，缠绕在那棵松树上，顺着树身正不知疲倦地向上爬行，它肯定是想高过松树，高过辽远的蓝天。

站在高处，村寨尽收眼底，明媚的阳光四处流溢，错落有致的房屋，如一帧摇曳的民族刺绣铺展开来。村寨两边的山坡上，是阡陌相连的层层梯田，收割后的稻茬像是时光遗落的诗句，你凝眸良久，试着去读懂其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