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海嗨的头像

海嗨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3/23
分享

在那个阴雨天的日子里

娘病了,很重,有时昏迷。

今天清醒了,她躺在床上一睁开眼看见了我就问“哪是南”?

我用手指了指病房里近在眼前的窗户,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娘能看见外面的天阴着还下着小雨。突然她大喊:“快拿斗笠!快拿斗笠!”

娘这一辈子磕磕绊绊的活到九十岁真不易,她就我这一个儿子。记得小时候她东一口西一口地淘换点米饭给我吃,她却站在一边偷偷地抹眼泪,还时不时地向南望着。

这样的日子也不长,有一天街长向娘下达了下乡的通知。

我弄不明白全街总共有八十多户人家为什么单叫我家下乡?要知道我家的城镇户口可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那一年我还小就入了托儿所,街上的大人们都去大炼钢铁了。托儿所在一个破庙里,有几个老女人一边照看着我们这些顽童,一边给炼钢铁的人们做着饭。她们支起个大锅在灶膛里点上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从坟地里拖来的那些腐朽的棺材板子,她们把些菜帮子菜叶子剁吧剁吧放到锅里用大铁锨炒,等差不多了就放上水,在锅四周贴上玉米面饼子,再把上顿剩下的地瓜饼子放到篦子上盖上盖就等开锅了。

记得有一次不知谁家的孩子乱跑脚上扎进个钉子,大人们也没当回事,谁知那钉子是钉过棺材的毒性大,不几天那孩子就死了,大人们就用破席子卷了把他埋进乱坟岗里了。

等大炼钢铁结束了,我家的户口不知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归了生产队。娘知道了就拉着我去大队里要,三番五次娘就说一句话,孩小,我一个女人拖着他干不了活挣不着工分,在队里待着光拖后腿了。我娘的话就像一张砂纸把大队长的耳道来来回回地磨大了,这还不说关键的是还磨得毛糙了成个茅坑样了,不过他静下下心来细细想想娘说的是真真的实话,留在队里以后也是个累赘,他就咬了牙狠了心剁了脚把户口给了我娘,这样我家又回到了城镇户口的行列。

娘不让我多嘴,她叫我找绳子把那些破的烂的都捆起来,免得来了车装不及。我一边瞎嘟囔着一边干着活,要知道我不干那就得娘干,我心痛娘就麻溜地干。

等街长催了两遍快走后我问娘为什么?

娘深情地看着我,她知道我长大了,今年十七岁了就对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了俩字“遣返”。

街长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权利那么大说叫谁遣返谁就得遣返?我不明白可我知道她有这么个权利。

学没上够就不让去了,没事干就到街长家逗她孙子玩,街长是个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她儿子儿媳都上班,我去了正好帮了她。

有一次来了两个一高一矮的年轻人搞外调,一进门先叫了声大娘后就直奔主题了。

街长皱了下眉头好像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们问的那家,他家可“混流”了。

我知道这“混流”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就是混账的意思。可做记录的那个矮个子年轻人不会写“混流”俩字就对着那高个子小声问,高个子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也不会,矮个子皱起眉头拿着个水笔抓耳挠腮起来,高个子急了就伏在他的耳朵边说,“混流”不会写就写反革命。这时街长的孙子哇的一声哭了,我知道他一听反革命这仨字是吓着了就赶紧抱着他到外面哄开了。好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街长的这“混流”俩字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入不了党参不了军进不了官群更得不到一星半点儿的官位,也不知道拆散了多少个家庭和毁掉了多少个婚姻,更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人成为企业家科学家军事家或者是优秀的政治家。

街道办事处的领导看她是八代贫民,在旧社会苦大仇深就让她当了街长,她不识字不要紧只要是知情就行了,可这街道上八十多户人家你来的我搬走的,她所知道的只是像我家在当地的一些老户,有些根本不知情,可她不能掉了这一街之长的架子,凡是问到的她都通,那叫有求必应。每次来的外调人员进门时都愁眉苦脸就怕这街长摇头说不知道任务完不成,可来到这里往外走的时候那都是眉开眼笑,尤其是在街长拿出了她的那个四方形宝贝印章在那外调材料纸上使劲摁下的那一刻,这一高一矮的年轻人都会意地笑了,他们知道只要这个印章盖了这事情就成了一多半了,等他俩把这外调材料拿到办事处的桌子上一展开,文书一看有了刘范氏的印章,那她直接就把带有党徽的大圆戳盖了上去。妥了!握握手走了。

街长你权利再大你也不能祸害我家啊,就这个问题一直困惑了我好多年。我不止一次的问过娘,娘先是摇了摇头。后来我知道了我家成分是地主。我又问娘,咱家多少地?她望了望我又摇了摇头。我急了,你怎么光摇头?咱家到底有多少亩地?这回娘从牙缝里挤出了“没地”俩字。没地怎么能成为地主?娘望着我很长时间没说话。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娘也跟着我回了城。回来后房子没了,原来房子的地方成了一块空地,不知是谁把房梁和门窗甚至连砖瓦都扒走了就剩了个房基,单位上不给我房子,说单身没房,这还不说关键的是你是刚入厂的新人更是没门,那些等了好几年的老职工还没房子住。没办法我只好在我家房子那空场地上用一些破席子搭了个棚子把我娘安顿了进去,我在外面对付着睡,今晚东边明晚西边,每到了晚上除了看星星就是看月亮,遇到阴雨天我就和娘在棚子里瞎对付。

再以后我有了钱把房子支起来了,住进了新房娘笑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天娘说,别光顾着忙了,抽空回村去看看那些老邻居们吧,再不看他们也都老了。娘说的对,说走我就走。

我先来到了王哥家,他开厂子没在家,王嫂说她公公回来了,我进门叫了声王大爷,王大爷不认识我就对着王嫂问,王嫂就把我和娘当时来村里落户的情况和他说了。当年王哥一家没少帮我们,来的时候天阴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他跑前跑后地帮着卸车搬东西,他的衣服都湿了可他不在乎,完了,他又叫王嫂把热菜热饭送了来,我和娘都很感激。再往后帮的忙那就更多了,所以这次娘特地让我第一个来他家。

王大爷听完了王嫂的介绍,他低着头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王嫂见了我很高兴又问这又问那的,她说等有空就进城来看看我娘。

我刚想说欢迎,可话还没说出口王大爷就把我叫到身前问,你老家住在城里什么地方?你爹叫什么?你娘叫什么?等我把这些都一一回答完之后,王大爷长叹了一声又低下了头。

我又回来和王嫂说开了话,王嫂说她公公一直在外地工作,现在离休回来了。怪不得我以前没见着呢。我望了王大爷一眼在心里说。

王嫂说:“今天在这里吃饭。”

我刚想说什么王大爷突然大声喊道,“我要进城,快叫我儿子回来。”

王嫂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大爷。

王大爷迫不及待了说:“快!快!去见他娘。”说完他还用手指着我。

我不明白,王大爷你见我娘干什么?难道你认识我娘?

人老了像个小孩子似的任性,王嫂没办法就打电话把王哥叫了回来。

车子刚一上路王大爷就要求快马加鞭,王哥开着车就狠踩油门,车子向飞一样来到了我家。

一进门王大爷就喊:“弟妹啊,我来了。”

屋里暗我娘看不太清,不过她听声音好像是有点耳熟。

“你是?”

“我是善堂啊。”王大爷大声说,说完他就抹开了眼泪。

“善堂,你是善堂?”我娘有些不相信。

“弟妹啊,弟妹啊。”王大爷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叫着我娘。

“善堂,善堂,你怎么......你怎么......才来啊?”我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话说完整,此时她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了。

王大爷说,那一年我爹来到了县大队,他不明白自己的人怎么会进城来把他家当地主给斗了。

当时我爹没在家,先是外面响了一阵枪之后我家进来了五.六个拿枪的人,我爷爷就问,他们有个当头的人说是县大队的,说完那人就拿枪把我爷爷押了出去跪在了街上,其余的人就从我家往外搬东西,有人拿起个铜盆用擀面杖敲打着当当响,还大喊着“斗地主了,斗地主了”。

我爷爷知道我爹跟县大队的人很熟他不相信这是县大队的人,可他转念一想可能是我爹犯了什么事就没敢吭声。

当时我娘坐在炕上干针线活,一看来了些陌生人就急忙把压在腚底下我爹刚收集来的一张情报纸趁他们不注意放到嘴里吞了下去。

我爹听说了就悄悄地回来了,他不敢进门就躲在人群里看了看这些人都不认识,他想可能是县大队来了新人就喊出了县大队的暗号,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接茬的。

早些年我爹就成了县大队的交通员,我家就是一个交通站,每次我爹把日本鬼子在城里的活动侦查好了以后就交给王大爷,王大爷每次来都对暗号。

我爹见没对上知道出了事就火速去了县大队。

我爹走后,那帮人把我家的桌子椅子柜子被子什么的都分了,就连我娘也分给了一个腿有残疾的老光棍,随后他们那个当官的人掏出枪在嘴上一边说着“代表政府代表人民”一边开枪把我爷爷杀了。看光景的人一听枪响都吓跑了,我娘也随着人群溜了。

这些年来靠着开铺子卖干海货作掩护为县大队传递了好多情报,有些很有价值。王大爷说,那一年城东日本鬼子的火车翻了那就是我爹收集的情报,从青岛有一列火车往西运兵,县大队派人掀了铁道,一百多日本鬼子兵下了大沽河喂了王八。

当年那伙人是干什么的?我娘擦了擦眼泪问。

大队长听完了我爹的话摇了摇头说,那不是我们的人。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把交通站的地址出卖给了日本鬼子,大队长急忙传出消息就说那交通站不用了,可还是晚了日本鬼子派出了伪军假冒是县大队的人来斗地主,把这交通站给端了。

那为什么日本鬼子不直接来而要冒充是县大队呢?我娘不明白。

当时我们也不明白,到后来才知道日本鬼子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他们想长期霸占中国就在城里树立自己所谓的“良好形象”,他们不便自己动手就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不久后日本鬼子放出风来说这是他们的情报站被共产党的县大队给端了。老百姓都信了。

听到这里娘困惑多年的疑团解开了。

大队长知道我爹不能再回县城了他就叫王大爷和我爹一起去参加了八路军。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爹和王大爷一起转入了解放军,在淮海战役中我爹受了伤,进了野战医院。王大爷一直南下,直到解放后他留在广州参加了工作。他说自从和我爹分手后就一直没见着。说到这里王大爷擦了擦眼泪,他说当时我爹伤很重,恐怕是早不在人世了。

我娘摇了摇头。

我家被斗后我娘白天没敢露面,到了夜晚就悄悄地回来了叫邻居们帮忙给我爷爷收了尸。从此后她开始了乞讨生活,她不能走远,她想我爹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就在我家原来的地方转悠,那些老邻居见我娘可怜就帮着她把原来的那两间房子修了修,我娘又进去住了。

有一天快天明了,我爹悄悄地来家了,他一进门就拉着我娘上了炕,不一会儿我爹起来了,他匆匆地找了点东西吃了。

我娘小声问,又要走?

我爹点了点头。

上哪?

我爹没说话他轻轻地把门打开向南望着。

外面天阴着,下着小雨。

当我爹要迈出门口的时候,我娘拽了一下他的衣角,爹住了脚他没有回头,娘急忙从墙上摘下一个斗笠塞进了他的胳膊里......

我爹走后不久全国解放了。

快拿斗笠!快拿斗笠!娘一边向南望着一边还在大声喊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