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翠为了爱情与人私奔了。

这在80年代初期，绝对是一桩惊世骇俗的丑事。

她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在家里排行老七，高中毕业，长得有模有样。在她私奔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虽然家境算不上富裕，但家里人都很疼她。

也许是因为不知生计的辛苦，也许是崇尚风花雪月的爱情，也许是受了他人的蛊惑，她抛下了生养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毅然决然的跟着一个外地人跑了。

翠原本是订过亲的，男方是已出嫁的姐姐家当地的一个民办教师。婚期近在眼前，但她却从此杳无音讯。

男方知道后，还去翠家里大闹了一回，抢走了家里几件值钱的东西，算是折了订婚的损失。翠的老父亲颜面扫地，病情加重，直到离世也再未能见上这不孝女一面。

这一直是翠心里的结，遗憾至今。

据翠回忆，当时跟着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辗转了数日才到家，男人家的贫寒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屋子里除了一方土炕和一个土灶，再无一二……

不仅如此，男人还有一个痴傻的弟弟，要靠他们养活……

翠的爱情梦碎了，除了嚎啕大哭还是嚎啕大哭。男人的姐姐算是个善良人，翠的哭声让她软了心肠，说给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去留，不强求她。

说到这儿，我想翠一定是谢天谢地、逃之夭夭了吧。

但翠选择了留下。

翠的勇气令人咋舌，也让人惋惜。我不能理解，面对那样的家徒四壁，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柱让她选择了守；一个80年代的高中生居然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她心里可有不甘。

起初的几年，翠的日子过的一直不太平，在她跟那个男人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后，公婆露出了真面目，经常和她争执打闹，受了不少委屈。

家里只有几亩地，靠天吃饭，日子自然过得拮据，饿肚子是平常的事，基本吃的是红薯，还有在大铁锅边上贴的玉米饼子，白面那是极少见的。

不久，翠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女儿。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感受，翠才跟家里慢慢的取得了联系。但由于路途遥远，又经济拮据，一直只能靠着书信联络。

几年后，翠又生了一个儿子。

直到儿子上了小学，翠才回了一趟娘家。这一年距她私奔将近过了十五年！

翠是和那个男人一起来的。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穿一件深色西装外套，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皮肤接近麦子色，只是眼神有点与常人不同，看上去直勾勾的。

后来才知道，她的眼睛是因为长期刺绣以贴补家用，年深日久才变成那样的。

和她同来的那个男人，身形高大魁梧，长相中等，外表还算过得去。

翠只在娘家里住了几日，便着急回去了，说是惦记两个孩子。

再次见到翠，又将近过了十五年。

那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瘦弱干巴的老太太，她的眼神变得凌厉，颧骨突兀，皮肤似乎比以前更黑了，变成了古铜色，手上青筋爆出，这一切都诉说着她生活的不如意。

三年前，那个男人就偏瘫了，全权依靠她照顾。好在她的两个孩子都很有出息，在外营生，经济上有点来源，还能时不时回来给她搭把手。

翠的家虽然地处华北平原，整个村庄大约集中了500余户人家，有1000多人口，空气粘腻、蝉鸣聒噪。

房子是前几年才新修的，一个客厅两个卧室，外加一个厨房和盥洗室，厕所在院子里的角落，跟狗舍相邻。

翠的女儿是个有心人，从网上淘来各种花草让她种，倒也增加了不少生气。院子里一小块菜地，结了茄子、豆角、西红柿，最惹眼的是那丝瓜蔓，长了一墙。

院子里还有一颗核桃树，上面零零星星接了七八个核桃；柿子树倒是争气，几乎每个枝桠上都缀满了元宝状的大柿子，呈油绿色。

那个半瘫的男人，已经折磨得她精疲力尽，没了耐心。话语中自会带出嫌恶和怨恨。原来，偏瘫在他们村上很是常见，说有几个比那男人瘫的严重的，经过康复训练都恢复了……

我心里一惊，这儿的水洗手都黏糊糊的洗不干净，看来应该是工业污染惹得祸……

人类在拼命攫取财富的过程中，忽略了对自然生态环境的保护，到头来却要付出健康的代价，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结局。

翠的庄稼地种了花生、红薯，据说这是第二茬，头茬麦子收完后又种的。其余的地因为精力有限租给邻居种了。

前两年，她一边照顾偏瘫的男人，一边一个人种庄稼，累的吐了血。孩子们心疼她，无论如何都不让她种了。

村子里一个很深的水沟，里面淌着很浅的黑色的发臭的水。翠说，以前水位最高时可以漫过桥面，还能钓到很大的鱼。

路上碰到几个邻居，男人们光着膀子，看上去都很瘦，皮肤全是古铜色。

翠家里的饭菜很简单，不知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口粮委实紧张，煮红薯、包子、稀饭，一个包子吃下去胃里刚垫了个底，她却责怪那个男人吃了两个包子还要吃……

睡觉更是难熬，又热又粘，风扇不停的扇着，身上仍是大汗淋漓，还有那如锯木头般的蝉鸣，都让人难以忍受。

翠说，自己被那个男人骗到了一贫如洗的家里，她为自己的冲动后悔过，但是她没有勇气再回去。跟生存相比，名节更重要。

在无数个饥肠辘辘的午夜，她也在内心挣扎过，但是那个男人会把仅有的一点白面省下给她吃；从来没有跟她红过脸说过一句重话；在计划生育的时候，那个男人主动结了扎……过着有情饮水饱的日子。

她麻木的适应着眼前的日子，再加上两个孩子的出生，给了她更大的牵绊，居然一晃就是三十余年。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尝不是呢！有情饮水饱的日子总会过去。两个孩子上学举步维艰，只能靠亲戚的救济。

好不容易孩子都出息了，那个男人却瘫在了床上，他饿了就问她要吃的，拉了尿了都得靠她伺候，比嗷嗷待哺的孩子更让她焦心……

岁月给了翠太多的磨砺和苦难，所有的沧桑都刻在了她的脸上，笑容里尽是勉强。

我心中疑惑，那时候的高中生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因为没有可以去工作的地方，嫁人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但愿上天能怜悯这个痴傻又隐忍的女人，让她未来的日子过得平顺一点，快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