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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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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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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的夏夜

喇叭口是城北的一隅,乡野之地,这里车流日夜不息,这里聚集着许多的异乡人,他们被边缘化了,却从未被人遗忘。

喇叭口的夏夜本应该属于道路两侧的小摊小贩,昼伏夜出。最近,因频频导致塞车而遭劝离,他们退缩到北胜湾集市的西边,占据了路的两侧。于是,喇叭口的夏夜换了主角,属于孩子们,属于跳舞的人,属于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属于空中飞舞的蚊虫与蝙蝠,更属于芦苇荡里的蛙鸣和荒野的虫声……

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常与左邻右舍见面,皆是点头之交,在这里,我应该是孤独的人,无亲无友。我居住在这片荒郊僻壤多年,闭户不出的时日最多,或者说把这里当作了固定的旅馆,交足了房费。很多次想逃离这片纷繁喧嚣的地方,择一地终老。然而,诸多原因,让我蛰居此地不离不弃,习惯了,留连一方小小的庭院,懒惰了,不想挪来挪去,折腾钱和精力,应该说我没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去折腾。因此,我把自己禁闭在斗室之内,以书为伴,尤其是夜晚,极少踏入喇叭口这片天地。浑浊的夜色里,北胜湾集市门口的夜排档,油烟味夹杂着臭味扑鼻而来,各种不干不净的小炒成了异乡人的美味。尤其是一对新疆夫妇,在马路边当众宰羊,剥皮,开膛破肚,把羊肉挂在简易的铁架上,鲜血淋淋地滴了一地,一张雪白的羊皮上堆了羊的脏器,蝇虫纷飞。羊肉串边烤边串,香味和膻味在空气中弥漫,烤出的肉串让异乡人趋之若鹜,排队抢购,一场血腥的杀戮,一顿津津有味地啃食,这也是生活,有滋有味。这里的人间烟火味太浓烈,让我退避三舍,足不出户。

我很久没有在喇叭口的广场上驻足,尤其是入夜之时,更不想走向西边的北胜湾集市,摊贩的嘈杂声让我狂躁,复杂的夜排档气味让我作呕。

昨日,一场倾盆大雨把这片天地里的热浪浇灭,一城烟雨,半城凌乱。今夜,一场晚风吹走了污秽的气味,招来了夜出纳凉消遣的人,也包括我。跳舞的女人拉着音箱走来;年轻漂亮的女人带来了孩子;老人拄着拐扙踽踽而来;骑电动车的民工驮着女人驶来;卖玩具的摊贩择广场一角,点亮了五颜六色的玩具,流光溢彩地响起音乐,引诱着孩子们蹲下摸了又摸。孩子用乞求的眼神央求大人买一件玩具,怕遭来一顿骂而不敢开口,怏怏不乐地走开。看跳舞的老人沿着干涸的喷泉池壁随意而坐,不言不语地望着跳舞的人,痴迷于女人的舞蹈,还是陷入了婉转的音乐?

残破不堪的喷泉池修茸一新,破损处补上了光滑的花岗岩,不知何时注入水,喷出水柱,溅出一朵朵清凉的水花。孩子的天性是攀爬,在无水的喷泉池里一级级往上爬,甚至想爬上喷泉池中心的雕像,站在三个仙女的肩上摘一颗星辰。三个仙女通身涂上了荧白的涂料,在昏黄的街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俯视着这一群异乡人,包括他们的孩子。

黑夜中,见香烟的寥寥星火一明一暗,照亮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一张朴素的劳动人民的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双浑浊的眼,深邃而疲惫,满腮的胡须连接着斑白的头发,胡须和头发成了一个色调,如一蓬衰草。老人猛吸了一口烟,我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银镯折射出一道光芒,刺眼的亮光吸引我走近他。

我见过这位老人,很多次的照面,相互对了一下眼,不识而不语,在新塍面馆,在北胜湾集市,在小区的窄道上……他习惯了骑一辆老式的自行车,身后常常跟着一条狗,一条邋遢的杂毛狗,和他的胡碴邋遢不相上下。老人神志清楚却不修边幅,麻绳扎腰,衣衫褴褛,沉默寡言,极少和人打招呼,他极像《午夜之子》中的船夫塔伊,似乎与时世格格不入。我见过他在新塍面馆说话的腔调,有气场,帮一位老太太付面钱,见他打开黑色的帆布公文提包,拿出小钱包付钱,俨然一幅村干部的模样,或许他以前就是村干部。

见他在花岗岩上揿灭了香烟,丢进身后的喷泉池,握了握坐在残疾车上老伴的手,双手理了理苍白的头老,起身走向舞池,跟着轻快的音乐,扭起了自编的舞蹈,陶醉在自我中,残疾的老伴挥动着手臂附和,或许她是唯一懂他的人。舞姿有点怪异,节奏感很好,他用舞姿戏谑了别人的眼睛,别人的眼里露出不屑与嘲笑作为回应,孰是孰非,两者之间保持着某种平衡。我突然想起,这位老人的才华,他曾经在喇叭口的公厕外墙上画了一幅人鱼小姐,涂鸦风格随性而作,吸引着许多过往的民工驻足观望,看着凹凸的身姿从墙上扑来,想入非非。

一群小孩在草地上掷泡沫材质的飞机模型,飞机低低地掠过人头,随着风改变了方向,滑向人群中,一头跌在草坪上,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狂奔,先得到者可以掷飞机。最小的孩子脚步慢,每次跑在最后,落漠感写在稚嫩的脸蛋上,继续奔跑,偶尔得到一次掷飞机的机会,转瞬欢呼而跃,扬起飞机用力一掷,飞机不偏不倚地砸在前方男孩的头上,或许是飞机的材质很轻很柔,虚惊一场。男孩捡起飞机掷向天空,飞机带着孩子们的欢声,在喇叭口的夜空中飞翔。

草坪上,歌声和飞机一同飞翔,还有无数的蚊虫在飞翔,寻找猎物饱餐一顿。毫无疑问,我成了蚊虫的猎物,蚊虫冒着殒命的风险在人群里嗡嗡直飞,食我血者,不丧命于我掌心,也会仓皇而逃。蚊子只会叮不动的懒人,广场上的舞蹈者,不会招惹蚊子,尽管她们露出嫩白的长腿,蚊子却无法对一条条动来动去的猎物下口,虽然很有诱惑力,却无计可施。     

舞者以喷泉圆池为界线分南北两队,各不相干。喷泉圆池南边是劲爆的现代广场舞,发觉跳舞的女人统一了服装,天蓝色短袖针织衫,白色迷你小短裙。舞蹈经过精心编排,音乐劲爆,舞姿整齐,身姿曼妙,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让围观者多了一丝浮想,那一定是白裙下的一双雪白的腿,似千年积雪。目光往上,浮想向着沟壑深处漫溯,千万别看脸,否则那一丝浮想会荡然无存。然而,浮想会诡异地穿越时光,想到年轻时的她们必是风情万种。喷泉北边的音乐要缱绻柔情,难舍难分,舞蹈者不标准地旋转起华尔滋。或男女搭配,或女女搭配,偶见有男男搭配。他们随着音乐的节奏踏着舞步,扭动身姿,在一圈老人和孩子围成的舞池里翩翩起舞。唯有那一个白胡子老人没有舞伴,在舞池里扬起手臂,挺着腰,把空气当作舞伴,平视前方,如同残疾的老伴和他起舞,时而含情脉脉地回望垂垂老矣的爱人,跟着音乐的节拍,在跳舞的人群里穿梭旋转。孤独的舞者,还好有孤独的欣赏者,默默地有滋有味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了戴维.梭罗的一句话:“无论你的生命如何卑贱,都应当面对并经历它,不要躲避,也不要有怨言。”这位白髯老者的愉快、激动、辉煌的时光,全在他贫贱的生活里,活出另一翻恬静和心满意足。

我自愧不如一位善舞善生活的老者,快步逃离这嘈杂的广场,沿着绿道漫步。阵阵轻风掠过我的脸庞,感受到久违的清凉,从喧嚣走进了寂寥,走进了荒野。

走在暴雨冲洗过的绿道上,细小的砂粒摩娑着运动鞋底,发出“唰唰”声。昏黄的路灯照着路面,一段亮,一段暗,偶见几处低洼处仍有积水,让行人绕道而行。在黑黢黢的旷野中,荒野变得朦朦胧胧,树影绰约,有星际的微光垂落,尚能分辩出物象的方位,从而不会迷失方向。绿道上的行人极少,一两个溜狗的人被高大的金毛犬拽着走,狗绳绷得很紧,停停走走,狗和人都非常吃力,一个想逃脱绳索的束缚,一个不想缺少一条绳索的束缚,违反法规而被处罚,牵牵扯扯地穿过绿植,消失在绿道的尽头。我望着一荡芦苇,停住了脚步,芦苇在轻风的吹拂下,伴着蛙声和虫鸣声飕飕而语,此起彼伏,是喇叭口荒野的歌声,古老的调子,亘古不变。几只向往光明的夏虫,绕着路灯罩旋转翻飞,时不时扑向玻璃灯罩,以拼死的气概想拥抱光明,我似乎听到了夏虫用微弱的躯壳撞击灯罩的声响,铿锵有力。

绿道弯弯,弯向喇叭口的河畔。河畔有一块平整的水泥地,东西各安了一个篮球架,陈旧不堪地立在荒野里。几个小年轻,摸着黑,借着微弱的光,拍着球,投向篮筐。篮球砸向篮筐跳跃了几下,是否穿过篮筐而下,已无法分辩,那“砰砰”的篮球声格外清晰,盖过了虫鸣声和蛙声。

沿着河边走,菜地飘来阵阵臭味,农者最熟悉的味道,那是收获庄稼的气味。走过一段黑幽的小径,一组高大的路灯照亮了一片天地,见几个大妈抬着一张乒乓球台往草地上走,走走停停地唠叨着,跳广场舞的大妈和打乒乓球的年轻人为了挣一块平整有灯光的场地,拉锯式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让一张乒乓球台无辜地被人抬来抬去,一方是恨,另一方也是恨。

绿道的尽头是另一个小区,一道漆黑的铁栅门已落上锁。我顺着来时的路而归,打篮球的小年轻不见了,溜狗的人走了,绿道和荒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听到灌木丛里的淅淅嗖嗖声响,让我毛骨悚然,加快了脚步,心跳加快而汗毛竖起,甚至脑袋发懵,怕草丛中蹿出一条蛇或野狗,不敢回头地往前走。走近了芦苇荡,有了路灯的亮光,听到了蛙声,心平静了许多,穿过银杏林便是车流不息的喇叭口的十字路口。

在银杏林中,我顺着笔直的树干往上看,银杏叶稀稀落落,在枝叶间寻找苍穹中的星辰,几点星光闪动,一弯月牙儿挂在树梢。皎皎一弯明月,洒落清晖,照耀着这一群异乡人,平等地照亮了他们的窗户,照进了他们的梦乡。

月亮走,我也走,在荒野中更易察觉到。我穿过银杏林,带着月光,沿着草坪的石块向十字路口走去。伫立在十字路口的西边,看着自北郊河大桥奔驰而下的汽车,亮着刺眼的光芒,拉响震耳的汽笛声,伴着滚滚的车轮声,把广场上的歌声彻底湮没。身后,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少,几个年轻人坐在草地上,用啤酒和美食摆开了架式,好不惬意。

归家,静听窗外的虫鸣声,听着我儿的呼吸声,我熄灭了台灯,启帘看庭外,庭外黑漆漆,几窗月明几窗黑,何处栖息何处归,异乡人该躺下了。不锈钢窗格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朦朦胧胧、缠缠绕绕如我杂乱的思绪,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窗外有明月清风,还有夏虫的鸣唱,今夜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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