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野薄荷立在窗外,紧挨着窗台下的墙根,用一身明亮的浅绿与我的目光相遇,不屑于野草的狂妄,不与缠绕着窗棂的牵牛花争艳,不与庭院里的月季花争宠。
孤零零的一株野薄荷,不知从何而来?是鸟的杰作,还是风不经意间的携带,也许是蚂蚁把一粒小小粮食遗落在庭院的墙角,倚着墙角,靠着窗台生长。它用一种迷人的风姿逃过了我的手,它比野草幸运。那些牵牵扯扯、密密匝匝的野草,不知刈了多少茬,一茬比一茬茂盛、顽固,斩草除根的心在庭院里疯长。每次芟尽靠近窗台的野草,留着一株野薄荷,独自在风中举着圆润饱满的绿叶,伸展着枝节,噌噌而上,高过了窗台,欲和我举案齐眉。
一株野薄荷用芳姿装点着我的窗,让庭院里少了几许秋意。月季沉睡了几个月,开不出半朵黄红。牵牛花收回了淡蓝色的喇叭,缠缠绕绕的藤蔓挂满窗棂,一身翠绿变成了满目橙黄,谢过的花蕾结成了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毛茸茸地挂在窗棂上。在虫声起伏的夜里,我听到了牵牛花种子落地的声音,一种熟透的声音,在黑黢黢的庭院里响起,虫鸣声掩盖了这种与土地相逢的欢声笑语。
悄无声息中, 庭院的墙角,野薄荷擎着几簇淡紫色的花,在秋风乍起的清晨,倚着墙、靠着窗,像一位旧情人等着我醒来。启帘的那一刻,阳光铺满窗台,那绰约的枝叶在晨风中颤动,盈满我深邃的眼眸。野薄荷又像一位临窗迎风的女子,挂满露珠的叶脉,如新妆出浴的胴体,一丝淡淡的馨香穿过纱窗细密的小孔而来,多么迷人的香味儿,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久违了。在黑夜里,野薄荷守着庭院里的寂静,不言不语地绽放,陪着我,隔着窗,听我的心声在笔端滑过,留下一个个字符,是灵魂的复苏。玲珑岁月,琥珀流年,任凭时光流逝,一纸素笺展窗台,一笔浅墨划过年轮,在一杯香茗里品味岁月的滋味,钟情于一种闲散的慢生活。习惯了用一行行文字记录窗里窗外的时光,喜欢在文字里徜徉,享受那份恬静与安宁。在夜的宁静里,想一个分手多年的旧情人,想一些陈年往事,甚至可以把灵魂的触角伸向故乡。
埋头躬耕于文字间的我,或清晨,或午后,时不时若有所思地抬头张望,那一株绿意盎然的野薄荷给了我灵感和慰籍,少了一丝孤独感。孤独久了,总想找一个人、一件物、或一株草来陪伴。有时,我会盯着蚂蚁看上半小时,眼睛跟着蚂蚁向左向右,想走向庭院,跟着一只蚂蚁钻进它们的洞穴中,去参观一座神奇的地宫。然后,一只只几乎不怎么停下的小生命,默默地爬行,辛勤地劳作,让我顿生敬畏。或许是它们不经意间遗落了一颗粮食,让一株野薄荷在夹缝里泛出生命的绿光。对以往在窗台上捏死的几只蚂蚁,我有了一丝愧疚感,那几只迷路的小生命,我应该收留它们,让它们有一个更加温暖舒适的家,然而,它们殒命于我的指尖。
蚂蚁在不锈钢窗棂上穿梭,沿着牵牛花的藤蔓爬行,上的上,下的下,相遇时的停顿,如同人类见面时无关紧要的寒暄。我不知道蚂蚁的言语是否有声音,就算有,这么细小的躯体发出的声音应该是极微弱的,无人可以所见,也许它们的同伴听得懂。细小的躯体能发出如鼓的聒噪声的,非蝉莫属,挂在庭院外的梧桐树上,一阵急一阵缓,拔节而起,让我很多次无所适从,想走出庭院赶走栖高枝的蝉声。如今,蝉声褪去,躲进了泥土,剩下几只极像蝉的空壳紧紧地贴在梧桐树干上,像一件丢弃的盔甲在秋风里支离破碎。偶尔传来一阵蟋蟀声,这种声音是轻微的鸣唱,却无处不在,有时感觉在窗外的野薄荷的叶下,侧耳细听,感觉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听着听着,听成了耳鸣,如得秋雨的滋润,鸣唱得甚欢。窗外,蚂蚁、臭虫、甲壳虫、蝴蝶是无声的,蜜蜂和麻雀带着歌声而来。猫的脚步声很轻,偶尔隔着窗朝我叫唤一两声,好像在挑逗我,让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它,朝它干吼几声,以示反抗。
我不喜欢麻雀的闲言碎语,叽叽喳喳,和乡下的女人一样,三五只麻雀和三五个女人,有说不完的话,东家长西家短,都怕少说了一句,吃了亏。年少时,我讨厌麻雀那种恬不知耻的样子,一副无奈的嘴脸,在禾场上偷食过不少粮食,于是,我驱赶过麻雀,甚至用弹弓打伤过几只麻雀。然而,麻雀不是只居乡村的物种,城市里的树枝间少不了麻雀的嘈杂声,经常见到几只麻雀落在我的庭院里,跳跃着欢叫,有时落在晾衣杆上,用嘴梳理着羽毛,拉着屎。或许窗外的那株野薄荷是它们的杰作,不小心让一粒小小的种子从嘴角跌落,钻进了砖缝。很多次,我抬头望着庭院,见几只麻雀落下,在泥地上啄着杂草留下的种子,时而抬头望着那株野薄荷,摆动着小脑袋,也许它们在等待野薄荷开花结籽,收获一粒粒饱满的粮食。它们等着收获食物,尽管收获甚微,也是一种期待,而我获得了一枝绿意在窗外摇动,释放出一种高贵的淡紫色,独一无二的色调在墙角的夹缝中扎根、成长、开花、结籽。
一株野薄荷,几簇花骨朵,开在秋阳里,开在窗台外。我不喜欢“招蜂引蝶”这个词,有一股风尘味,然而,窗外的这株野薄荷招来了蜜蜂、引来了蝴蝶。我埋头于窗前,嗡嗡声隔窗而来,抬头见几只勤劳的小蜜蜂落在花骨朵上,频起频落地吮嘬着花间的灵气,化作甘甜,饱了自己也甜蜜了人间。蝴蝶飞来,翩翩起舞。白蝴蝶在绿植间穿行,在花间轻落,瞬间飞出了庭院,绝情地飞向别人家。花蝴蝶落在花尖,停住了翅膀,想眠于花间栖息,一阵风摇枝摆,花蝴蝶展翅频点花朵,在我低头到抬头的时间,不知所踪。蜜蜂走了,蝴蝶飞了,留下一群不知名字的小虫子在花间飞翔。见到过几只像萤火虫模样的小虫子,频频落在玻璃窗上。我幻想它们尾巴上的萤光点亮黑夜,在庭院里一闪一闪,如夜空中闪耀的星星。梦幻般的萤火虫落在我的手心,落在我家的瓜棚上,那是很多年前的情景。如果一株野薄荷招来了萤火虫,那是一场多么美好的相逢啊!在凉爽的秋夜里,倚着窗,让萤火虫的光斑为我点亮童年的梦,多么美妙啊!
我讨厌猫,就像讨厌慵懒的女人,不喜欢猫的冷漠与无情。一只黄色的小猫喜欢贴着墙根走,尽管猫的脚步很轻盈,当它的身体触动野薄荷叶时,我立马感觉到窗外的动静,紧张地起身。黄猫有时伸出爪子去扑花骨朵上的小虫,把鼻子凑上花朵闻一闻,我担心它用那口锋利的牙齿咬碎这几簇小花,毁了一株高贵的生命。于是,我隔窗拍了拍玻璃,警告它别毁了我的野薄荷,猫似乎听懂了我的言语,朝我叫了两声,一脸的不屑和冷漠,“嗖”的一声从窗前窜过,尾巴触碰到了野薄荷,花瓣纷纷坠落。长久以来,猫喜欢从我的庭院走过,不管我在不在窗前,习惯了,也许它喜欢上了这一株野薄荷,我知道猫绝不会毁了一株绿植。猫在暖阳下慵懒地走过我的庭院,为了和邻居家的花猫约会。一株野薄荷在风中怒放,猫的打情骂俏里也有花香的点缀,于是,我担心那只黄猫有一天心花怒放,叼走一簇薄荷花献给了邻居家的花猫,那该是件多少罗曼蒂克的事。
几年前,在一个窗台上,我见过一盆薄荷的芳姿,不久后凋零。一个秋天的午后,一株薄荷被一个风一样的女子携回,摆在窗台。每隔几天浇一次水,女子喜欢闭上眼睛,凑在薄荷叶丛上轻闻,一株薄荷与一个女子,散发出一样的芳香,淡淡的,迷人的气息盈满房间。每隔几天,女子掐几片碧绿的薄荷叶洗净泡水,于是,薄荷的馨香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渗进她的肌肤里,一股高贵优雅的香在她唇齿间溢出。气若兰香,我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子的唇舌间尝到,在她的胴体上欲罢不能,这香味儿让我差点迷失了方向。她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来时很突然,去时不留连。在秋雨中,我送她离去。打扫过的房间,空了,那张让我充满无限遐想的床,空了。留下一株薄荷在窗台上听秋雨绵绵,隔着窗慢慢地枯萎,雨水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地渴死。当爱已成往事,一株薄荷在一座城市的某个窗台死去,爱也进入了凋零的季节,然而,那一株薄荷的芳香常在我的心间萦绕。
那年秋天,风带走了薄荷的芳香,雨带走了缠绵。或许命运就是如此安排,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错误的人。用一个错误去掩盖一个错误,不是数学逻辑上的负负得正,只能是错上加错。浪漫主义的瞬间的永恒是虚无主义,如夜空中的烟火,绚烂过,耀眼过,是一场虚无的表演。而一株薄荷的香,曾经是那么的真实,在我的身边释放出迷人的芳香,如今,这种芳香成了梦。梦里,我又走进了那间房,窗台上的那株薄荷绿意葱茏,被掐过的枝叶在流着汁液,进入了她的胴体,在我的体内膨胀、释放。醒来,是一场春天的旅行。
时隔多年后,一株野薄荷来到了我的窗前,在风中绽放。我凝视着它微笑,心神飘荡,冥冥之中,又是一次隔年的相遇,只是它成了一朵野花,孤芳不自赏,谁人来采摘。我喜欢薄荷叶的清凉与馨香,想试着摘几片嫩叶泡一杯清爽宜人的茶,品尝那种久违的滋味,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在心头涌动,索然无味。也许是野花不可乱摘,不忍心下手,还是不想满足口舌之欲去摧残一株长在夹缝中的生命,不得而知,我只是茫然地缩回了手。我没有给野薄荷浇一次水,那怕是一滴失意后的泪水落在它的根部,更没有为野薄荷捉过一条虫,我知道不劳而获的滋味必定乏味,所以不想去品尝。或许,麻雀、蚂蚁、风是这一株野薄荷的主人,我已经欣赏过它的芳姿,闻到过它的馨香,足矣!从春到秋,它立在窗外,虽然隔着一层明亮的玻璃,触手可及,我却不想去触碰它,让它盈满我的窗台,点缀着我的庭院,就那么静悄悄地吸引着我的目光,招来了许多和它一样弱小的生命,是一场秋天的盛会。
数日后,秋风中的野薄荷初显疲惫,少了秋雨的滋生,有凋零之貌。不久后,在寒风吹彻的日子里,野薄荷会脱落最后一片绿叶,像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独自凋零、沉睡。明年春天,不知野薄荷是否从墙角钻出,风和鸟儿会不会带走了它的种子,在别人的庭院里发芽、成长、开花?希望蚂蚁为我的窗台外的墙角种下一粒高贵的生命,在来年的春雨里发芽,在夏荫里伸展,在秋风里擎着几簇紫色的花串,在庭院里怒放,招蜂引蝶。
以后,清晨起帘开窗的那一刻,如果能闻到一株野薄荷在芳香,静坐窗前,看蚂蚁在阳光里漫无目的地穿梭,那是一个多么惬意的早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