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小山村,一段悠扬的琴声如流水般从大叔家的窗户溢出。一轮明月爬上了东山头,和琴声一样,慢慢悠悠,这时候的小山村,大扺是祥和的。然而,大多数村民认为二胡发出的声音过于悲凉,因此,村中极少有人学拉二胡。
昔时,一个人口过百的小山村,几十户人家,也就两把二胡。一把二胡挂在大叔家的西厢房,琴轴挂在土墙的木头橛子上,琴身斜斜地紧贴着土墙,弦弓上雪白雪白的马尾毛闲挂琴轴,安安静静地等着主人来拉奏。另一把二胡挂在父亲睡觉的床头。即使是打开西厢房的南门,西南风吹着蚊帐的帷角扬起,二胡被风吹得轻晃,也不发出凄美的声音。弦弓上花白的马尾毛轻微抖动,几根断裂的马尾鬃在风中凌乱,我仿佛听到了风从琴弦走过的呻吟声。我想起了万马奔腾的琴声,踏破尘土。我家的这把二胡陪父亲度过了许多的年月,平常挂在床头,与木匠师傅的锯子为伍。挂在床头的二胡不会发出一丝悱恻哀婉之声,因此,二胡大多数时日是寂寞的,只有等到拉二胡的人更加寂寞空虚时,才会拉奏同样寂寞的琴声。
我不知道父亲和大叔谁最先学会拉二胡。大叔应该是在部队学会了拉二胡,也许比父亲更早。父亲在村校当民办教师时学会了拉二胡,他经常把二胡带到学校和同事一起拉,学会新曲目,回家再拉给村民听,可是,大多数村民不屑一顾,嫌琴声太吵、太哀。他们俩谁拉得好,年幼的我真无法分辩。尽管两人拉的曲目基本一致,我却知道他们俩拉出的琴声不一样。一个隔着山塘和田垄传来,隐隐约约,一个在我的耳旁响起,如痴如醉。或许性格不同,大叔拉出的琴声要柔情婉转,中规中距;父亲拉出的琴声要低沉哀伤,随性而为,注入了更多的个人情感。
年少的我看到父亲拉琴前,一定要调试一番,但不知其原因。见他手指在琴弦上抖动,上下滑动,拉动琴弓,仿佛是把各个音符从手指间释放出来。随后,父亲凭经验紧一紧琴轴上的弦,再拔动一下蛇皮上的琴马和控制垫。有时控制垫用高粱秆芯取代。父亲有时候在琴筒上烙上一块松香油脂,松香盈鼻。他反复地拉动琴弓,拉出几个小调,又上下移动固定琴弦的千斤。边调边拉终于调节好音准,把原来显得支离破碎、不怎么调和的音节连成一首完整的乐曲。母亲不喜欢父亲拉二胡,经常取笑父亲拉二胡如同村中的木匠拉锯。
那年月,村民白天忙于农务,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一锨地挥向土地。一双双粗犷的手,长满老茧,不可舞文弄墨,更不会吹拉弹唱,被土地僵住的手指不可能谱写出美妙的乐章,更不会用一段苦不堪言的琴声来怡情。村民经过一天的劳作,归时已腰酸背痛,早早地吃过晚餐,抽几口自卷土烟,在一阵阵咳嗽声里入睡。父亲大多数日子也是这样的。一年中,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夜晚,而且大部分是小山村停电的夏夜或初秋的傍晚,在我们兄妹的央求下,父亲才会从西厢房的床头取下二胡,调好音准,免为其难地拉几曲哀婉动听的曲子。一年中,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父亲主动取出二胡,尽情地拉上几曲,也许是心情落寞,在琴声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夜色来临,落日余晖闪耀着黄金般的辉煌,把小山村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熠熠生辉。山脚下,几株松树的墨绿枝干更显蓊蓊郁郁,竹尾轻垂,随风缓缓点头。尖脆如笛声的蝉鸣从香椿树上奏响,如琴声般时断时续。对面小山后最早的星星已在闪烁,接着有三缕星光,碎银子般挂在深沉的天幕,于是黑夜倏然无声地降临。坟地灌木丛中逸出耳语般的细声和一阵清风,一丝淡淡的恐惧袭上我幼小的心头,不敢再往坟地方向多看一眼。
又是一个停电的秋夜。在故乡,停电太稀松平常了,停电和来电一样,无声无息。蝉声褪去,虫鸣声从四野围拢,盈耳,一阵急一阵缓;几只蝙蝠如幽灵般从头顶飞过,盘旋于禾场上空,黑乎乎的鬼魅之影,来去都是倏忽间的事;西厢房窗台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动,几只飞蛾穿过稀疏的窗格,在煤油灯前翻飞,时不时撞击煤油灯的玻璃罩,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隐约可闻,最后掉在窗台上生无可恋地死去,还有几只虫子陪同扑火而亡;山谷里,传来几声杜鹃的鸣叫,空旷而悲怆,扰乱了如潮水般的虫鸣声。这种宁静被犬吠声撕了一道口子,随后又愈合。
我们兄妹吃过晚饭,早早地洗好澡,搬来了竹椅,坐在禾场上。妹妹不厌其烦地数星星,数着,数着,混乱了……我们想听母亲讲谜语,更想听父亲讲故事。这样的夜晚,即使是蚊子肆虐,夜鸟悲鸣,没有一盏温暖的灯,也不失为一个美好而又难忘的夜晚。
母亲还在灶膛间忙着收拾。父亲在禾场的西边,借着星际微弱的光芒,提了一桶井水冲澡,水声哗哗,身影晃来动去,随着最大的一次水流声消失,我们知道父亲已经冲好了澡。父亲换好了衣服,搬来一把竹椅,坐在禾场边,卷了一截土烟,用口水沾了沾烟纸,黏牢,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自卷纸烟,吸了几口,随着火柴的熄灭,刚才短暂的光亮被黑夜吞噬,只剩下自卷纸烟一明一暗如寥寥之星火,映红了父亲那张古铜色的脸,一阵阵呛鼻的旱烟味在空气里弥漫。我们兄妹三人围坐于父亲身旁,央求他讲一个故事,父亲只顾着吸烟,不言不语。我想到了父亲吃晚饭时的沉默,那是极少的。也许是我感觉到了成年人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愁悒,不再围在父亲身旁,径直去了东边的邻居家,和邻里的几个玩伴追逐。没有电,没有游戏,没有故事,没有梦想……很单纯的一群野孩子,除了你追我跑,别无他事地虚度时光。在追逐中增强筋骨,也增加体力。在追逐中,有欢声笑语,有男孩女孩之间懵懵懂懂的生理萌动,如初学打鸣的小公鸡,劲道有了,胆儿却很小。
月亮从东山的坳坳里爬上来,惊飞几只宿鸟,消失在远处的丛林里。孩子们尽情地追逐,吵闹,我家的禾场上响起了琴声,音调一长一短,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不成调,我知道父亲在调整二胡的音准。于是,我们兄妹三人停止了追逐,隔着茫茫的黑夜,听父亲拉奏起一首民歌。
琴声如流水,在月色朦胧的小山村流淌。本来还是虫声躁动的旷野,虫儿不知是被琴声感化还是被琴声羞辱,闭上了嘴,变得安静。孩子们也闭上嘴,心儿跟着琴声飘荡。小小的乡野之地,极少有这么美妙的夜晚,如同整个小山村被这悠扬的琴声唤醒,还是催眠?鸡舍里的鸡群醒了,窃窃私语。房梁上的燕子从巢里探出头,呢喃了几声。狗对着山头的月亮狂吠,向田野奔去。全村的人变得安静了,从琴声里听到了离愁别绪。那是一首军旅歌曲——《十五的月亮》,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我平生学唱的第一首歌。曾经,父亲一字一句地教过我们,兄妹三人反复地跟着父亲的琴声唱,用了七八个夜晚方才学会,当然是五音不全地乱吼。后来,我经常哼唱这首军旅歌曲,却不明白歌词的寓意,也不懂歌曲的深情厚意。琴声婉转清亮,父亲没有和着琴声高歌。我们兄妹三人被琴声感化,不约而同地哼唱起这首歌。有了琴声的伴奏,歌声显得稚嫩空灵,完全没有他乡游子的思念之情。父亲拉完这首饱含情感的曲子,意犹未尽,又拉了两遍。也许父亲想借助这首抒情的歌曲找到某些失落后的寄托,以琴声释怀,驱散内心的寂寞,或者是想起了一件伤心的往事。我们穿过禾场,围在父亲身旁,琴弓在他的左手中来回地拉动,轻轻地抖动,右手指在琴弦上滑动起伏、颤动。他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地享受琴声带来的美妙感。我们也被悠扬的琴声包围了,无处可逃,当然,被琴声捕获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幸福,少年不知愁滋味,陶醉于这美好的秋夜里。那夜,我似乎有了一个个梦想,梦想从歌词里溢出,从课本里跳出,从月光里流淌出……
一首曲子拉了三遍,琴声戛然而止。安静的小山村,晚风吹过,清凉如水,仿佛看到了流星划过天际,坠落在旷野的苍茫夜色,消失了。几家窗台上灯火摇曳,孩子们等待父亲再拉一段琴声,父亲拎着二胡起身,准备往西厢房走去,一段低沉哀怨的琴声从山脚下响起,如诉如泣,宛如玄音,那是琴声哀哀下的苦涩。父亲折回,坐下,又卷了一截自卷土烟,点上火,边吸烟边听琴声隔着几丘田传来。那是另一把二胡在向大地发出悲天悯人的呻吟,是大叔内心疾苦如泉水般涌出,让村民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惆怅。也许是父亲的琴声撩动了大叔的心弦,大叔拉奏出一段熟悉的音符,我们却不知乐曲的名字。小小年纪的我感觉到了琴声的哀怨与悲苦。父亲受到大叔琴声的感化,忍不住地跟着大叔的节奏拉起了那首我不知名的乐曲。哀婉动听的乐曲结束后,父亲沉默良久。父亲经不住我们的央求,告诉我们这首乐曲子叫《二泉映月》。我们好奇心重,打破沙锅问到底。借着皎洁的月光,父亲讲了一个关于瞎子阿炳和泉水、二胡的故事,说这首名曲是被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个老师偶尔听到,录音后,多次整理而编成。
父亲说:“据说,无锡的惠山脚下有一口清泉,号称‘天下第二泉’。解放前的一个中秋之夜,小阿炳跟着拉二胡的师父来到泉边赏月,师父静静地倾听着泉声。突然,他问小阿炳听到了什么声音?小阿炳摇了摇头,因为除了淙淙的流水声,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师父说他年纪还小,等他长大了,就会从二泉的流水中听到许多奇妙的声音。小阿炳望着师父苍老的脸,茫然地点头。十多年后,小阿炳的师父离开人世,阿炳也因患眼疾而双目失明。为了讨生活,他整天戴着墨镜,操着二胡,卖艺度日。一个月圆之夜,阿炳在邻家少年的搀扶下,来到了惠山脚下的二泉。月光似水,光影荡漾,但阿炳再也看不见了,只有那淙淙的流水声萦绕在他的耳畔。他想起了师父,想到了自己坎坷的生活,悲从心中来。渐渐地,他似乎听到了泉水深沉的叹息,伤心的哭泣,激动的倾诉,倔强的呐喊……他禁不住拿起二胡,他要通过琴声把积淀已久的哀怨和生活的苦楚倾吐给这茫茫的月夜。他的手指在琴弦上不停地滑动着,流水和月光变成了一个个动人的音符,从琴弦上流泻出来。后来,阿炳经常来到二泉,用这动人心弦的琴声向月亮与泉水诉苦。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精通乐理的老师听到了这首二胡曲,带着学生来到惠山录音。后来,经音乐学院的老师整理并定名为《二泉映月》。”
多么感人动听的故事啊!让我们身临其境。我似乎看见瞎子阿炳正在惠山的二泉边拉奏二胡,琴声凄苦,哀婉绵长。故事讲完了,琴声在我脑海里回荡。一轮明亮的月光,高悬苍宇,洒落清辉,照耀着这一方宁静的土地。此时,虫鸣声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鸣唱,如万人合唱,让黑夜不寂寞。几只萤火虫一闪一闪落入瓜棚,如天幕上的星光。田野上浮起了一层薄雾,如轻纱般在月光下升腾。
小山村入睡了,我们也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里,琴声悠扬,我长大了。
“年少不懂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等我听懂了父亲琴声里的忧愁,父亲却极少拉奏二胡。大学毕业那年,我告别故乡,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谋生。生活如同凄婉的琴声,让我黯然神伤。经过八载的拼搏,我刚刚立稳脚根,更想在乡异的天地里活出一翻滋味。看似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如同琴弦绷断,发出狂爆之音,一瞬即逝。如临身渊的我退缩了,孑然一身。在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我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当我从那个令我痛苦的角落走出时,身上仅剩数百元,寄居于好友租来的公寓。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
在那段人生低谷期,我不敢面对父母,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一个周日的下午,我真正体会到父亲的琴声里的那种悲苦与凄凉,感叹生活不易,心如凉水,可惜我不会拉奏二胡,否则一定要以琴声释怀并高歌。不知是出于孝顺还是心血来潮,我跑进了市工人文化宫旁边的一家民族乐器店,倾其所有为父亲买了把二胡,苏州民族乐器厂产。一把价格不贵的二胡,非常精致,装在一个盒子里。店主让我试一试、拉一拉,我的脸瞬间涨红,慌忙解释——送给我父亲的礼物。选好二胡,我又步行到勤位路邮政局,第一次往故乡寄去一件礼物,一份沉甸甸的孝顺与挫败。我偶尔回想起购二胡的那一幕,那种人生败家的绝望与反抗,历历在目,民乐店的琴声仍然在我的耳边萦绕。
不久后,父亲收到我从浙江寄去的二胡,他走了三四里山路,用邻村的一个公用电话和我通话。在电话里,父亲怒斥我浪费钱,说他再也不拉二胡了,琴谐音“穷”(湘中土话,琴、穷同音),问我能不能把二胡退掉。我握着电话,沉默良久,任两行热泪滑过脸颊,最后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声音挤出几句话气话,匆匆地挂断了电话。那天,好几次话到嘴边,我又吞了下去,那种酸楚感,钻心难受,不敢告诉父亲那年的我失魂落魄。面对失败与无助,我只能默默地承受。后来,我很多次回到故乡,没有看到那把刻上失败烙印的二胡挂在床头或墙上。也许是父亲得知我人生落魄的原由,一气之下把那把我寄回故乡的二胡付之一炬,从此,小山村再无悲哀的琴声。这是多少愤怒的火焰,无声,让一个小山村沉默,在沉默中苏醒。
在江南水乡的古街,我每次看到“月河阿炳"以一身铜人的装扮,立在荷月桥北的月河广场,拉响缠绵悱恻的二胡声,我想起了小山村的琴声。每当想起“月河阿炳”戴着墨镜拉响二胡,我的心回到了故土,似乎看见了一个瞎子在女人的牵引下,挨家挨户地拉着胡琴乞讨,或停下脚步,为村民掐指算命。
儿时渴望听到琴声,正如同眼下听到琴声想哭。只是父亲很多年不拉琴了。他固执地认为琴字谐音“穷”,寓意越拉越穷。是贫穷让父亲放弃享受音乐的美妙感,还是因为二胡声太凄婉,让父亲忌讳这哀哀怨怨的琴声给小山村带来不幸,我不得而知。也许是我的无知与倔犟,让一把付之一炬的二胡藏在父子的心里几十年,喑哑无声。
两年前,大叔长眠于故乡的凤形山顶,坟岗上,松涛声阵阵,如琴声般从山头泻下。他的魂魄在最接近月亮升起的地方,化作天地间的玄音,虚无缥缈。出葬前的那夜,一首如诉如泣的琴声如同安魂曲让大叔安息。
如今,小山村的夜晚,死一般寂静,除了大伍小十的吆喝声,还有一轮月光,和儿时一样,或圆或缺。缺少琴声流淌的夜晚,故土一片沉寂。
2020.1.6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