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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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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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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朱亭的旧时光

历史在这里停住了脚步,如同湘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这里有一个古老的名字叫浦湾。杜甫曾经停棹的挽洲,我不知挽洲的方位,却想着有一天登上挽洲岛,听江水悠悠,看船只扬帆远去。舟逝千年,人去影沉。“羁离暂愉悦,羸老反惆怅。中原未解兵,吾得终疏放。”子美诗中仕途不得志的惆怅流传至今。南去衡山游历的理学名家朱熹在此停舟讲学,湖湘学子云集,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圣贤,在江边建亭礼祀,并把这座江边古镇的名字送给他,从此这个古镇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朱亭。这里的码头远近闻名,民国时期,码头上聚集着南来北往的船只,客商聚集在江边的客栈与酒肆,他们谈古论今、纵横天下,开货船的船老大在此休整一夜又扬帆北去,过洞庭,入江海。

时过境迁,这座江边古镇褪去了往昔的辉煌,以另一种半新不旧的风貌迎来了许多访旧踪的游子。春节前,我冒着小雨,带着孩子们走进了朱亭的旧时光。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第五次去朱亭古镇。我与朱亭结缘十二年,尽管每年去朱亭两三次,每次住上三五天,却极少去朱亭古镇走走,看看那座久颇负盛名的古镇。由于每次来去匆忙,我不会特意走进古镇的一条深街,或走向一座古老的码头,更不会在那些流传千年的历史足迹中徘徊。这次,我妻带着我和孩子们,兴趣盎然地寻访江边古镇的旧迹。我喜欢旧时光里的慢节奏,边走边用眼睛记录,用思绪的触角伸向历史的深处。我可以听我妻初略地讲解,也可以停下来和一位陌生人聊上几句。然而,这些破旧的砖墙在孩子们的眼里没有任何吸引力,当然,他们并不是陪我去欣赏这些破砖旧墙的,他们想看看古镇的新气息和那些琳琅满目的烟花。

我们把车停在一条长坡的拐弯处,也许挡住了商家的店铺。这里的人纯朴,富有包容心,他们不计较我这种不讲规矩的停车方式。长坡的尽头便是渡口,渡口应该是旧码头改建而成,坡道很陡。我们沿着长坡直奔江边的码头。寒风夹杂着江水的腥味迎面而来,凉飕飕的往我的鼻孔和衣袖里钻。站在空荡荡的渡口,我被湘江清澄的碧波震撼到了,一弯宽阔的江流连接南北,波浪一浪接一浪密集地向江岸滚滚而来,沉重地撞击在江堤上激起一堆堆雪白的浪花,发出古老的声响。极目远眺,不管往南还是往北,碧波的尽头趋于江天一色的平静,青山在江的尽头隐去。一只飞鸟从江心飞来,停在渡口跳跃着,那细小的躯体用灰白、细密的羽毛包裹着,时而啄着地面,时而警觉地抬头张望。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细小生命的眼中荡漾着滚滚江流,两三分钟后,它振翅向江心飞去,发出一声悦口的鸣唱。往昔散落在江心的挖沙淘金船不甘愿地驶上了岸,堆放在岸边,奢想有一天再次驶入滔滔江水,以沉闷的声响向江底淘出一粒粒金色的希望。如今,它们成了一堆废铁听着江涛声的诱惑,迟早会跳进熔炉化作一锅铁水。江面只剩下一堆锈色的庞然大物便是挖沙作业船,应该停了有些时日了,经过长久的风吹雨打成了一堆喑哑无声的观望者。船头上那高举着的摆臂如同舰艇上的炮筒,指向青灰色的苍穹,等着传送带向江底发出号召,那细密的沙子如千军万马奔向船舱,不过,我从未看到这艘挖沙船移动过。

我站在渡口,也就几分钟的等候,一艘渡船载着江对岸的村民过来了,波浪拍打着码头更加猛烈。渡船缓缓地靠在码头上,船舷徐徐地放下与码头的斜坡相接。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渡船,穿着珊瑚绒睡衣,他把钢绳拴在渡口的石礅子上,固定好渡船。渡船里走出来七八个村民,有推摩托车的,有骑三轮车的,他们说着古老的方言向古镇的街巷散去。

渡口斜坡上,一个穿深灰色珊瑚绒睡衣的中年男子推着三轮车走来。这里的男人女人习惯了把珊瑚绒睡衣当作外套穿,即使是串门作客也是一套珊瑚绒睡衣装扮,一点不觉得难看或失礼。他那张菜色的脸上被岁月雕刻过的痕迹聚集在额头上,嘴里不停地嚼着槟榔,槟榔成了这一方人不可缺少的咀嚼物。三轮车上装着木柜、木门、木沙发等家具,他一件件地卸下,又一件件地往船舱里搬。一堆原木色的新家具尚未涂漆,那种木头特有纹理和深色的节疤清晰可见,家具占据了船舱的一角。购货或走亲戚的村民向四面通风的渡船聚集,慢慢地,船舱里聚集了十来个村民,开船的中年人收回钢索,江边响起了隆隆的马达声,渡船发出一串长长的汽笛声向对岸驶去,江面翻滚着白色的浪花,这些浪花瞬间被滚滚而来的碧波吞噬掉。我望着渡船远去,仿佛是送一位久别重逢的友人扬帆远航。我回头望着一排排陈旧的屋宇,那黛青色的瓦在细雨中显得更加深沉,岁月和风雨侵蚀过的墙体揺摇欲坠。不久的将来,这些不堪重负的屋宇会轰然一声倒向江边,随着湘水北去,沉淀在河底与沙砾汇合。屋宇下的蔬菜有了江水的滋生,长得郁郁葱葱,落在叶子上的雨珠沿着茎脉滑落,汇成涓涓细流与江水相遇,这一条碧波翻滚的滔滔江流就是这样亿万条细流汇集而成。

沿着江岸往南走,穿过一条窄小的巷子,巷子两边的商铺堆满了烟花与炮竹,偶尔有几辆汽车挤过狭窄的街巷,一溜烟往江边驶去。往前走,两座民房之间有一条窄小的过道,过道是一级级台阶往下延伸,台阶用一些条石铺成。我们沿着台阶往下走,台阶两旁的石块被碧青碧青的青苔覆盖,石缝里长出的绿植在雨中显得更加可人。码头上,两条铁皮船靠在一起像两头拴了鼻子的水牛,在江面上挣扎,想摆脱钢绳的束缚。船体随着波浪有规律地摇摆。立在船尾的马达好像一只会浮水的猛禽,孤零零地望着江面想发出嘟嘟的叫声。此刻,它们俩相守相依,等着主人来解索,驶向江心撒下一网网希望,可惜休渔期才刚刚开始。

我望着这两叶扁舟,又如同两条浮在江面的鱼。想和它们说:再等等吧,让这些溯江而上的生命长大点。我甚至想过解一叶扁舟驶向江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没有苏子瞻的豁达,只能望“江”兴叹地转身离去。

沿着台阶一级级往上爬,往北走,我来到了一条老街的路口,老街依江而建,临近渡口的十字路口是一爿新建的楼房,沿街商铺里摆满各种日用品和杂货,门口清一色地堆着烟花,烟花在这里属于廉价商品。店家怕商品被雨淋湿,在门口撑开了一把硕大的伞,伞上的广告语告诉行人,伞是厂家的赠送品。行人极少,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声爆竹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不远处,临街的小孩在燃放小爆竹,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子也参与,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吸引住我,直到她走进房间,我才收回贪婪的目光。孩子们停了下来,眼睛被商铺摊位上的烟花牢牢地吸引住。

往里走,小巷通往麻石街,我被眼前的颓圮惊吓到了。小巷两边民房一片狼藉,到处是倒塌的房屋,一间接一间,大火吞噬过的痕迹留在一根根黑色的房梁上。我仿佛看到了火焰在木头上蹿动,布满黑色缺口的房梁想告诉我——那场大火刚刚扑灭,生命在烈火中不可能永生,只会毁灭化作尘埃。瓦砾和杂物以及砖块随意地铺在曾经有人住过的地方,从未被人清理过,密集的雨点一如既往地吻着这些被主人遗弃的杂物。一堵青砖砌成的墙成了孤独的守望者,像旧抹布一样遭人嫌弃。墙体已斑驳脱落,被烈火焚烧过的旧伤无法愈合,伤口只会越来越大,直到在一场大雨中倒下。另一堵被主人挖走窗户的破墙立在江边,青灰色的天空填满了那处四四方方的空白,有时也会有一朵云从空白处飘过。墙面上的一团团黑斑是上天的杰作,上天用雨水描摹过墙壁,形成了一幅幅泼墨大写意山水画挂在天空。有时候飞来几只鸟,飘来几片落叶。墙角上的青苔越爬越高,千疮百孔的墙壁里镶嵌着的铁钉,有些年月了,像一柄黑褐色的剑插在岁月的深处不想拨出,怕岁月流逝,怕墙壁又一次疼痛。我数了数,这种被火毁坏的房屋不少于十处,这里曾经开过七十二间客栈,如今,被古镇的人彻底抛弃。往前走,还是一样的景象,只是那些倒塌的房屋之间有绿意葱茏的生命。古镇的人为了不浪费这一些荒废的土地,在三面残垣断壁之间垦出了一畦畦菜地。那些曾经放过家具或烧过饭的灶台处长出了青菜、大蒜、萝卜等,如果那些亡故的灵魂苏醒过来,那岂不是件更加省心的好事,摘一把青菜便是举手之劳的事,可惜他们再也不会苏醒,长眠于古镇的山岗上,与山风、明月作伴。如今,这些菜园子又养活了他们的后代,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

小巷尽头有一道半拱形门洞,门洞上方有一块用石灰粉刷成的长条形门头,门头上的白底黑字非常醒目,三个墨字“大码头”苍劲有力。启首处有“民国壬申三月”,落款处字迹褪去,不是何人提笔书写。白色的门头上布满了裂缝,落满了灰尘。门洞的最上方是一排骑墙的青瓦,如同江南民居马头墙的式样,脱落的墙面上布满黑斑,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不知是谁在门洞的上方斜挂着一面五星红旗和一串长长的红辣椒,这些耀眼的红色与这里陈旧的格调不怎么相配,红旗成了装饰品,不可能唤醒行人的激情。回首处,一爿木质楼房倚着江岸延伸,从这些木质的小楼房外墙上可以找到一丝丝民国时期的风貌,也有点徽派建筑的风韵,马头墙高过了檐角,白色的墙体隐藏着往昔的繁华。小阁楼上的门窗紧闭,朱漆的栅栏黯淡无光,应该好久没有人居住了。屋檐下的一个燕子窝也空了,燕子迟早会飞回,人去楼空,燕子空语,它们却不知道屋主早已化作山间的烟岚。待到燕子扑向广阔无边的大地,飞过江心发出一声呢喃之时,古镇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我逡巡于这片凌乱的天地里,一边是逝者如斯的江流,一边是日渐颓废的古镇,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数百年来,一切都隐退,留下一堆不会说话的石头静静地躺在这里,栉风沐雨,与青苔厮守。

说到石头,我非得穿过这道通古连今的门洞,门洞外是一弯日夜不息的江水,江边铺着一条条无规则的麻石,因此,古镇人叫它麻石街。过往,这条麻石街应该是连接江边的码头,是客商贩夫上船下船的古道,古道两边有客栈与酒肆。如今,靠近码头的这一边成了一块空地,空地上铺满了地砖,种上了一些树,还有一些锻炼身体的器械排列在花坛的周围。孩子们每人上了一台器械,扭动着身子或摆动脚步四处张望。麻石街的另一侧是一爿破旧的民居,年久失修成了危房却还住着极少的居民。一条不及百米的小街,我踏着麻石来回走动,想重叠着古人的脚步,听听古人的脚步声。他们熙熙攘攘地从码头上走来,讲着不同的方言,挤进一家家客栈,在酒肆里温一壶酒,店伙计摆上了几道江鲜美味,我分明闻到了酒香,看到了桌面上热气腾腾。这些臆想在我脑袋里翻腾了许久,然而,举目之处皆荒凉,那些放在墙角的砖块成了随意堆砌的陈年旧事,那一扇落了锁的双合门,锁住了门里的世界,也锁住了门外的世界。透过那道双合门的门缝,我穿越岁月的时空,再次把思绪的触角向历史深处延伸,可以和古人对话,在他们的侬侬湘语里迎来一位讲学的圣贤,送走仕途不得志的诗人,也可以在这些客栈里约一个渔家女子,谈笑间百媚千娇,约几个湖湘学子躲在江边不问世事,开窗便是一江的月色,在月波涌动的光辉里吟诗作赋。然而,我收回了臆想的触角,望着这丝丝缕缕的细雨,低头沉默地在手机上划出了一首诗《麻石街》:


一条条麻石,铺成了小路

墙角的砖,随意堆砌的陈年旧事

残垣断壁处,青青菜畦


旧居破墙拱门外,逝者如斯

拱门内,时光在阁楼的檐角荒废

滴落的雨水,溢满今古交错的沟渠


一扇双合木门,紧闭

锁住门里门外的荒凉与孤独

火舌吻过房梁的痛,黝黑深沉


年旧失修,麻石街的人心坍塌

石头不会说,却成了唯一的见证物

民国时的旧客栈,早已圮废成泥



从麻石街往江边走,又穿过来时的街巷,我抬头望着屋宇间的一线天空,让雨丝落入我的眼眸,低头时假装有了热泪盈眶,甚至泪流满面。我离开这条布满伤痕的老街,回望着这些残垣断壁,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些终究也快消失了,再多看一眼历史投射下来的光芒。古镇在江边守了几百年,没有等来繁荣,没有等来一架横跨江心的大桥。古镇一度停住了行进的脚步,和过往的辉煌一笔勾销了,只能用最古老的方法划过江心,用慢悠悠的渡船连接两岸居民的生活。

孩子们又一次停步不前,他们渴望的眼神里等着烟花释放出绚丽多姿的光芒。我妻按三人各自喜好挑选了一大袋烟花,孩子们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远远胜过稍纵即逝的烟花。拎着烟花躲进了车里,他们洋溢着欢笑,商量着怎么燃放,窃窃私语,把笑声关在密闭的空间里,等着夜色早点降临。

我妻带着我去看一座古老的火车站,她曾经从这里出发,南下广州北去长沙。我们穿过一条小街,街面没有一点春节的气氛,偶尔有几个红灯笼挂在门口,门头上贴上了春联。我们沿着江边漫步,安安静静的街面上,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前方坡道上一条浅黄色的狗向我们走来,我平生怕狗,幸好这条狗通灵性,在不远处摇着尾毛等我们,如同迎接它的主人。我们站在坡顶上,前方有一条蜿蜒的铁路沿着江边远去。我妻不确定离火车站还有多少路程,于是,我们停住脚步等一列火车驶来。几分钟后,真的有一列火车呼啸而来穿过隧道消失在湘江的尽头,湘江也消失在山峦隐退的朦胧处。

往回走,我一个人穿过古街的宁静,穿过细密的雨丝,又来了渡口。一位穿粉色珊瑚绒睡衣的少女撑着花伞站在渡口张望,她在等凌波微步的渡船载走她的娉婷与羞涩,江风吹乱了她的流苏,也吹红了她的脸蛋。

如果有人问我关于朱亭的事,我真想向他们大呼:“不要到那儿去!”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语,却也有它部分道理。因为我已经去过几次了,我也看清楚了这座古镇,这里的人热情、好客、直爽,这里的慢生活很惬意,很真实。如果不懂得去欣赏那些破墙旧砖里的历史,不懂去寻找两座古码头上的陈年旧事,他们的期望会落空的。那满目疮痍的旧街,堆砌在江边越来越旧,越来越安静,这些旧时光里幸存下来的屋宇与砖石一定会让他们不屑,甚至会失望而归。

我站在渡口,望着波涛翻滚的江面,我盼望着有一艘南去的船只靠岸,从船舷上走来一位老者。我想在江边的客栈里点一盏油灯,烧一炉柴火,围着火堆听朱子与张拭的一翻理学言辞。走过麻石街的冰凉与萧瑟,我盼望能遇见那位结庐讲学的古人或那位拴马香樟的猛将,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江边的残垣断壁里透出一种人生落寞的悲凉与孤寂,被遗忘不是历史的错,更不是这一弯江流的错,我们早已习惯了被遗忘。这座被人遗忘的江边古镇安安静静地守着一条北去的湘水,等着龙潭书院的书声响起,等着祖师殿的钟声响起,也许历史还会重来。


2020.2.14初稿,2月15日修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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